第17章 身家背景

作品:《依萍独自去了西渡桥之后

    展昀带着依萍来到一家咖啡馆。


    依萍之前说要给展昀讲她‘复杂’的家庭,所以展昀迫不及待地来了。


    “其实每次跟别人解释我的家庭我都好头痛。因为太复杂了,里面的恩怨情仇太多,就是我这个当事人都捋不清楚。”


    展昀没有接话,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依萍无意识地摩挲杯子边缘,将这些往事从记忆深处打捞起来,随着氤氲白雾在空气中舒展。


    “我爸爸以前是个司令,在东北人们都叫他黑豹子。”


    “后来,他没了军权,就带着我们从东北来到上海。”


    “他一生之中娶了九个老婆,但带过来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妈,一个是雪姨。”


    “雪姨生了尓豪、尔杰、如萍和梦萍。尓豪和如萍你应该知道是谁了。尔杰是爸爸的老来子,喜欢的不得了。梦萍——”


    “她曾经是翻版雪姨,如今——也成了一个悲哀的人。”


    “我妈生了两个女儿,我还有个姐姐叫心萍,她是我爸爸最喜欢的女儿,可惜几年前去世了。”


    “心萍去世之后,爸爸对妈妈没了顾忌,在雪姨的挑唆下,把我们赶了出来。”


    展昀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扩大,又收了回来。


    他的眼神不再像初始那么平静,眼底逐渐翻涌出波澜。


    愈是深入的了解,愈是心疼这个纯粹的姑娘。


    不过,他依旧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被赶出来的这些年,我每个月都会向‘那边’要生活费。”


    说到这,依萍苦笑了一下,她想到这么多年手心向上的屈辱和那顿鞭子。


    “为了这点生活费,我要忍受雪姨的尖酸刻薄,忍受爸爸的无理苛责。”


    “‘那边’几乎所有人都不欢迎我,每次我去都是横眉冷对,千夫所指。”


    “当然,如萍一直对我没有恶意。可是,她总是无意之中说一些令我痛心的话,我讨厌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也无法喜欢她。”


    “所以,有一段日子,我平等地恨他们每一个人。”


    “我写过一本日记,里面写着,我要笑着看他们每一个人哭。”


    想到那段压抑、穷困、无望、屈辱的日子,依萍突然情难自抑。


    泪滴猛然冒了出来,她想抬手抹去,没等手到眼角,泪滴早知道主人的意识,直接掉落下去,让依萍手上的动作显得有些多余。


    展昀真的心疼了。


    他想一把拉过坐在对面的那个脆弱的小人,把她融到自己怀中,给她温暖。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自己怀中悸动,才能从冷冰冰的过往中解脱片刻。


    “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在挨了爸爸的一顿鞭子后,决定‘独立’。”


    “我去了大上海,成为一名歌女。”


    “现在想想,在那种穷途末路的时候我几乎顾忌不了什么名誉和未来,只想抓住眼前的机会。这样,我和我妈才不会被饿死。”


    “说起来可笑,如萍可以用二十块买手链,我家里却连一粒米都没有。”


    “在大上海,我遇到了书桓。”


    “那是我跟他第二次见面,第一见面是我挨鞭子的那个晚上。”


    “我不懂周旋、不懂应酬,得罪了客人,差点连秦五爷都得罪了。”


    “每当我闯祸的时候,都是书桓给我解围。”


    “本来我没下定决心和他在一起,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他是如萍的‘男朋友’。为了报复陆家,我决定和书桓在一起。”


    展昀微微倾身,手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叠抵着下巴,目光倾注在她翕动的唇间。


    心不在焉地问:


    “就只是为了报复?”


    他在听故事,也在看美人。


    她的嘴唇很软,他想。


    人也香香的,暗香浮动说的是这种香吗?


    依萍在缅怀过往,根本不知道展昀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摇摇头,继续说:


    “我很生气,认为书桓太过滥情。我去问他,可他否认了,他说他和如萍没有关系。”


    “我当时确实动了心,所以即使他不是如萍的‘男朋友’,我也选择跟他在一起。”


    “但我在日记里却记录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我把所有仇恨都写在日记中,包括我‘抢男朋友’的目的。”


    “后来,这本日记被书桓发现,他接受不了这样丑陋的我,所以选择了完美的如萍。”


    依萍长出了一口气,她终于讲完了这藤蔓般的关系。


    书桓和如萍是她内心不愿提及的痛,如今她能坦然的说出来,谁说不是一种进步呢?


    “生长在这样一种家庭,你却变得如此独立、清醒、善良,简直让我有些佩服。”


    依萍苦笑:“你居然用‘善良’来形容我!认识我的人都评价我为人尖锐,个性强烈。从来不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也不是。如果没有这么强烈的个性,又怎么会美的如此张扬呢?”


    展昀的手顺势握住了依萍放在桌上的手。


    她的手柔软细滑,握住的瞬间让展昀心头涌过一阵热浪,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连带全身都颤栗了。


    “你真的很懂如何安慰我。”依萍把手收回来。


    她低下头,睫毛垂落成一片阴影,却又掀起一角。她的目光洒落在展昀脸上,心里顿时不平衡起来。


    “我的身家背景你了解了,以后不要再找人调查了。”


    展昀失笑出声,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依萍还介意那件事。


    “我真的没调查你!”


    “而且,你不觉得有身家可调查是一件幸福的事吗?”


    依萍眉毛微微蹙起,她有些不理解展昀的话。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太聪明,还是我太笨。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


    “两样都不是。你的生活太过单纯,所以很多事情你无法想到最可怕的一面。”


    依萍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好,那么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有身家可查是幸福的。”


    展昀望向窗外,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焦。右手开始无意识地搅动咖啡。


    “依萍,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


    “当你要做什么的时候,你会考虑到身边的人。”


    “你会去思考你的做法会让他们开心,还是会让他们伤心。”


    “如果你回头,就会发现,你的身后站着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


    “那是好多好多的人。”


    “他们都在注视着你,看着你的一言一行,让你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可是——”


    “有的人,在他脆弱亦或高兴的时候,当他需要发泄或分享的时候。”


    “他回过头去,背后空无一人。”


    “你知道那种极致孤独带来的绝望吗?”


    展昀的手已经停止搅拌,他的身影静地像一尊雕像。


    依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展昀,他可以是神秘的,胸有成竹的,冷静的,甚至是油腔滑调的,但不应该是现在这样悲凉的。


    他的眼眶红的骇人,却没有一滴泪。


    嘴唇绷成一道线,拦截着决堤的情绪。


    依萍有些后悔自己的问题,她不知道会触动到展昀的红线。


    难道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吗?


    怪不得他的手心会有茧子,自己以前还觉得奇怪,公子哥的手怎么会这样?


    可能他也吃了很多很多的苦,他的经历不一定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光鲜。


    依萍眼神慌乱,不断地胡思乱想。


    她突然想不顾一切地去抱抱他,让他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人。


    最起码,自己是他的——


    朋友!


    如果他需要,自己会站在他后面的。


    依萍的声音有些干涩,胆战心惊地问:“那你的父母——”


    “已经都不在了吗?”


    听到依萍的问题,展昀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


    瞬间,又恢复成了平时的那个他。


    摇摇头,说道:“我的父亲在天津做烟草。我的母亲是他养的外室,一直在老家县城住。”


    “不过,我也算幸运。偌大个家业,只有我一个继承人。”


    “父亲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日子过去了。我们的烟草随时面临美英的打压,要有退路才是。”


    “所以,他派我来上海扩张版图。”


    依萍突然有些生气,既然他并不是‘空无一人’,为什么说那些话让自己担心。


    自己居然相信了?还要安慰他?


    想想真的有些可笑。


    依萍不想说话,撇过脸去看外面的风景。


    对面久无声音,让展昀忍不住隔着桌子凑过去。


    依萍嫌弃地向后仰,语气不快:“干嘛?”


    “我想闻闻从哪传来的这么大的火药味。”


    听他还没个正经,依萍气的双手抱胸,问道:“既然你父母健在,为什么说那些话来骗我?”


    “你居然当着我的面冤枉我?”展昀夸张地用手指着依萍。


    “我刚才说的是‘有的人’,我哪有说我自己?”


    依萍咬住嘴唇,为之气结。


    刚才他的话明明就是暗示那个人是他自己,现在又不承认。


    看依萍真的生气,展昀赶紧认错:“好啦好啦!我刚才失言,让你误会,请见谅。”


    “如果你想让我斟茶认错,也可以。”


    他认错的态度过于良好,让依萍有一种有劲没处使的感觉。


    算了,跟展昀斗,她是斗不过的。


    不过,依萍还有一件事情很好奇。


    “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这下展昀认真思考了起来,他对着阳光眯了眯眼,长长的睫毛像一排小扇子,忽闪忽闪的。


    闪的依萍的心猛然动了一下。


    “其实,我在天津就听说你了。”


    这个依萍还真没想到,她没想过自己的名字会传那么远,足足半个中国。


    “当时,我父亲已经准备让我到上海做事情。”


    “恰巧,有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在上海。”


    “他们回天津,我们聚在一块聊天。说到了当红歌星,顺其自然的就聊到了你。”


    “我的那几个朋友对你的歌声都赞不绝口。”


    “对你的人品嘛——”


    依萍看他突然停顿,有些着急的问:“我的人品怎么了?”


    “他们说,你这朵玫瑰虽然看着‘艳丽’,但硬刺太多。只能欣赏。”


    “有人为了你的歌,经常泡在大上海,甚至耽误了生意。不过,他跟我说什么听你的歌可以抚慰心灵。”


    “当时,我真的觉得太夸张了。当然,他说你‘出淤泥而不染’我也是不信的。”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手段。”


    “你一定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我还劝他们一定要意志坚定,不要被你骗了。”


    说到这,展昀也觉得好笑,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现在,他的朋友们都很清醒,他自己反倒一头栽进来。


    依萍简直不想理这个人,跟展昀在一起,很难不生气,也很难真生气。


    “来到上海后,我也去了大上海,不过都没有见到你。”


    “直到有一天,我被突然出现的‘水鬼’吓了一跳,更奇怪的是,她就那样像僵尸一样走进舞厅,门童居然没有阻拦。”


    “你知道,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你是‘水鬼’,你施了法,门童看不见。”


    “结果,下一瞬间你就成了黑夜中盛放的玫瑰。”


    “你的歌跟别人的很不同,像浸了烟雨,清凌凌地漫过来。带着一丝倔强,又充满哀伤。”


    “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你的‘绝望’‘落寞’‘孤独’,我都听到了。”


    “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居然会在你的歌声里找到共鸣。”


    “唱完一首,你也不理客人的安口,就那么潇洒的走了。”


    “我实在忍不住,跟了上去。”


    “你失魂落魄地撞在我身上,整个人都飘忽忽的。”


    “我和你说话,可你的反应看起来很不正常。后来,李副官过来接走了你。”


    “我对你好奇极了,没想到曾经大上海的台柱子会是这样!”


    “所以,我跟秦五爷聊起你,也就是你说的‘调查’。不过,他只透露了只言片语。”


    “幸好,我们足够有缘。”


    “我在街上看到了你和可云。我发现原来生活中的你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虽然见的次数不多,却熟悉的不得了。”


    “我是不相信什么‘洁身自好’的,也不相信‘一见钟情’,更不相信‘歌声抚慰心灵’。”


    “而你的出现,把我的‘不相信’全都打破了。”


    咖啡店里的光线很好,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投下一朵朵花影。


    一股慵懒和倦意随着咖啡的醇香袭上了依萍心头。


    她的心忽的放松下来。


    她要享受这静谧的时刻。


    看她像小猫似的一会张牙舞爪,一会又乖巧可爱,展昀心里的情潮又卷土重来。


    当然,大庭广众的,他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整整一天,他都缠着依萍讲陆家的事情。


    大到黑豹子的辉煌过往,小到依萍与陆家人的只言片语。


    依萍被问的瘫靠在座椅上,连伤心的力气都免了。


    总之,这一天,依萍的背景被‘调查’个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