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在地下车库的阴影中停稳,引擎的轰鸣被死寂吞噬。没有人说话,之前在高速路上针锋相对的气氛,早已被程家老宅冲天的火光焚烧殆尽。那片橘红色的天空,像一道烙印,刻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这里是‘巢穴’,苏家的备用安全屋之一。”青龙解开安全带,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但谁都能听出那层平稳之下的疲惫,“物理隔绝,独立供电和卫生系统。三天之内,我们是安全的。”


    苏俊没有动,他依旧看着车载屏幕上那个由绿转红的信号点,那个点曾经代表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的家人……”苏俊的声音沙哑。


    “抚恤金和安置流程已经启动。”青龙回答,像在陈述一串代码,“这是规矩。”


    规矩。苏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吐出两个字:“下车。”


    安全屋的医疗区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剂混合的清冷气味。欧阳梨月跟在后面,看着苏俊粗暴地扯开衬衫,露出那道狰狞的伤口。血已经凝固,与布料粘在一起,每一下撕扯都带起新的血珠。


    她拿起一旁的医疗钳和消毒棉,走上前:“别动,我来。”


    苏俊头也不抬,挥手打开她的手。“不需要。”他的声音像冰冷的金属,“我死不了。”


    “你只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欧阳梨月不退反进,固执地站在他面前,“你把所有人都推开,然后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是想演给谁看?你死去的哥哥,还是……”


    她的话没说完,苏俊已经站起身,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肩膀撞了她一下,力道不大,侮辱性却极强。他走向医疗区深处的一扇门,步伐没有丝毫迟疑。


    欧阳梨月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留在原地的青龙和朱雀。朱雀面无表情,像一尊雕塑。青龙则低头操作着战术平板,仿佛对眼前的一切置若罔闻。


    “那扇门后面是谁?”她问。


    没有人回答她。


    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让她蹙眉。她不是什么需要特殊照顾的花瓶,她有权知道自己身处的环境,以及这个男人所有反常行为的根源。她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走廊很短,尽头是一扇半掩的房门。欧阳梨月停下脚步,门缝里透出柔和的、带着些许粉色的光晕,还有隐约的说话声。


    她没有立刻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


    房间内,一盏特制的药灯散发着温和的光芒。一个穿着白色丝质睡袍的年轻女人正背对着门,坐在梳妆台前。她手里拿着一面古旧的铜镜,正端详着自己的脸。灯光下,那片新生的肌肤细腻而平滑,透着健康的粉色。


    韩漫对着铜镜,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又缓缓向下,滑过脖颈。当触碰到肩颈处那片凹凸不平的疤痕时,她的动作停住了。镜子里的喜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黯然。


    咔嗒。


    门被推开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震。韩漫慌忙扯过搭在椅背上的被单,狼狈地裹住自己的肩膀和脖颈,仿佛在遮掩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恢复得不错。”苏俊走了进来,声音比在外面时放缓了许多。他手上拿着一管新的药膏,径直走到她身边。


    欧阳梨月在门外看得清楚,苏俊的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线条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锋利。


    “苏俊哥哥……”韩漫的声音怯生生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苏俊没有回应她的称呼,只是拧开药膏盖子,视线落在她的耳后。那里有一片尚未完全消退的红肿,是旧伤的痕迹。“这里还没好。”


    他说着,伸出手指,指腹沾上药膏,就那么自然地擦过她耳后那片敏感的皮肤。


    韩漫的身体瞬间绷紧,她像是被那微凉的触感烫到了一样,猛地抓住了苏俊的手腕。她的力气不大,更像是一种挽留。


    “苏俊哥哥,我……”她的嘴唇翕动着,眼眶里迅速积聚起水汽,“我听说了,外面的事……”


    苏俊的动作停顿了。他看着她紧抓着自己的手,几秒后,他用力将手抽了出来,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刚建立起的温情瞬间被这一个动作击得粉碎。


    “安心养伤。”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坚硬,像一块被重新淬炼过的钢铁,“苏家的事,别掺和。”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韩漫眼中所有的期盼和脆弱。她抓着被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只是……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了。”她低声说。


    “我受的伤,和你无关。”苏俊的回答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照顾好你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再看她一眼。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窗棂外,一个高大的影子一闪而过。欧阳梨月看得分明,那是青龙。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俊拉开门,正对上站在门外,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欧阳梨月。


    两人对视着,走廊里的白光照在他们之间,冰冷而清晰。苏俊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当然清楚,她什么都听见了,也什么都看见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想从她身边走过。


    “原来是这样。”欧阳梨月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伪装的硬壳,“这就是你那套可笑的保护欲的来源?”


    苏俊的脚步停下。


    “一个因为你而受伤的女人。”欧阳梨月直视着他,毫不避让,“所以你就觉得,所有靠近你的人都会是这个下场?你就用这个理由,把你身边所有想帮你的人都推开?”


    苏俊的下颌线绷得死紧,他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欧阳梨月向前一步,逼近他,“你对我做的,和对她做的,有什么区别?你对她说‘别掺和’,对我喊‘滚下车’。苏俊,你不是在保护任何人,你只是在惩罚你自己。你把她藏在这里,是作为你失败的纪念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有多无能吗?”


    “你闭嘴!”苏俊猛地转身,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我偏不!”欧阳梨月的声调陡然拔高,压过了他,“她刚才叫你‘苏俊哥哥’。她看你的那个样子,是在看一个英雄,一个救赎者!可你做了什么?你把她当成一个累赘,一个需要你施舍怜悯的弱者!你甚至不敢让她说完一句话!”


    她的话像一记记重拳,砸在苏俊最不愿被人触碰的地方。他因为愤怒,受伤的手臂肌肉都在抽动。


    “你懂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我不懂为什么你宁愿相信一颗子弹,也不愿意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欧阳梨月毫不退让,“那个芯片在你哥哥手上,现在到了敌人手里。你哥哥死了,你留下的兄弟也死了。现在,你还要把唯一能帮你分析情报的人也推开。你告诉我,你除了像个莽夫一样去送死,你还能做什么?”


    苏俊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你不是懦弱,”欧阳梨月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自私。你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愧疚里,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因为你害怕。你害怕再失败一次,害怕再背负一条人命。所以你宁愿拉着所有人一起死,也不愿意分担一点责任。”


    苏俊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最终,他眼中的滔天怒火慢慢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荒原。


    他松开拳头,越过她,一言不发地向医疗区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