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惩戒

作品:《晚春潮

    一刻钟后,于溪荷被迎进于府。


    于府修得极大,垒起的假山簇拥着小池,池里几条小鱼,精心修剪的灌木坐落在池边,天然形成的画卷,而小池旁是黑瓦白墙的长廊,午后日头映下来,映着一女子身影。


    她腰背挺直,一步一步走着,压裙的玉坠已经不知所踪,只一根细细绳子随着裙摆摆动,她衣裙脏污,发髻松散,面颊也说不上干净,却不知怎的不显窘迫。


    许是因着她的神色?


    在一旁的扫地小女使忍不住好奇抬眸看去,接着瞧见了远山眉,和远山眉下那双明媚眉眼,眼眸微红着,眼里却没有怯意,似是察觉到视线,她盈盈看了过来。


    小女使连忙垂头,却不禁在心底将方才瞧见的描画一遍。


    府里几个姑娘各有各的模样,却好似都没有这位三姑娘生的好,若要说哪里好,又说不清,一定要说的话,应是周身气质,她像山间清泉里落下的那抹夕阳。


    明媚又柔和。


    脚步声逐渐远去,人已走远,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扫了两下地仍是没忍住,又回头去看,正瞧见消失在转角的背影。


    “三妹妹,你不该这样回来的。”


    出声的乃“她”二姐姐,雨润曾与她说过于家诸人,于家一共三房,几位姑娘混在一同按照年龄排序,她排三,上头两位姐姐,下头三个妹妹,大姐姐与她一母同胞,二姐姐出自大房,四妹妹五妹妹乃她庶妹,六妹妹最小,乃三房嫡出。


    几位姑娘性格各有不同,而这位二姐姐便是其中最不爱说话的,她带路的这一程也确实不发一言,直到快进正堂时才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说得她心里莫名,她面上不显,只软合着:“二姐姐,这般回来也并非我所愿,我其实……”


    “三妹妹不必与我分说。”她被突兀打断,她抿了抿唇,跟着抬眸,正瞧见跟前人的严肃神色。


    她道:“妹妹久不归家许是忘了汴京的规矩,我们这样的人家,脸面比什么都重,便是事有苦衷,祖母也不会饶了你。”


    她的眼眸似是警告,又好似只是提醒,教她分不清是敌是友。


    她嘴唇微动,似是还要说什么,前方正堂传来声响:“三丫头可到门口了?”


    低沉的声音带着愠怒。


    跟前人面上闪过懊恼,嘴唇嗫嚅着,最终只丢下句:“算了你好自为之。”便匆匆走入正堂。


    她看着人消失的背影眉眼微挑,身形略一停顿,紧随其后迈入正堂,方一迈入那带着愠怒的声音便再次落下。


    “还不跪下。”


    上来便跪。


    她心里微沉,稍稍抬眸扫过正堂里的人,主位坐着的应是老夫人,接着是三位华贵妇人,妇人身后各自站着几位妙龄女子,方才领着她进来的二姐姐正站在第一位妇人身后,那想来位第二的便就是她“母亲”孔氏了。


    她挪动视线看了过去,发觉孔氏也在瞧她,她生得极好,便是眼角已有岁月的痕迹,也不减她的风华,察觉到她视线,她眼眸倏地一凉。


    “祖母说话,你不曾听见吗?”


    她挪开视线,屈膝跪下:“祖母万福,母亲,大伯母三伯母万福。”


    虽是行礼,腰背却不曾弯曲。


    接着“砰——”的一声。


    茶杯从上首砸下,正砸在她跟前,滚烫茶水溅在她身上,一阵滚烫。


    她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上首那愠怒的声音再次响起:“三丫头,你瞧瞧你穿的什么东西?这般脏污的衣服不换了去,留在身上发烂发臭不成?发髻也不曾理,哪里还有一点贵女模样?”


    她声量愈来愈大:“我自你十岁起派去了教养嬷嬷,生怕你养在外头,养成那般不知礼数的模样,可如今看来,竟没有一点作用。


    “你爹是当今帝师,我于家更是簪缨门第,你怎么敢就这般模样,在所有人跟前走进我于家大门,你怎么敢?”


    空气好似停滞,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


    直到——“打。”


    于溪荷倏地抬眸,这一次她没有避让,直直看向上首的每个人,端坐中央的老夫人神色威严,垂眸看下来,已有高低之分。


    而旁边端坐着的,站着的,她“血缘”上的姐妹,“她”的母亲,每一位神色都不曾有异常,好似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老夫人身侧的女使微微俯身,接着端一着盘子走到她跟前,盘子上一块红布,红布下微微凸起。


    “打!”


    这一声仿佛某种开关,跟前女使面上带着的笑瞬间褪去,她掀开红布,从圆盘里拎起一把戒尺。


    “啪——”


    戒尺重重落在脊背,直逼得她不得不弯了脊骨,她呼吸急促一瞬,接着又是一道尺落下——


    “姑娘!”


    珠圆玉润的声音响在耳边,她极力将就要克制不住地呼痛声压在喉头,只挤出一句:“无事。”


    决定这般进府时,她便已想到会有惩戒,只是不曾想会这般不讲道理,又这般不给她一点说话的机会。


    又是一尺落下,深入脊骨的疼,她咬牙忍耐,极力从唇齿间出声。


    “都,都是孙女的错……”她闷哼一声,极力握拳,“只,只孙女记着,记着生病的母亲,这才,才忘了该……”


    她咳了咳,喉头似是涌上了血腥。


    而最上首一直冷眼看着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她威严面容上眉头微皱:“生病?”


    她稍稍抬手,女使的戒尺停在半空中。


    得了喘息的于溪荷跟前一阵迷蒙,她喘着气,声音微弱:“是,孙女遭了流匪,心中惶恐,又在马车上听林嬷嬷说母亲病倒了,便想快些见到母亲。”


    她稍稍停顿,那阵迷蒙逐渐褪去,恢复清明的眼眸闪过一丝不甘,她忍了忍,最终匍匐在地:“都是孙女的错,祖母想怎样罚我,又或者再打我一顿,孙女都受着。”


    她缓缓闭眼,再抬眸时眼里已有水光,她看向一侧始终没有出声的人:“母亲,不知母亲身体可有康健?若母亲身体康健,女儿便是再罚的再重些,也是值得的。”


    位于她不远处,原本端坐着的人神色微微一变。


    空气又静了静,落针可闻。


    老夫人挥了挥手,拿着戒尺的女使回到她身后,她略一侧身,看向身侧的人:“你何时病的,我怎的不知晓,你分明昨日还带着大丫头去了首饰铺子,分不清轻重缓急,你这当家主母便是这般当的?”


    首饰铺,她宁愿去首饰铺也不愿来接她险些遭流匪的女儿。


    于溪荷忍下,心里莫名情绪缓缓扬起。


    虽养在外头的不如养在身边的亲厚,可那毕竟是真刀真枪的流匪,更别说真正的熹荷已经。


    被这样质问,孔氏面色险些稳不住,她夫君是帝师,她在这府中当家多年也从未有过差池,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这般问责。


    她声音微僵:“瑶姐婚期在即,首饰本就不曾备好……”


    “住口!”老夫人厉声打断,“你二女儿险些死在外头了,你还谈什么婚期?今日于家丢了脸,便也有你一份错处!”


    气氛愈加凝滞,几位姑娘纷纷垂了头,不敢看一眼。


    旁边大房三房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好办三字,若只是小辈让家人丢些脸面,罚一罚缓缓怒气这事便算过去了,可若主母也犯了错。


    三夫人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率先软和着声音:“母亲,怎的生这般大的气?


    她起身斟茶:“这荷丫头左右是因着一片孝心,且年纪还小着呢,哪里懂那么多弯弯绕绕,正好过两日我娘家姐姐要办个赏花会,到时带着几个姑娘一同去,我们给三姑娘收拾的漂漂亮亮,届时谁还记得今日?”


    她眼眸流转,将茶水恭敬递上:“二嫂更是了,大姑娘婚期将至,二嫂忙着给准备嫁妆,也是为了那日不让于家没了脸面,除开这些不谈,左右都是我们的错,倒是母亲,莫要因着这等小事伤了身体才是。”


    她使了使眼色,那边大夫人的也跟着起身,走到老夫人身后给人按着额角:“母亲昨日还头疼着,莫要太伤神了。”


    二人一番和稀泥下来,老夫人脸色终于好了些,按额角的力道分外柔和,将因心绪上涌的疼痛逐渐缓解,她接过跟前茶杯,一下一下拂过茶沫。


    “去露个脸正好,我记得你娘家姐姐嫁的勤毅伯爵府,厂子也大,三丫头日后是要嫁去定王府的,借此露脸也好。”


    话音才落,跟前三夫人的面色登时僵了僵。


    “嗯,母亲说的是,”她声音也不如此前柔和,“也该让大家瞧一瞧。”


    定王府,是她那门显赫婚事。


    于溪荷捱着脊背的疼痛,另一边撑着抬眸,扫过跟前每个人的神色,几位姐妹仍垂着头,唯有孔氏身后站着那位,她的嫡姐,姣好面容上有明显不虞。


    她不动声色将几人反应记在心里。


    老夫人喝了茶,瞥了孔氏一眼:“你是主母,主母失职该如何惩戒,你该知晓。”


    竟要她自己惩戒自己。


    孔氏手倏地一颤,茶杯晃悠一瞬,险些落地。


    老夫人长舒一口气,缓缓起身,嬷嬷连忙上前搀扶,她稍稍摆手,另一早早候着的女使端着另一盘子上来,她摆手,女使来到于溪荷跟前,将盘内物件递出。


    她身形一顿,抬手结果,入手是一玉瓶,还有老夫人恩赐般的声音:“佩蓉的力道我是知晓的,虽疼些,却不会破开皮肉,此乃玉容膏,好好擦几日便能好全。”


    给一板子再给一甜枣。


    她微微一顿,又道:“我今日这般打你,你可会怪祖母?”


    给了甜枣还不算,还要她从心底臣服。


    她从善如流,作低眉顺眼状:“祖母虽是打了孙女,却也想要孙女明白家族脸面多么重要,孙女得了教诲,怎还会怪?自是感激的。”


    “嗯,”老夫人终于满意,“你既想得明白,也不枉我费这般心思。”


    她迈步离开:“我有些乏了,你们也各自散了吧。”


    她缓步走着,在即将走出门时又倏地停下:“二媳妇,两日后的赏花会,三丫头的行头你得亲自办。”


    接着迈步离开。


    而老夫人走后,大房三房也相继离去,唯有孔氏仍端坐着,她不走,她身后跟着的三位姑娘便也跟在身后。


    于溪荷挨了几戒尺,又跪了许久,已支撑不住,她抬手,玉润上前将她扶起,而端坐着的人也终于有了动静,她起身走到她跟前,神色意味不明。


    她抬眸,看了眼孔氏,又看向孔氏身后的三位姑娘,大姑娘嫡亲的暂且不提,便是四五姑娘,“她”的庶妹,好似也比她这个亲生女儿要亲厚些。


    她挨了罚,已经无力纠缠,只准备行礼告退,而跟前的人也终于出声:“于溪荷,你好样的,你可曾还记得你是二房的?真是出息了,在所有人面前来对付你的母亲,这便是你嘴里的孝?”


    本就要走的于溪荷听了这话身形一顿,她垂着眼,眼里情绪翻涌一瞬。


    而孔氏还在继续:“我可是当家主母!如今竟要因这等小事自请罚跪祠堂,我入府以来就没跪过,你怎的变成了这模样?”


    这模样?何种模样?她想起了熹荷,病弱的,瘦的不成样子的熹荷。


    她忍了忍,又忍了忍,仍是没能忍下,倏地出声:“那母亲为何不曾来接?女儿险些遭了流匪,就要死了,只想见一见母亲,却只有嬷嬷一句母亲病下的搪塞。”


    因为疼痛,她呼吸急促了瞬:“女儿当真以为母亲病了,匆匆赶回来瞧,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可事实是什么呢?是母亲陪着大姐姐去了首饰铺。”


    她抿了抿唇,眼里闪过凉意,声音有一瞬抽离:“母亲罚跪祠堂,当真是因为我吗?”


    这话说的大逆不道,孔氏被气得面色青红,她抖着手将人指着:“你,你大逆不道!于溪荷,你当还真是变了副模样,哪里还有一点我女儿的样子!”


    说罢迈着急促步伐离开,三位姑娘跟在身后,在几人即将转身迈出门时,于溪荷又倏地出声:“母亲,这两年我身体愈加不好了,下人可有提及?你又是否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