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社会压力

作品:《一把屎一把尿

    "那家两个孩子真是造孽啊,父母说没就没了。"


    "大的才十八吧?小的更小,听说才十三岁。"


    "程家那两口子多好的人啊,怎么就..."


    程煜站在医院走廊拐角,手里攥着已经凉透的馒头。


    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还是像针一样扎进他耳朵里。


    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医院特有的冰冷,让他胃里一阵阵发紧。


    三天了。


    从接到交警电话到现在,整整七十二小时,他还没能从那场噩梦中醒来。


    "哥..."


    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程煜猛地转身,看见程乐抱着双膝坐在长椅上,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十三岁的少年瘦得惊人,宽大的校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套了个麻袋。


    "饿了吗?"程煜把馒头掰成两半,递过去大的那块,"先垫垫,晚上哥再给你买好吃的。"


    程乐没接,只是盯着程煜的手——那上面有几道新鲜的伤口,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红色的血痂。


    "你手怎么了?"


    "啊?哦..."程煜下意识把手藏到背后,挤出一个笑,"学校劳动课搬器材蹭的,没事。"


    骗人。


    程乐垂下眼睛。


    他知道哥哥从昨天开始就没去学校了。


    班主任打来电话时他听见了,哥哥对着电话那头说"退学"时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哥,爸妈...真的回不来了吗?"程乐突然问。


    程煜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蹲下来,把弟弟冰凉的手握在掌心,那里有一道疤,是程乐六岁时他骑车带着摔的。


    当时妈妈骂了他好久,爸爸却说男孩子哪有不留疤的。


    "小乐..."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以后...哥养你。"


    程乐猛地扑进他怀里,瘦小的身体剧烈颤抖着。


    程煜感觉胸前迅速湿了一片,他紧紧抱住弟弟,像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别怕,"他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有哥在呢。"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阳光也被黑夜吞噬了。


    一个月后。


    "喂,新来的!发什么呆呢?水泥不要钱啊?!"


    程煜被这声怒吼惊得一哆嗦,手里的铁锹差点掉地上。


    他赶紧把洒在外面的水泥铲回来,低头继续干活。


    "操,现在的学生仔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干点活跟要他们命似的。"工头王德发叼着烟走过来,皮鞋尖踢了踢程煜的小腿,"动作快点,天黑前这车砖必须搬完!"


    "知道了,王哥。"程煜抹了把额头的汗,手上的伤口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他咬着牙没出声,只是加快了动作。


    八月的太阳毒得像烙铁,程煜的T恤已经湿透,黏在后背上。


    他偷偷看了眼手表——四点二十,再坚持四十分钟就能去接小乐放学了。


    "喂,小孩儿。"旁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工人凑过来,"你多大啊?看着不像满十八的样子。"


    程煜心跳漏了一拍:"十、十九了。"


    "放屁。"老工人压低声音,"我孙子都比你大,他今年十七。你这小身板,顶多十六。"


    程煜的手抖了一下,一铲子水泥又洒了。


    他慌张地四处张望,生怕被王德发看见。


    "别紧张,"老工人叹了口气,"我不会告发你。这年头,谁还没点难处...就是你这手,再这么干下去要废了。"


    程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个月前还握着钢笔准备高考的手,现在布满裂口和老茧,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黑灰。


    他想起抽屉里那封没拆开的录取通知书,S大中文系,他梦想了三年的学校。


    "谢谢叔,我没事。"程煜挤出一个笑,"就是...能不能借我点纱布?手上的伤有点..."


    老工人从兜里掏出一卷脏兮兮的绷带:"将就用吧。对了,叫我老李就行。"


    程煜感激地接过来,正要道谢,突然听见一声怒吼:"程煜!你他妈又偷懒?!"


    王德发大步走过来,一把揪住程煜的衣领:"老子花钱雇你不是让你聊天的!今天的工钱扣一半!"


    "王哥,我错了,我这就去搬砖!"程煜慌忙挣扎,衣领勒得他喘不过气,"别扣钱,我弟弟还等着交学费..."


    "哟,还带个拖油瓶?"王德发冷笑,松手时故意推了他一把,"那更得好好干了,是吧?"


    程煜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狠狠撞在砖垛上。


    他疼得眼前发黑,却硬是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是,是,王哥说得对。"


    王德发哼了一声走了。


    老李同情地拍拍程煜的肩:"忍着点吧,这王八蛋就爱欺负新人。"


    程煜点点头,没说话。


    他弯腰继续铲水泥,每动一下后背都像被火烧一样疼。


    但他不能停,今天干完能拿八十块,够小乐一周的午饭钱了。


    "哥...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那天晚上,程乐站在浴室门口,盯着正在换衣服的程煜。


    十三岁的少年眼神幽深得不像个孩子。


    程煜手忙脚乱地套上T恤,遮住后背的淤青:"胡说什么呢,快去写作业。"


    "你骗人。"程乐突然冲过来,一把掀起他的衣服,"这是什——"


    声音戛然而止。


    程煜后背上一大片紫黑色的淤伤暴露在灯光下,边缘已经泛黄,看起来触目惊心。


    空气凝固了几秒。


    程煜尴尬地想拉下衣服,却被程乐死死拽住。


    "谁干的?"程乐的声音冷得像冰。


    "不小心撞的。"程煜试图轻描淡写,"工地嘛,难免..."


    "放屁!"程乐突然暴怒,一拳砸在墙上,"是不是那个王德发?我明天就去——"


    "程乐!"程煜厉声打断他,"我的事不用你管!写你的作业去!"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程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眼里浮起一层水光。


    那眼神让程煜想起父母葬礼那天,小乐抱着遗像一声不吭的样子。


    "对不起……"程煜软下声音,伸手想摸弟弟的头,"哥不是故意凶你……"


    程乐躲开了他的手。


    少年转身冲进卧室,重重摔上门。


    程煜站在原地,手还悬在半空,后背的伤一跳一跳地疼。


    他慢慢蹲下来,把脸埋进掌心。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十八岁的肩膀扛不起这样的重量,可他别无选择。


    浴室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憔悴、苍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


    这哪是两个月前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少年?


    程煜扯了扯嘴角,镜中人也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哥……"


    程煜猛地回头,程乐不知什么时候又出来了,手里拿着药膏。


    "转过去。"少年命令道,声音还带着哭腔,"我给你擦药。"


    程煜鼻子一酸。


    他乖乖转身,感觉到冰凉的药膏轻轻涂在伤口上,弟弟的手指小心翼翼避开最严重的地方。


    "疼吗?"程乐问。


    "不疼。"程煜撒谎。


    "骗子。"程乐的声音闷闷的,"哥,我不想上学了。"


    "胡闹!"程煜猛地转身,差点撞到程乐,"你才十三岁,不上学干什么?"


    "我可以打工!"程乐固执地说,"隔壁刘叔说他店里缺个理货的,一天能给五十..."


    "啪!"


    程煜自己都没想到会动手。


    耳光声在狭小的浴室里格外响亮,程乐的脸迅速红了起来。


    "听着,"程煜声音发抖,"我就是累死,也不会让你辍学。爸妈要是知道..."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程乐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但倔强地没出声。


    "对不起……"程煜抱住弟弟,感觉自己的衣襟迅速湿透,"哥错了,不该打你……但你得上学,答应哥好不好?"


    程乐在他怀里沉默了很久,最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程煜久违地梦见了父母。


    梦里妈妈还是系着那条蓝格子围裙,爸爸在修永远修不好的自行车铃铛。


    他们笑着对他说:"小煜,弟弟就交给你了。"


    程煜在梦里拼命点头,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


    天刚蒙蒙亮,他轻手轻脚起床,看了眼熟睡中的程乐,少年即使在梦里也皱着眉头。


    程煜悄悄带上门,拿起桌上的工地安全帽。


    今天要浇注混凝土,得早点去。他留了张纸条:"电饭锅里有粥,记得吃鸡蛋。——哥"


    关门的瞬间,他没看见程乐睁开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不属于十三岁少年的复杂情绪。


    "喂,小子!"


    程煜刚走到工地门口就被王德发拦住了。


    工头叼着烟,眯眼打量他:"身份证带了吗?上面要来检查。"


    程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带、带了,但在家...我下午拿过来?"


    "下午?"王德发冷笑,"现在就回去拿!没有身份证今天就别干了!"


    程煜急得手心冒汗。


    他哪有什么身份证?


    那张伪造的证件花了他两百块,要到下周才能拿到。


    "王哥,通融一下..."程煜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我保证下午一定..."


    "滚蛋!"王德发一巴掌打掉他手里的钱,"老子早就怀疑你了,未成年吧?信不信我举报你?"


    程煜眼前一黑。


    这份工作不能丢,丢了他们兄弟俩就得喝西北风……


    "王哥,我求你了..."他声音发抖,"我弟弟还小,我们真的..."


    "关我屁事!"王德发一脚踹翻旁边的水桶,"要么现在拿身份证来,要么滚蛋!"


    水溅了程煜一身,他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怎么办?


    去哪里弄一张身份证?


    小乐下个月的学费……


    "喂,王德发!"


    一个粗犷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老李叼着烟走过来,一把搂住王德发的肩膀:"昨儿那笔账不对吧?你他妈又吃回扣?"


    王德发脸色一变:"胡说什么呢!"


    "我胡说?"老李冷笑,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要我念给大家听吗?"


    王德发额头冒出冷汗:"老李,有话好说..."


    "那这孩子的事也好说吗?"老李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程煜。


    王德发咬牙切齿地瞪了程煜一眼,甩开老李的手:"算你狠!"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程煜还处在震惊中,老李已经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没事了,快去干活吧。"


    "李叔,谢谢你,但是..."程煜不安地问,"那个本子..."


    "哪有什么本子。"老李狡黠地眨眨眼,"这王八蛋手脚不干净是全工地都知道的事,诈他一下而已。"


    程煜眼眶发热:"真的...太谢谢您了..."


    "别谢我。"老李叹了口气,"我就是看不惯他欺负小孩。不过..."他压低声音,"你得尽快弄张像样的身份证,这招用不了第二次。"


    程煜重重地点头。


    他看着老李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父亲——如果爸爸还在,大概也是这个年纪吧?


    中午休息时,程煜蹲在墙角啃冷馒头。手机突然震动,是程乐的短信:"哥,晚上家长会,你能来吗?"


    程煜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家长会...可他下午还要加班,而且这一身工装怎么去学校?


    他正要回复"让老师打电话给我",又一条消息进来:"老师说必须家长到场,要讲中考的事。"


    程煜叹了口气,回复:"几点?"


    "七点。哥...你能来吗?"


    程煜仿佛看见弟弟期待的眼神。他咬了咬牙:"能。"


    大不了请假扣钱。


    小乐的中考比什么都重要。


    下午四点,程煜提前收工,匆匆赶回家换衣服。


    他翻出唯一一件像样的白衬衫,虽然领子有点发黄,但总比工装强。


    "哥?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程乐正在写作业,看见他进门惊讶地抬头。


    "不是说家长会吗?"程煜边换衣服边说,"我请了假。"


    程乐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很快又暗下去:"你后背...还疼吗?"


    "早不疼了。"程煜系扣子的手顿了顿,"对了,我买了排骨,在冰箱里。你晚上自己热着吃,我可能回来晚。"


    "你不吃吗?"


    "我在外面随便吃点。"程煜撒谎。他哪舍得在外面吃,只是想省下钱给弟弟补营养。


    程乐突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少年已经到他肩膀高了,程煜恍惚间想起五年前小乐才到他腰际的样子。


    "哥,"程乐伸手整理他歪掉的领子,"你穿这个好看。"


    程煜耳根一热,拍开弟弟的手:"少来,快去准备书包。"


    程乐笑了笑,那笑容让程煜莫名心慌——太成熟了,不像个十三岁孩子该有的表情。


    "哥,"程乐转身前突然说,"你知道吗?你身上...有阳光的味道。"


    程煜愣住了。


    等他回过神,程乐已经进了浴室,水声哗啦啦响起,盖过了他如雷的心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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