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竹和青术是从隔壁的石头县结伴来学医的，虽然华长青在晚间就已派弟子赶往二人家中传递死讯，但要等两家人来领回遗体还需要一两日的时间。因此，他们的尸体就暂时放置在山脚下的往生殿中。


    往生殿周围松柏茂密，树影森森，朔风一扫，檐下的纸灯笼便晃晃悠悠，衬得整座殿宇格外悚然。


    林雪意跟着宋语妙来到往生殿外头时，原本应该有弟子值守的殿门口空无一人，只有这样一副凄凉的光景。


    她正心生疑惑，就见宋语妙大步流星地跨进殿门，她连忙跟上，疾行一阵后顿住了脚步——只见侧殿外头，两名弟子正围着火盆烤火。


    火苗在轻轻的噼啪声中跳跃，火光映亮了宋语妙逐渐阴沉的脸。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宋语妙厉声责问。


    两名弟子先是一愣，继而连忙起身，神色有些慌乱：“小、小师姐，外头实在是冷得很，风又大，我们才……才进来烤火的。”


    宋语妙越发地恼了：“你们脖子上顶个脑袋是为了好看的吗？存放尸体的地方怎么能受火盆炙烤？”


    “我们刚刚才进来的。”其中一名弟子边说便用手肘捅身边的同伴。


    另一名弟子的头点得像拨浪鼓：“是是是，而且我们关了门，这应该不影响吧……”


    “给我滚出去！”


    眼看宋语妙脸色越来越黑，两名弟子噤了声，在她仿佛能杀人的目光中端起火盆就跑。


    “罢了。”林雪意拍了拍宋语妙的肩，“验尸要紧。”


    她推开门进入侧殿，一眼看见长竹和青术的尸体没有太大变化后，轻轻松了一口气。


    侧殿中只在灵台上燃着两盏长明灯，光线昏暗，宋语妙取了其中一盏到尸体旁边照亮。


    林雪意借着烛光翻看尸体片刻，发现长竹中针的位置在胸前，青术则是背后中针，除了银针刺入的部位之外，二人身上都没有其他伤痕。


    宋语妙看着他们的死状，皱起了眉头：“他们皮肤青紫，七窍流血，应该是中了竹叶青的毒。”


    林雪意打量了两具尸体的衣物片刻，忽然问：“此种蛇毒会让人瞬间毙命吗？”


    宋语妙摇摇头，道：“任长风饲养的竹叶青虽然毒性较一般的竹叶青更烈，全身皆毒，但也不是见血封喉，从中毒到身亡，大约会隔上半盏茶的时间。”


    “怪不得……”林雪意喃喃自语。


    “什么怪不得？”宋语妙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她。


    “你看，”林雪意将尸体衣服上斑驳的血迹指给她看，“长竹衣襟上的血迹纵向狭长，说明血是在他站立的状态下往下滴的，但有些血迹的形状又不完整，我想，是他被射中银针后抱住了凶手，想阻止凶手对青术下毒手。”


    “可青术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宋语妙看向青术，眼眶又微微发红。


    “青术的衣服上血迹很少，而且凌乱，衣襟也被扯散，我猜她是被凶手从背后刺入银针后，匍匐在地向前爬了一阵才殒命的。”林雪意说着抓起青术的一只手看了看，“她的指甲缝里有土屑和草碎，也说明了这一点。”


    林雪意刚想将尸体的手松开，动作却忽然一滞。她再次俯身，微眯起眼睛端详青术的指尖，眉心微蹙。


    “怎么了？”


    近旁微弱的烛光飘飘悠悠，林雪意一时有些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低吟道：“青术的手指好像有些发肿……”


    “来人，掌灯！”宋语妙向外头喊了一句，而后凑近她一起打量起来。


    似乎是弟子添加的灯烛的关系，殿内顿时亮堂了许多。明亮灯光下，尸体指端浮肿膨大的部分清晰可辨。


    宋语妙点头道：“确实是有些红肿，只是因为她死于蛇毒，皮肤颜色深，所以有些看不出来。”


    “红肿在拇指和食指上最为明显，尤其是食指内侧。”林雪意一边打量一边道，“这些红肿，只可能是她死前就有的。”


    “那就不奇怪了。”宋语妙道，“药王谷里的弟子，每天要接触的药材可不少，有一些药草的汁液确实会对皮肤有刺激。”


    “药草的汁液……”林雪意闻言只觉得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空气中却飘来一阵奇怪的味道。


    那好像是松枝燃烧的味道，还伴随着枝条烧断的噼啪脆响。


    宋语妙显然也有所觉察，转头怒道：“不是说了不要烧火盆吗？”


    她直起身作势找弟子算账，却在瞥见窗外动后骤然变了脸色，惊道：“着火了！”


    林雪意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窗扇外火光跃动，似乎是殿外的松柏被火烧着，着火的枝条在风中扫过窗户，薄薄的窗纸顷刻间被烧破。


    火势随风蔓延，愈烧愈烈，火苗舔舐窗棂，内殿顷刻间便窜起了火舌。


    “得快点把尸体搬出去。”


    林雪意与宋语妙对视一眼，两人合力扯起青术身下的白布将她兜住提起。可是还没走两步，窗外便传来怪异的咔嚓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崩裂。


    林雪意奇怪地望去一眼，顿时瞳孔一缩，扯住宋语妙往门边一阵急退。


    “怎么……”宋语妙询问的话未说完，头顶上便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巨大树影陡然砸下，瞬间压在房顶横梁上，灰尘和碎瓦扑簌簌往下掉，满树满枝的花火在殿中肆意蔓延，很快便扑上了远处长竹的尸体。


    宋语妙惊叫着便要冲过去：“长竹！”


    “语妙，危险！”林雪意连忙拉住她。


    “你放手！长竹还在那里！”宋语妙用力一挣，挣脱了她往前跑。


    林雪意正要追上，上方却有几根横木掉落，将宋语妙围在了火圈之中。


    火势愈烧愈烈，浓烟四起，林雪意被呛得双眼模糊，就听到被隔在横木另一头的宋语妙不住地咳嗽。


    她奋力扫开萦绕周身飘游的火星，试图找路去把宋语妙带出来，却有人在身后拽住了她。她讶然回头，发现来人是苏长宁。


    “姑娘，你怎会在此处？”腾腾火光中，苏长宁儒雅面孔染上了急迫，“这里危险，需速速离开。”


    林雪意指了指火堆深处，急道：“语妙，语妙她还在里面！”


    “什么？”苏长宁眉心一紧，一边扭头搜寻宋语妙的身影一边叮嘱道，“我去看看，你赶快出去，在外头扑火的弟子会接应你。”


    他说着踹开前方斜搭在树冠上的横木，身影消失在乱窜的火舌中。林雪意后退几步，却终究放心不下，停在了原地。


    她屏住呼吸在心中默数，在她快要数到十的时候，苏长宁的身影再次从火苗后头出现，宋语妙正伏在他背上，因为吸入太多浓烟而有些神智不清。


    “姑娘，你还没走？”苏长宁看到林雪意先是一惊，继而径直腾出一只手来拉她，“这里快塌了，要快点出去，小师妹也要尽快施救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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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林雪意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陷入火海的侧殿。


    因为突遭变故而被她们搁置在地上的青术尸体，也渐渐被火舌包围，指端逐渐焦黑，俨然要以这样的方式断开跟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她按住心头悲戚，同苏长宁离开了侧殿。


    天干物燥，又有风势助燃，火势蔓延的速度比她想象的要快，火舌已经卷上了殿中各处的横梁，不断有带火的残片从空中掉下，仿佛火雨。尽管她已经小心躲避这些火烧的碎片，却还是有一片烧着的布幔倏然飘至她眼前。


    “小心！”苏长宁忙用抬手替她拂开，那残布却在他手背上烙出了一点焦痕。


    林雪意心头一紧：“你没事吧？”


    “不碍事。”苏长宁安慰道，“只是被烫了一下，敷些药草便好了。”


    林雪意只觉得脑海中原本模糊的念头被挑动了一下，不由喃喃自语：“不对……”


    “姑娘？”苏长宁试探着叫她。


    “不对！”从脑海中浮现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林雪意推开了苏长宁再次伸来的手，“你先带语妙出去，我很快就回来。”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转身向侧殿跑去。


    火雨不断从头顶上落下，林雪意一边躲避一边回忆着宋语妙方才说的话，心如擂鼓。


    如果刚才她没看错，青术的手指确实是变黑了，可是那时候青术的尸体还只是被火包围，并没有烧着！


    还没有着火却变黑了，那手指定然另有玄机！


    林雪意跑回侧殿的时候，整间侧殿几乎已经被火龙吞没。好在青术尸体的位置离门边近，她小心地从火堆上跳过去，抓起青术的手细看，发现变黑的位置正好就是原先手指上发肿的位置。


    这显然是手指上沾的药草汁液受火烘烤，产生了变色。


    宋语妙曾说长竹和青术很有天分，那青术必然熟知哪些药草是不能直接上手的，可她的手却仍被药草汁液灼伤，说明她不是不小心沾上这些汁液，她是故意去抓取药草沾上的——这是青术在遭遇杀身之祸时，有意留下的线索。


    但青术这么做，究竟是想提示什么？她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线索？


    寒冬腊月，火场里却烫得似乎能把人熔化。


    心念急转间，林雪意额上有汗水潺潺而下，她也分不清是被火燎的还是被脑海中的千头万绪急得。


    头顶上方不断传来房梁断裂的声音，浓烟和臭气刺激得她呼吸困难，不久前发生的一幕幕不停地从她脑海中闪过，最后停驻在她最初检查两具尸体的时候。


    对了，衣服！


    长竹的衣裳完好，青术却因为匍匐爬行而衣襟凌乱。


    林雪意连忙扯开青术的衣领，只见青术的脖颈之下，青紫的皮肤上骤然有几道焦黑狰狞的痕迹，仿佛无声的遗言。


    又一根烧毁的断木砸下来，堪堪掉在青术的尸体上，瞬间点燃尸体身上的衣物。


    林雪意急忙躲开，却见四面都是火墙，她已经被围困在火场之中。


    一片阴影陡然从头顶坠下，林雪意看眼一看，发现竟是一大块覆盖火苗的木头碎片。可落脚之处已经一片狼藉，避无可避，她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闭上眼睛抬手去挡。


    利刃之声骤然划破空气，在热风中卷起一股乱流。预料中火焰灼烧的痛感没有出现，久违了的微沉语声却紧随而至——


    “林雪意，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