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种情况很常见，就像活人口中的精神分裂。在他无法承受的刺激中，潜意识将某一部分记忆二次修复，后来又因为某个关键点，被修复的创口再次被揭开。身体技能为了保证宿主不至于在巨大刺激下崩溃，再一次篡改记忆。”


    文春高深莫测地开口。


    “你的意思，他身边的医生都没有发现他的精神出现问题？”


    “也不能这么说，他的精神分裂只要不被刺激到，就不会任何症状。这也是他为什么记得那个孙女和那条叫阿丁的陨石色边牧。因为她们的出现，他应激了。”


    “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幸芝叹了口气。


    张添已经食完，那杯冒着热气的浓茶自始至终没有端起，目送他离开后，幸芝提着灯笼远远跟在张添身后。


    “他要去哪里？”


    文春见张添走的不是来时路。天快亮了，拄着拐杖的张添步履蹒跚。


    幸芝慢慢发现，他走得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马路。


    有时直接穿墙而过，有时在明显没有阻碍的空旷地段拐了个弯，没有坡路的平缓大道上弓腰攀登……


    “他一直生活在这里？”


    “嗯。沿海路有家不对外开放的疗养院，他一个人住一栋房子。但这并不是去疗养院的路。”


    幸芝和文春小声议论时，张添停下脚步，似乎他站的位置极高，他脸上有些许恐慌，忐忑不安地移动着脚步，最后半蹲着身子伸长着手臂似乎在招呼着什么。


    “他在干嘛。”


    “逗狗。”


    幸芝见过小区坐着轮椅上的老大爷，每每藏着点吃食在口袋里，遇见流浪狗便“嘬嘬”两声逗过来，再从裤兜里摸出点零碎丢在地上。张添不同，他双手捧着小心翼翼，仿佛眼前之物世间难得。


    眼看天光见白，幸芝不能久留，让文春嘱咐这片野鬼留意张添。


    阴司鬼差迟迟不见身影。


    张添的耐心渐渐消磨。


    这天他过来时，比新死时多了一些死气，黑色气体从他七窍翻涌而出又消散在他身边。


    “他，这！”


    张添已经不能再给小姨供给，他身上的死气只会平添灾祸。


    “再去找吧。”


    幸芝开口，人却向往常一样朝着张添迎去。


    “再找也要时间。还有，那他怎么办？”


    “跟平常一样。”


    文春还想说什么，幸芝已经站在张添面前，因为她的靠近，他身上的死气消散了些。


    “还没有信息吗？”


    张添一见到她便急切开口。


    “暂时还没有，毕竟您也知道，这是九十多年前的事，就算轮回，也有好几代的因果了。”


    张添并未纠缠，似乎早已料定事情并非一蹴而就，只是漫长的期待压垮了他的耐心。


    张添道：“我听人说，你可以割肉寻根。对不住啊，我也是急糊涂了。您就当我没有开过这个口。”


    幸芝仍是恭敬道：“张老先生，我是因车祸碾压致死的，只留下一只右手和整个头部，并无多少好肉，而且也早已火化。我如今也只能拜托野鬼互相探寻，至于最快的办法自然是等鬼差的阴司簿。只是鬼差大人何时露面无从知晓。但我保证，一但鬼差大人露面，必定帮您寻得虎子。”


    张添叹息着向幸芝鞠躬。


    “给您添麻烦了。”他说：“你完全可以不必理会我这把老骨头的。”


    “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幸芝叫来文春，按照从前的老六样给张添上齐。


    文春小声问：“姐姐，这已经不能用了，还要六样吗？”


    “对，还是六样。”


    他，值得。


    张添用完餐，像往常一样在餐桌边坐下，等店里野鬼陆续离开后等待幸芝过来说话。


    这次文春并未靠近。幸芝在他对面坐下。


    “老先生，您是又想起什么吗？”


    张添摇摇头，忽然又压低声音道：“我好像看见虎子了。”


    张添说，昨天他从茶餐厅离开后，准备回自己的坟地时，虎子就忽然出现在路边。


    “它没有一点变化，浑身透着金光。我能感觉，它就是站在那里等我的。我远远跟着它，像梦里那样，它又把我领回那个山头，在一块大石头后，我看见那一窝小狗，小狗也是金色的，一共有四只，它们跟着虎子在我脚边打转儿。可是我想逗逗它们时，虎子却突然冲我龇牙。它开口问我，为什么答应的事没有做到，我吃了它的肉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它的孩子。”


    张添一顿，猛然摇头道：“那块石头！我记得那里，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我找过的，里面只有些碎石和干草。”


    送走张添后，文春端来张添用过的餐食道：“姐姐，你看，已经用不了了。”


    原本应该透着金色的餐食，被一丝丝黑气缠绕。


    如果任由张添的鬼气肆虐，恐怕要牵连他下一世轮回。


    幸芝决定去张添的坟地看看。


    她提着灯笼出门时，文春也跟了上来。


    张添的墓地很好找，东市最大的公墓园区中，有半幅倚靠在山腰的开阔之地，碧草如茵，三山环抱。


    张添就躺在那里。


    幸芝沿着张添的墓碑转悠，显然张添并未归来。反倒是等来久等不至的鬼差大人。


    鬼差也是一愣，问：“你怎么在这里？”


    幸芝忙将张添过往与所求一股脑儿倒出，鬼差凝神片刻道：“你与阿元确是不同，除了你之外，她从未收容一鬼。”


    文春一愣，钻入灯笼中，再不敢探头探脑。


    幸芝便将文春新死又丢了肉身一事也一并说了。


    鬼差却道：“我此番前来，便是带张添下去，他有这一世公德傍身，往后十世必得圆满。只是，我寻了他两日，似是有东西故意遮蔽他的踪迹。”


    “还有您鬼差大人捕捉不到的踪迹？”


    幸芝感叹。


    “我自是知道张添所在何处，只是遮蔽之物从何而来却是头疼。”


    “会不会跟张添口中所述有关，那条通体金黄的野犬？”


    “与它无关。”鬼差望着张添的坟茔，环顾一圈后道：“你明日让张添给家里人托梦，应该是有什么人动了他的宝地。两日后，我会来带他下去投胎，你记得切不可让不相干之人乱了他的因果。”


    “好。”


    幸芝应下。托梦对如今的她而言，确实是件小事。


    “只是，张添因那只野犬生了些许鬼气，他的餐食，我小姨也不得用了。这茶餐厅如今全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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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人支撑，若是她有个头疼脑热，我担心不能在为大人所用。”


    幸芝话音刚落，明显感觉到鬼差大人黑色风帽下翻了个白眼。


    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碎布，上头鬼画符般写了一串符文，幸芝接过来却不知何意。


    “这个，过三日，你再将其引入茶餐厅，半个月后我来接引。”


    幸芝将巴掌大的布条举过头顶，迎着波澜如水的月光仔细打量。


    “三日后，你自然会识得。”


    鬼差说完，转身欲走。


    幸芝连忙将人叫住道：“大人留步。”


    鬼差大人收回已经飘出去的些许衣角，木然回头道：“何事？”


    “如何才能联系大人。”幸芝补充道：“知晓大人繁忙，非必要时刻万不敢叨扰，只是，若再碰到类似张添这般情况，如何能在第一时间告知大人，也少了大人车马劳顿。”


    鬼差上下打量她，笑着反问：“你如何知道，下面不会第一时间知晓？”


    “这……”


    这根本就不是重点好吧！


    幸芝想的是，下面有人到底好办事些，如今没有阿元庇佑，她未必诸事都能解决且不涉险。


    她要的更多是种保障。


    至少是不打无准备的仗。


    鬼差见她不说话，约莫等了片刻，确定她不会再编出什么谎话糊弄鬼，才从怀中掏出一炷清香递给幸芝。


    “紧急时刻，你点燃此香，我自会现身。”


    幸芝双手接过，只觉一股幽香扑鼻，香身极细犹如发丝，在入手瞬间便攀缠至手腕，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幸芝心想，这般细香只怕是一次性的玩意儿，等开口再讨要几根时，鬼差已经来去无踪。


    一直藏于灯笼下的文春才敢露头，双手捧心道：“姐姐，你竟敢向鬼差大人讨要东西！”


    “我这不也是替他办差嘛。”


    幸芝收拢袖口，打算直奔张添子女所在之地。


    坟地中却传来一声轻咳，吓得俩鬼几欲遁地，忽又想起如今已是鬼身，要吓也该是她们吓唬旁人，便站定轻斥道：“何鬼在此装人扮神的！”


    只见一道灰影自张添坟茔之中袅袅而出，而方才幸芝却并未察觉。


    那是位身段匀称的中年妇人，虽面带死气，但周身气脉清澈。


    她是张添的亡妻。


    妇人长鞠到地朝幸芝福身道：“方才见您与鬼差大人闲聊，想必您是新入市的阿娑婆。见过阿娑婆。”


    言罢，又弓腰及地。


    幸芝侧身避开道：“您认错了。我只是一间茶餐厅的夜间老板娘，不是您口中的阿娑婆。您是张添的妻子？”


    妇人并未解释道：“我是张田的结发妻子，与他生育四子一女。我过身得早，孩子们担心我无人供养便将我后迁坟至此。”


    幸芝便道：“您身无旁债，为何不肯托生。”


    妇人垂眸，苍白的脸色上范出些许红晕，她低头道：“我是病重离世的，从发现到人走不足三月。张田与我有情，曾在我临终前许诺，让我在奈何桥上等等他，将来也能重做夫妻。”


    她又道：“我不怨他后娶，那时他才四十出头，又是长官介绍推辞不脱的。可惜，我却因了这个承诺，平添熬了几十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