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书禾为自己内心的卑劣的想法感到羞耻，垂下头不再去看他。


    封熤也不再开口，两人就一直沉默着。


    二人沉默着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不远处土坡那一侧就传来了声响。


    两个人都知道，应该是官方的救援团队带着先进切实的设备来营救他们了。


    由于土坡的湿度很大，土质很松散。最终在黎景川的评估下，认为还是将其铲除，留出一条小道前往营救才更妥帖安全。


    于是队伍里出来了几名军人，拿着铁楸一点点地刨出了条仅限一人通行的路来。


    崔明玉着急地通过小道，看见陶书禾浑身泥泞，脸上也不可避免的有了污渍，她眼泪都要流下来。


    她拉着陶书禾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她有没有受什么伤。


    “我真的没事，一点事都没有。”陶书禾有些哭笑不得，任凭崔明玉把她全身检查了个遍。


    这边领头的政府官员走到封熤面前，询问他是否受到什么伤害。


    封家老爷子在退伍之前，曾经任某海军基地的上将。可以说封家才是根正苗红的老牌豪门并且在政商两界皆有巨大的影响力。


    封熤伸出手和面前的官员郑重地握手，二人还在交谈着什么。陶书禾一直在注意着他们那边的方向，不一会淡漠地移开了视线。


    雨后的山里弥漫着浓重的泥土腥气，湿漉漉的石子路面反射着初亮的天光。陡峭的山体一侧，裸露的岩壁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几处不稳固的碎石正簌簌滑落。


    众人正站在岩壁边，眺望着山谷间蒸腾的雾气，脚下是松软湿滑的路肩。


    救援人员将李家爷孙俩用救援担架给抬了出去，众人也准备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封熤走到陶书禾身边，拿出来一片童趣的创口贴，“你手上有个小刮伤。”


    就当他正准备给她消毒伤口后帮她贴上创口贴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异响，那是沉闷、令人心悸的滚动与碾压声。


    陶书禾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然收缩——一块足有小汽车大小的灰褐色岩石，正从峭壁高处挣脱束缚，裹挟着泥浆、碎石和被碾碎的灌木，沿着陡坡疯狂地弹跳、翻滚下来！


    它碾过之处，树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泥土飞溅，带着无可阻挡的毁灭力量，直直朝着她的立足之处砸落！


    时间仿佛凝固。陶书禾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她的脚下似乎被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看着巨石一点点的坠落。


    她清晰地看到巨石表面狰狞的棱角和飞溅的泥点，耳朵里灌满了那令人窒息的轰隆巨响。


    周围看到此情形的人无不愣在原地，随后全都大喊让他们俩赶快闪开。


    可巨大的恐惧裹挟了她，她的双腿如同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无法往前往后走出一步，连一声尖叫都卡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声短促的“呃——”，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度的惊恐和茫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身旁的一道身影以惊人的速度从她身边冲出，是封熤。


    他显然要比陶书禾反应更快，也更有魄力。在他看到了那灭顶之灾的一瞬间他就已经在脑海里浮现逃脱的最佳方案。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蹬地面，整个人像离弦的箭，带着不顾一切的气势扑向陶书禾。


    “躲开！”


    他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完全是本能地、粗暴地撞向陶书禾，将她牢牢地护住。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瞬间失去平衡，狠狠摔向石子地面。封熤在倒地的瞬间，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只手将陶书禾死死箍在怀里，另一只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勺。他


    用自己的背部和肩头承受了大部分撞击地面的力道。两人在湿滑的路面上滑出去好几米，溅起一片泥水。


    轰隆——！！！！


    几乎是同时，那块巨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大地猛烈一颤，碎石和泥浆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巨大的撞击声震得人耳膜发疼。那位置瞬间被砸出一个深坑，碎石铺满了路面。


    封熤的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额角不知是汗水还是泥水。


    他第一时间低头看向怀里的陶书禾，牙关紧咬的下颌线显示出他刚才瞬间爆发的力量有多么巨大，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紧张和迷茫。


    陶书禾被封熤牢牢护在身下，脸颊贴着他沾满泥泞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的震动。


    她惊魂未定，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涣散，似乎还没从那近在咫尺的死亡阴影中完全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封熤胸前的衣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湿冷的泥浆沾满了她的半边脸颊和头发，狼狈不堪。却掩盖不住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残留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封熤…你没事吧。”


    陶书禾从来不知道她的声音居然能抖成这样，可面前的封熤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话，便支撑不住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也在脱力后压在了陶书禾的身上。


    “封熤！封熤你别吓我呀，你醒醒！封熤！”


    陶书禾环抱着身上的封熤，却不小心在他后脑勺处摸到了一处热热的液体。


    她举起手心一看。


    是血，好多血。


    众人终于从刚刚的意外中回过神来，全都喊着冲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在陶书禾昏迷之前，她听到无数人喊着“队医呢”“担架”“打120准备着”的字样，当然还有崔明玉的声音，她疯狂地喊着她的名字好像是势必要将她叫醒。


    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什么都听不见了。


    …


    陶书禾坐在废弃加油站旁海拔较高视野较好的土坡上，她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山路。


    山路被洪水冲得泥泞不堪，泥沙里掺着不少家常用品。应该是从村子中冲下来，又被洪水带到这里来的。


    本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老百姓，如今赖以生存的家被洪水给破坏了个干净。


    陶书禾穿着村长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衣服，纵使尽管这件衣服不是什么名牌甚至是有些破洞脏污，在此刻她也没得挑。


    她坐在泥泞的山坡上往下去看，坐在加油站里等待救援的村名们的脸上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全是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的忧虑，灾难的阴影平等地笼罩在每一个人心中。


    将心比心真的很难，此刻的陶书禾没有穿着名牌服饰也没有以资助者的高姿态去审视村民。直到她换上了和他们一样的服饰，她才得以做到真正的平视。


    此情此景她心中波涛汹涌，藏在心里的那个小小的种子在默默地生根发芽。


    曾经为难她很久的问题，如何让山外的光，真正照进山的褶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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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已经有了让她满意的答案。


    这并不是空投几本捐赠的图书，不是短暂支教的感动，而是让教育长出山的根系。


    教育不该是逼他们否定自己的土地，去够一个遥不可及的模板，而应是给山里的灵魂插上翅膀，却不剪断他们连接大地的脐带。


    山不需要怜悯，它需要的是尊重与理解。山里的孩子也不需要“拯救”，他们需要的是一把能同时丈量梯田与社会的尺子，一条既能通往山外、也能返回心灵故土的路。


    这条路，注定比盘山道更崎岖，但它值得用整个社会的力气去凿刻。


    陶书禾走下了山坡，走到加油站的一处角落。她随意地蹲在了地上，看着身旁的李岩不停凿刻着他手中的木材。


    小岩见她坐在了他身边，于是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陶书禾向他顺势问出了一个问题。


    “小岩，如果有机会你愿意离开村庄去大城市吗。”


    小岩停下来正在雕刻的手，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回答道：“想去。”


    “为什么呢？”


    “因为我爸妈在大城市里，我想他们了。”


    这个回答在她的意料之内，可是原因又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陶书禾因此愣住了一会。


    “城市里有很多你没见过的东西，比如说跑的很快的地铁，比如说可以在天上飞的飞机……”


    小岩的眼睛亮了一瞬，接着着急地说道：“那如果我要坐飞机去见我爸爸妈妈的话，是不是很快啊！唔的一下就到了？”


    陶书禾点了点头，“对呀，飞机的速度：很快。”


    得到肯定答案的小岩傻呵呵地一直笑。


    “那你去到了城市，你还会想回来吗。回到这个小山村来。”


    小岩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会的，我会回来。”


    “为什么呢？”


    “因为我爷爷还在这，这是我的家。”


    接着他将手中的工具和木材全都放在了一边，朝着门外看去。


    “而且，七月份稻子就要熟了。”


    …


    陶书禾似乎感觉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眼前的小岩的面容也逐渐看不清了，她的世界突然一片黑暗。


    没过多久，她突然感觉到有人在叫她，可是她听不太清。


    是谁呢，是谁在叫她。


    “桃子…桃子你醒醒啊。”


    陶书禾用力地想要睁开千钧重的眼皮，她看到眼前雪白的天花板，听到了崔明玉的声音，嗅到了独属于医院消毒水的气味。


    她使劲捏了捏明玉正握着她的那只手，崔明玉这才反应过来。


    “桃子你醒了！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真的是吓死我们了，我先去喊医生。”


    崔明玉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留在陶书禾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我在医院，我刚刚不是在和小岩聊天吗？不对，那个应该是梦…我们是在救小岩的爷爷，然后…然后大石头从山上砸落，然后封熤护住了我，对了！是封熤护住的我，他脑袋后面流了很多的血…陶书禾想着。


    等到崔明玉带着主治医生来到了她的病床前，她才有机会抓住崔明玉的手臂，着急地询问她：“封熤呢？他怎么样了？”


    睡了快20个小时的陶书禾嗓子沙哑，快要说不出话来。


    崔明玉眼神躲闪，不敢正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