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床边像条小虫子拱来拱去,晃着脚,影子们悄悄从地毯里钻出来,有的帮他暖脚,有的把床头那条被子叼下来半盖在他身上。


    他小声嘟囔:“不过你们别说出去……我是一个会自己料理生活的小能士了,没有大人在家也可以。”


    可耳朵却红彤彤的。


    他飞快地跑下床。


    那是整间平层里气味最好闻的一间屋。


    一推门进去,就有种温热的木质麝香味儿,像雪夜里被人披上一件干净羊毛大衣,又或者像新翻开的古书里压着一根檀木签。


    那味道很克制,不甜不俗,但混在青松、橡木、烟草和一点点白茶里,像从泷胤会的衬衣领子里悄悄散出来的香。


    跟外面香水专柜喷出来的味完全不同——那个味太“装给别人看”,而哥哥身上的味,是“只给熟人闻”。


    祁菁尘就喜欢窝在哥哥床上的靠枕堆里,吸一口,再吸一口,吸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陷进天鹅绒被子里。


    踮着脚,打开了衣帽间的门。


    影子们立刻跟上了。


    他刚伸手,脚下一滑,影子像软绸一样托住他腰,让他稳稳站住。


    “别挤我。”他小声说,“我要拿上面的那件。”


    柜子里排得一丝不苟。


    长款风衣、法式西装、呢绒马甲、羊绒西装,从左至右,颜色由深至浅。最靠近右边那件,是泷胤会冬天常穿的一件深海蓝高领西装。


    祁菁尘跳了两下够不到。


    影子们看懂了,有的伸长自己把衣架滑下来,有的蹿上去拽肩线,还有一个稳稳当当托着他的屁股帮他垫高。


    他笑了一下,抢下那件西装抱在怀里,整个人陷进去了。


    西装是暖的,像还有温度。他套不进去,袖子太长了,只好把两只手往袖管里塞,然后整个身子往沙发上一躺。


    “我今天学习很认真。”他说。


    没人回应,但影子们围了过来,有的趴在他背上呼呼冒热气,有的蹭着他发尾轻轻哄他睡觉。


    他窝在哥哥的西装里,埋着脸,只露出半截鼻尖。


    “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我今天真的很乖了啊。”


    说着说着,声音轻了。


    晚风吹动窗帘角落,淡金色的光撒在羊绒上,他就像一坨穿着大号西装的蠢蠢帝企鹅,安静地睡着了。


    那张便签纸,被影子轻轻叼起,藏进书桌的最底层抽屉里,和上一次他没交上去的科学作业,安安稳稳地并排放着。


    午夜十二点三十七分,长岛·北福克一座私宅会议厅内。


    泷胤会坐在长桌尽头,西装笔挺,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翻会议纪要。桌上的文件摞得极整齐,只有他那一份,角落多折了一点,是刚才翻太快了。


    投影还在继续,旁人都在讲话,他却没什么参与,只偶尔点点头。


    他打开手机,屏幕静静跳出家中保安系统的画面更新提示——


    -室内动态监控·15层·衣帽间视角


    画面里光线很柔,暖黄暖黄的。


    角落的躺椅上,一个裹着蓝色羊绒西装的小团子正窝着,头埋得很低,腿缩着,小脸侧在袖子上,整个被那件大西装几乎盖住了,只露出一点鼻尖。


    画面静止三秒后自动放大,人脸识别浮出:Qi Jingchen-静态-睡眠状态。


    泷胤会盯着画面看了一会儿。


    他没出声,只是手掌缓慢地扣住了屏幕边缘。


    他按开屏幕下方的控制选项,点了点灯光调节,把那间衣帽间的温度调高两度,又切出一栏:


    下一秒,他拨动通讯器,低声吩咐:“让小林明天去Hermès私定款那边,加订儿童尺寸,深蓝高领,成分必须是去年那批羊绒。”


    他顿了顿,补了句:“袖子别太长。”


    旁边的助理小林收到了消息,立刻标记:定制儿童版、成分维持100?shmere、京都染工、不得带Logo。


    泷胤会收起手机。


    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挂断后,他低头,又看了那张图一眼,手指没点保存,只是用指腹轻轻地拂过了屏幕。像碰到什么太轻太软的东西,怕一按就碎。


    会议室里依旧灯火通明,投影上的词一个个往下滚。他却只是默默把手机反扣在桌上,目光转向窗外的夜景。


    远处高楼灯火万点,却没有哪个地方属于家。


    属于家的那个亲人,此刻正在用他最熟悉的气味,把自己裹成一个微小又安稳的团。


    他静静地坐着,眼神如常。


    凌晨三点十二分,834门厅的灯自动亮起。


    没有声响。只是传感器察觉到熟悉的步伐,像长年养成的默契。大楼没有警铃,也没有安保通报。因为这一户,从来都不需要。


    泷胤会推门进屋,西装外套还穿在身上,手套未脱,身上的雨点已被风干,沉稳的脚步落在厚实地毯上,没有声音,却有什么秩序自远方漫延而来,将整个屋子的气息不紧不慢地拨正了。


    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气场:干净、沉稳、清醒,像新雪初霁后一道穿越寒枝的曦光。


    纯粹的。极浓极深的正气,把屋内那些生猛的,不对劲的乱七八糟到处乱长的瘴气都给驱散了。


    他没开主灯,只是顺着壁角柔光,一步步走向客厅。


    他知道那孩子今天是自己睡的。


    他原本该在七点钟回来的,中午的时候车子临时转去参加了一场基金内部会晤。他知道是自己无法拒绝的义务。


    他心里还记得:今天是周五,青青不补习,也不加餐,会早一点睡。


    然后,他进了衣帽间。


    就像他预计的那样,沙发上窝着一个小小的团子,抱着膝盖侧躺着,脸朝着窗的方向。光从壁灯斜落,正好照住他一侧睫毛,长长的,像画出来的影子。


    而最惹眼的,是那一圈——围绕沙发的、静默不动的黑影。浓得不合比例,沉得像夜里醒着的凶鬼恶灵。


    泷胤会没说话,也没有靠近。


    他只是站在玄关边,脱下黑手套,指节慢慢屈了又松开,像在确认什么。


    那一圈黑武士感应到他,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半寸。不像是畏惧,更像种几乎原始的,莫名其妙的厌恶和攻击性。


    泷胤会也冷漠地瞥他们了一眼,但并不盯着他们。他甚至懒得去分辨哪一位是哪一位。


    他缓步走过去,站在沙发边,弯下身,没碰青青,只是替他理了理耳边落下来的一缕头发。


    “青青,晚安。”他在心里说。


    没有发声,只是想。


    泷胤会没着急洗澡。他先伸手探了探西装底下的小脚,果然没穿袜子。脚凉,细瘦,冻得有些红。


    他叹了口气,动作轻得近乎无声,一手轻轻托住青青的后背,另一只手抄过腿弯。


    影魂们在他动作的那一瞬骤然警觉,几乎要闪身而起。


    但泷胤会只是微微抬眼,像是目光落过去。


    没有语言,也没有威压——只是一眼。


    只是一眼,足够了。


    影魂们像是被什么按住了,齐齐伏低,安静了。


    泷胤会没有停顿,把青青从沙发上抱起来。


    那孩子睡得实在太乖了,整个人轻飘飘地挂在他怀里,呼吸贴在他锁骨下,带着一点睡意的温度,像奶和糖混着的甜气。


    他没急着走。


    只是低头,在那只快掉下来的毯子边缘,重新绕了一圈,仔细地把它塞进西装领子里。


    可影魂们没放弃,有的想上前碰一碰青青的,有人试图融入祁菁尘的毛衣缝隙,想守在青青身上缠绕的光之间,但全都在靠近三寸之内被“挡住了”。


    泷胤会走向走廊,一路灯光缓缓亮起,像在为这一幕让路。


    那间卧室门被轻轻推开。


    房间不大,但所有的温柔都藏在细节里:暖光落地灯、一盏星球投影仪、小小的拖鞋规规矩矩在地垫上,书桌上摊着没写完的科学图表,书包被影子收好了,靠在墙角。


    泷胤会低头,把青青放上床。


    他先拉好被角,又把那只小手从西装里抽出来,替他盖进被子里。


    那孩子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拱了拱。


    他拐进书房时,连门都没关,只轻轻带着门缝,怕打扰到客厅那张沙发上的人——哪怕那人睡得很熟,被一圈影子护着,连梦都不曾翻身。


    书房仍是旧式配置。


    墙上的落地钟在三点十五分时轻轻鸣了一声,像叹气般。


    泷胤会走到书桌前,动作极轻,像怕惊动书页上的尘。


    他从左侧的抽屉里,抽出一张折得不太整齐的A4纸。


    那是一张画。


    宇宙图。


    上面画了星星、行星轨道、一个奇怪的虫洞,还有一个像是带着围巾的Spiderman被吸进去的图案。拿彩笔画的,红蓝配色意外鲜明。右下角用英文写着:“可能通往哥哥工作的大楼。”


    “From Q.Q.man”那是他自己造的小缩写。


    泷胤会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才坐下。


    书桌是乌木老桌,表面有细小凹痕,是父亲当年用来批公文的旧物。他没换,因为这张桌子脚边有青青第一次画画时不小心溅上的一滴蓝墨水。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那滴墨迹,眼神温柔到像从不属于这张脸。


    不远处的茶几上,放着青青前两天落下的手巾,洗过没叠。他拿过来,利落地对折、对齐,收进旁边那个小木盒里。


    盒子里没有其他东西,只有几样:一截红绳,一枚破旧书签,一颗没用完的感冒胶囊,以及三年前青青写的“未来愿望清单”。


    第一页写着:想吃水果糖,想喝气泡水,想要猫,想哥哥早点回家,还有哥哥要早点睡觉Zzzz


    他看了一会儿,没笑,也没叹气,只是静静地盖上盒子。


    然后,他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第五大道深夜的样子。街灯稀疏,中央公园像是铺了一层绒,寂静得像无人在世。


    他站了很久。


    直到天边泛出一点鱼肚白,他才转身离开,路过那间房间时,目光又落在那张小圆床上。


    青青已经侧过身,手掌微张着,嘴边有点睡意的水汽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