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作品:《当年的事,彼此各有难处

    二十年,江南的烟雨都酿成了醇酒。苏晚的面包店几经辗转,成了小城老街改造后临水的一间“暖香坊”。窗明几净,原木香气混着新麦出炉的味道。李毅头发稀疏了些,在市行的位置安稳如山。暖暖翅膀硬了,飞到海外去学建筑,时常越洋视频里叽叽喳喳,带着夏威夷的阳光气息。


    日子松动了,苏晚在区文化宫报了晚班素描课。深秋省美术馆有印象派闭展,她夹着画板坐城轨过去。雨后初晴,空气清冽,梧桐叶打着旋落在亮晃晃的水洼里。


    展厅人潮汹涌。苏晚被挤到一幅冷门的高更静物角落,一抬眼,呼吸便窒住了。


    几米外,梵高疯长的鸢尾花版画前。深灰色羊绒大衣挺括依旧,肩线却是久居南地也未能磨去的嶙峋。头发精心染过,鬓角霜痕却露了破绽。最扎眼的,是那大衣下露出的一截衬衫袖口——上好的埃及棉,腕间一块万年历机械表低调暗沉——那分明是与南方湿热格格不入的、北地严谨到刻骨的做派。


    可他偏偏在这里。


    空气凝固成琥珀。那身影缓缓侧过脸,目光如同精确制导的□□,瞬间锁死了苏晚。二十年的时光壁垒在无声的对视里轰然垮塌。惊愕、不敢置信、被深埋的刻骨之痛……混杂着挥之不去的沉郁疲惫,如同冰川炸裂后汹涌的寒流,在他眼底奔腾、咆哮。


    是他先动了。脚步有些迟滞,靠近。喉结滚了滚,干涩挤出几个字:


    “好久……不见。”


    苏晚指尖嵌入装着法棍的“暖香坊”纸袋边沿,那温热的触感是她唯一的锚点:


    “好久不见。”声音有些飘,“你……常来这边看展?” 她捕捉到他大衣肩头几不可见的一抹浅痕——像是南方多雨季节里反复被伞骨蹭过的印记,一个不体面的、属于游子的细节。


    殷珩的目光在她画板和纸袋之间极快掠过,没有回答寒暄,声音低哑如同生锈:


    “生意重心……这几十年,挪动很大。项目多在南边。” 他含糊地带过,眼神却像雷达扫过她脸上每一道被时光打磨柔韧的弧度,“你很好?”


    苏晚点头:“守着间小店,图个清净。你呢?” “清净”两个字像针,无声扎进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角落。


    他沉默得有些久,目光投向展厅高窗外明晃晃的南方天光:


    “凑合。家业有儿子扛了,” “扛”字咬得生硬,仿佛一座他不愿触摸的山,“运转尚可。一些在深圳、苏州的新项目……偶尔过来照看。” 他刻意提起两个南方地名,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合同编号,目光深处那片冰封的荒芜却未曾融化分毫。


    “喜欢这儿的画?” 他生硬地转了话题,视线落在她臂弯夹着的素描本上。


    “随便涂几笔。” 苏晚翻开画板,露出新临摹的塞尚苹果。笔触拙朴有力,苹果像个压缩的宇宙。


    殷珩的目光黏在那堆扭曲的苹果上,深潭般的眼波动了一下,仿佛投入了石子:


    “我……后来在收拾老书的时候,” 声音压得更低,字字艰涩,“想起送给你的《柏林影集》。那里面,有张……被我混进去的素描,” 他抬起眼,那眼中承载了二十年的沉疴风雨几乎要倾泻而出,“在北京之前,画了很久。” 画的是她睡着的侧影,线条笨重得像个守夜的孩子。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箱底深处的尘封气息仿佛扑面而来。她迎上那双被时光和重压磨砺得冷硬、此刻却濒临破碎的眼眸,声音平静却如磐石:


    “是。我见过。” 她稍作停顿,那目光澄澈得像深潭净水,将所有旧日的惊涛骇浪看穿,“柏林大雪里你走过的那些路,上海弄堂洒掉的小笼包,还有那次……北京之前你在灯下画的笔……”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那些从未揭开的旧疤上,“我都还记得。”


    他的身体骤然绷紧,像被无形重锤击中!脸上的冰霜面具刹那间崩裂出细密的纹路,呼吸粗重了一瞬,随即又被强行压制下去。


    “所以——”苏晚的声音在美术馆清冷的空气里显得异常清晰、平稳,如同宣判命运的磬音,“当年的事,彼此各有难处。我——”


    她直视着他眼中翻涌的巨浪与未尽的深渊,缓缓吐出那颗沉淀了二十年的琥珀:


    “不怨你。”


    轰——


    不怨你。


    这三个字如同点燃了潜藏多年的引线,在殷珩灵魂的废墟下轰然爆裂!二十年的枷锁、懊悔、被命运车轮碾碎的爱与痛楚……在“不怨你”的刀锋下骤然断裂!他何德何能?!他以何面目承受这般赦免?!


    他死死地盯着苏晚的眼睛。在那双经过时光洗涤、只剩下沉静与明澈的目光里,他只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辽阔的平静。那不是怜悯,不是谅解,而是与命运达成的最深的和解——风暴过境后,大地只余下深沉的承载力。


    是啊。


    她为守护姑妈赖以生存的小店与安宁,只能斩断千丝。


    他在秦女士编织的无形巨网下,每一次挣扎都反将她推入漩涡深处。


    门第与掌控如同天堑。


    风雪,天灾,生死关头的背道而驰……


    他们的力,在命运洪流面前,从未挣脱过那无形的锁链。


    “习作——” 殷珩的声音像砂石摩擦,突兀地打破死寂。他伸出手,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张苹果画纸:“可以给我吗?”


    这个要求像一个溺水者徒劳抓住的浮萍,一个无处安放的寄托。


    苏晚没有犹豫。她抽出那张纸,递过去。没有签名,没有署期,一张普通的练习,微卷的边角诉说着日常的痕迹。


    殷珩用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仿佛承接千钧。指尖触到纸张边缘,一丝属于她掌心的、揉面留下的、干燥而执拗的温度短暂残留,却如同烙铁烫在他冰凉的指间。他低头看着那堆笨拙沉默的苹果,像看着镜中的自己。最终,小心翼翼地将它折起,放进那件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内袋——紧贴心脏的位置。


    “妈!” 暖暖清亮的声音如同欢快的溪流冲散凝滞的空气。她像只蝴蝶轻盈飞近,“看我拿到的画框好看不?咦,妈,这位是……”


    苏晚脸上冰冷的线条瞬间融化,眼底换上真正的柔软:“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


    故人。


    这个词像一道温煦而坚固的堤坝,平静地将惊涛骇浪的过去,区隔在当下流动的、带着现世安稳暖意的阳光之外。


    殷珩眼底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星火,在“故人”二字温和又疏离的光芒下,彻底寂灭。荒芜如同涨潮般淹没他深邃的瞳孔。他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苏晚身上撕开,落在跑近的女孩身上,挤出一个冰冷却合乎礼数的音节:


    “你好。”


    “暖暖,该回去了,晚上爸爸视频等着呢。”苏晚自然地整理了一下暖暖被风吹皱的领口,转向殷珩,声音平稳如静水,“再会。”


    “再会。” 殷珩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轻得像尘埃落定。他甚至没有再看她离去的背影,视线钉在远处那幅色彩绚烂迷离的鸢尾花上,如同凝固的冰雕。


    苏晚牵着女儿的手,转身汇入人潮。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笃,笃,笃……节奏稳定地渐行渐远。


    殷珩依旧静立原地。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侧过脸,目光投向美术馆落地窗外那片被雨水洗过的、清透的南方天空。


    风不知何时已停息。


    一滴清亮的水珠,从高处廊檐残留的雨迹中挣脱,挣脱一切重负,“啪嗒”一声,砸在冰冷的落地窗玻璃上,蜿蜒滑落,留下一道模糊而短暂的水痕,最终消失不见。


    就像那个一生都未能抵达的暖冬。


    有些期盼,终被风干成了朝圣的姿态。


    有些路,注定永隔参商。


    他手按了按胸口贴近内袋的位置。


    那里,一张画纸的棱角隐隐作痛。


    (全书完)


    故事缘起,是抖音上滑过的几张聊天截图。那瞬间的意难平,像一粒沙硌在心里,终成了提笔写下这个故事的契机。


    最初的我,怀抱的是‘弥补遗憾’的雄心。笔下奔流,原是想为他们,也为我们心中那些未圆满的情愫,筑一座团圆乌托邦。然而,笔尖行至中途,却被更深的体悟拽住——原来‘遗憾’,才是生命长河里无法绕过的礁石与常态。


    于是有了“当年的事,彼此各有难处”。这何止是书中人对过往的交代?它更像是我们所有人在时间回望时,不得不面对的一场和解,一场自我与他人的相互宽宥。无论这遗憾关乎惊鸿一瞥的爱情、渐行渐远的友谊,还是欲说还休的亲情,那份怅惘,那份“如果……就好了”的回响,总能轻易击中内心最柔软的一隅。


    “人生长恨水长东”。此刻的我们,往往像置身水中的游鱼,浑然不觉周身流水的清澈可贵;直到它成为记忆滩涂上闪烁的珠贝,才懂得其价值千金。遗憾总在回望时变得格外清晰。或许正因如此,我们更要学着在水流中紧握那些温暖的掌心,凝视那些关怀的目光,珍藏每一寸当下的晴暖与微风。


    愿每位读到这里的读者,能在遗憾的体悟中生出更多向前的力量与珍惜的智慧。


    祝:


    此程少憾,余生多珍重,


    岁岁喜乐,念念长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