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公凉宜之死二

作品:《高台之上

    马车之上,云衡着装利索,伤处已处理过,不过唇色苍白,额间冒汗,她靠在窗边,驶离侯府后才低声道:“娘子,我按你的吩咐,昨夜潜入醉玉楼找到魏岐将人打晕带走,可就在今日准备杀人抛尸时却突然有人闯入将人救走,我与之缠斗后不敌便假装晕了过去,之后偷偷跟上,发现这几人将另一名金吾卫的尸身抛进了侯府,虽说人变了,可娘子的目的是拖延时间,我身上有伤,不便露面,就只能先回了马车,至于魏岐我尚未发现踪迹。”


    宋缘疑惑地看向宣义侯府方向,心道:“难道除了我,还有别的重生之人。”


    “娘子?”


    就在宋缘心神不定之际,云衡唤道:“魏岐可还要继续找?”


    宋缘回过神:“要,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让父亲知道。”


    云衡点头:“娘子放心,虽然我不知道娘子为何要这样做,但很奇怪,无论娘子做什么,我都觉得是对的。”


    马车里只有宋缘与云衡二人,宋缘看着云衡,近在咫尺,可这张脸于她而言已经八年没有见过了,而这句话,上一世的云衡也说过,只是最后,云衡为了救她而死。


    宋缘伸出手轻轻握上云衡的手指,感受着掌心的温度,这一世,她要好好活着,好好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人。


    那是隆安十九年,东南战局节节败退,天子下令彻查宣义侯萧骋谋逆一案,大理寺以萧骋于澐州豢养私兵,意图举兵谋反结案,宣义侯府男丁皆斩,女丁流放,她因宋知良求情免受牵连,随后,为了给侯府翻案,她遭人追杀,云衡就是在那个时候丢了性命,只是上一世活到最后,也没能查出来是谁诬陷宣义侯萧骋。


    云衡道:“不知为何,娘子好似不一样了。”


    听得云衡的话,她微微摇头,笑着道:“云衡,我来府上一月都是你陪着我,也是你在宋府外发现了我,或许有一天,我会因自己的身世而死,也许,你可以选择远离我,你武艺高强,如果你想有别的生活,父亲一定会同意的。”


    云衡自幼在宋府长大,因天生筋骨极好,宋知良便找人教了她一身武艺,无论前世今生,云衡待在她身边都是屈才了。


    不料,云衡将手指从她的掌心抽出,不顾胳膊上的伤也要向她低头行礼:“娘子,可是云衡哪里做得不好,以后绝不僭越,还请娘子留我在身边。”


    此情此景完全在宋缘的意料之外,她甚至来不及拽住云衡的手,只是转念一想,于云衡而言,她不过是一个认识一月的人,她不是真正的宋家嫡女,新婚前夜还要做拖延婚仪的事。她握住云衡的胳膊放下:“你没有僭越,云衡,以后,我们是朋友,好吗?”


    云衡这才缓缓抬头。


    宋缘不想看到云衡这样的眼神,这个世界陌生又熟悉,她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嫁给萧莛生,绝不能步前世的后尘。


    “以前在塬州,有个贵人喜好射箭,于是建了猎场,我被他们抓去当猎物,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和我一起进去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我想活,就只能逃跑,结果被抓了回去,当时,我听见刀在风中划过的声音,从身后到耳畔,紧跟着,那把刀被一根长箭射飞,我侥幸捡回一条命,这才从塬州逃到天都,离开之时,我听人说是路过的将军拔刀相助,那个贵人一死,猎场也没了。”


    说着,宋缘竟不经意间湿了眼眶,红色的喜服衬得人发白,金色的步摇随着马车晃动。


    云衡的眼神总算是从卑微转换到了同情:“娘子,有我在,以后不会了。”


    果然,云衡还是那么心软,宋缘笑着伸手捏了一下云衡的脸,眼眶的湿润一瞬间化去,她道:“我记得我的名字,叫阿喜。”


    云衡尝试唤道:“阿喜。”


    这个名字都快有被她遗忘了,真正的宋家嫡女姓宋名缘字无忧。


    当初,宋知良问了她的名字,为她取字“喜乐”,说:“愿你这一生能遇到一个有缘人,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这是宋知良对她病逝女儿的希冀,如今,嫁接在她的身上。


    宋缘靠在车窗上,身体放松:“云衡你最好了。”


    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前世此后十一年,如履薄冰。


    -


    两日后,大理寺。


    “袁少卿,你说的公凉宜我实在是不认识,更不知她的尸体为何会出现在侯府,我虽与萧世子定亲,可两日前还是我第一次踏入侯府,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萧世子,府上的大夫常说,是我小时候身子没养好,这才经常生病,”宋缘坐于席上,面色苍白,手中拿着帕子捂住口唇轻咳,须臾后才继续道,“让袁少卿见笑了,这个案子我恐怕是帮不上忙。”


    这位袁少卿已经连续审了两天,的的确确将当日去过宣义侯府的可热都请到了大理寺一一询问,他提起茶壶倒了杯茶推在宋缘面前道:“宋娘子喝茶,这……我也知道此事与娘子定是没有什么干系的,只不过……”


    宋缘放下帕子:“我明白,袁少卿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是。”


    “不敢当,只是这位可是随侍娘子左右,前日我怎不曾见到?”


    随着袁少卿的目光,就只能是宋缘身后的云衡,她不紧不慢道:“也不算随侍左右,她略懂医术,也只是平日出门的时候会跟着,前日在侯府,我身体无恙,府上的大夫也在,袁少卿自然是见不到的。”


    “原是如此,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宋缘疑惑道,“我来之前父亲特地叮嘱过,要我对袁少卿知无不言,少卿不必疑虑,直问便是。”


    袁少卿看了眼云衡,随后笑道:“以为是娘子的身边人,既然不是,不如娘子说说,此案应当从何处入手?这宋侍郎出身刑部,娘子自幼于宋侍郎身边长大,还望娘子莫要推辞。”


    “袁少卿这话,可是折煞我了。”宋缘伸出手摸向了那杯茶的杯口,垂眼不再言语。


    袁少卿继续低头笑道:“娘子言重了,只是这案子不破,娘子与萧世子的婚事就得拖着,今日陛下清醒片刻还提及了此案,过问了侯爷与宋侍郎,可见陛下挂念。”


    宋缘停下手中动作,端起茶杯道:“是吗?没想到袁少卿查的案子都入了陛下的耳,这茶我若不饮便是不给少卿面子。”


    说着,她看向对面,这位袁少卿能有今天的位置着实是靠着自己,只见对面只是笑笑,未再回应,随即她将手中之茶饮尽,放下后道:“敢在天都杀金吾卫抛尸侯府的人,袁少卿想必也是第一次见吧!我这婚事成与不成都是陛下一念之间,只是陛下如今病重,却还有人敢如此生事,袁少卿可一定要将人揪出来。”


    说罢,这位袁少卿终于抬了头,神情比之前轻松了不少,还作揖道:“这行凶之人实在胆大妄为,不过娘子大可放心,人我一定给娘子和萧世子揪出来。”


    宋缘也道:“我自是相信袁少卿,相信天都有很多人都相信少卿。”


    大理寺这两年没办过什么大案子,大理寺卿早已年迈,几乎所有的重案都在刑部手里,若非此次大理寺少卿在侯府的婚宴上,这个案子最终还是会到刑部,只不过如此难办的案子到哪里都会是一样的结案方式。


    出了大理寺,宋缘与云衡就回了宋府,卸去妆容,宋缘一手抬起从帘子后走出,冬日的阳光从窗外透进。


    云衡从门外进来,一袭素衣打扮:“阿喜,大理寺少卿去了侯府。”


    宋缘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张天都布局图。


    “他当然会去,我点了头,可宣义侯还没点,查了两天没有消息传出,可见是个烫手山芋,无论是谁都想尽快甩出去。”


    云衡坐下问:“可我瞧那袁少卿断案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宋缘抬头:“有几分本事又如何,这里是天都,是天子脚下,这里住着的是世家贵族,以他的能耐如今还只是个大理寺少卿,若他非要刨根问底,丢的可就不只是官位了。”


    见着云衡疑惑,她又道:“云衡,你想想,有什么人能从你手里救走魏岐,是盯着宋府,或者,是盯着侯府的人,又有什么人要将那个金吾卫的尸体抛进侯府,是和我们一样想要破坏婚宴的人,放眼整个天都,想做这件事和能做出这样事的人寥寥无几,那袁少卿近两日定是查出不少东西,只是一查到关键处,阻力就会来临,如今,幕后之人将凶手送给了他,他若再查,那便是不知好歹。”


    云衡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所以,行凶之人动手之时就已然想好了后招,可是阿喜,此人是否会对你不利?”


    宋缘摇了摇头:“我如今也不能确保此人目的,只能装作不知,可魏岐到现在也不见踪迹很是奇怪,现下,盯着那位袁少卿说不定还能有收获。”


    云衡问:“他会偷偷查?”


    宋缘点头:“也许会,我今日与他说了那么多,需得承认,他是有真才实学之人,亦有官场上的圆滑,同时,还有一份傲骨,如今,他不得不按照幕后之人的意思结案,但他心里未必不想找出真凶,大理寺没落已久,他若想为自己争一个前途,此案便是他的机会。”


    云衡道:“阿喜,我信你,除此以外,你可有怀疑之人?”


    宋缘轻轻皱眉,手指捻在一起:“有,安庆公主。”


    整个大安除了陛下最有权势的女子,在之后十一年里掀起无数风浪的人,最后在她心上狠狠刺了一刀,而她也曾效忠这位公主八年,如今想来着实可笑,自古以来,权势都不令人心向神往,到后来面目全非。


    云衡脸色一变,显然是没想到这个案子还能将公主卷进来。


    宋缘松手,缓缓说道:“不过现在,我们得罪不起这位公主,天都很大,还有更多的人是你我之力不能妄动的,云衡,不论何时,自己的命永远是第一位的,你无法预料,自己是否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而哪怕重来,失去就是失去,不会因为再次见到,曾经的伤害就就不存在,那些血是真的,那些痛也不是假的,所以云衡,你答应我,以后如果有危险,不许挡在我前面……”


    眼见云衡就要拒绝,宋缘连忙严词道:“你必须答应我!”


    她不能接受上一世的事再一次发生在自己眼前,云衡的卖身契在宋府,她暂时无法将人送离天都这个是非之地,更无法预料未来会发生什么,只能尽自己所能,当然这一次,她会拼尽全力。


    云衡嘴唇微动,最后还是点头了:“我答应你,但阿喜,你也一样。”


    宋缘笑了,还是以前的样子,只要她多说几句,什么都会答应,心细,又心思敏锐,上一世云衡因自己而死的时候,最后悔的就是没能与之多说说话,反而是一颗心都给了萧莛生,这一世,弥补也好,亏欠也罢,至少,不能再有遗憾。


    她举着手道:“好,不管发生什么,我们第一时间都是逃命。”


    云衡嘴角上扬,许是被她逗笑了。


    冬日的暖阳也会刺眼,到了今日,她还是会恍惚,有的时候,也会怀疑,这只是一场梦,可哪怕是一场梦,醒后到阴曹地府,她见到的,记忆里的都是鲜活的生命。


    随后,她又将桌上的布局图反过来推到云衡面前:“你看,这是天都布局,一旦我退婚失败,就只能逃出天都,从今以后,你我隐姓埋名,云衡,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云衡对于她要退婚甚至逃出天都一事没有任何惊讶,自然不曾反对,而是全力配合,还对自己十分信任,仿佛退婚一事已然成功。


    云衡道:“退婚一定能成,况且与你浪迹天涯,亦是我心之所向。”


    云衡如此坚定,宋缘哪里有退缩的道理,成,从此就是新的人生,她之所愿也随之有了不一样的局面,败,就看此生是否能再寻良机,当然,成,永远是最好的一条路,也意味着她真的有逆天改命的机会,而不是上天与她开了个玩笑。


    宋缘将手搭在云衡的手背上道:“好,从此你我荣辱与共。”


    风吹进屋子,柔和之中带着一分凌冽,再暖的太阳也是处在冬日,地冻天寒无法更改,可阳光洒在地面,还是能看到春日的来临。


    宋府大门紧闭,整个天都都笼罩在圣武帝的病重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