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山来客
作品:《长冬余烬》 纷杂又有序的脚步声急迫逼近,却堪堪停在殿外。住持挪动脚步挡在卫昭身前,看着几乎是闯进山门的人捏紧了手中念珠。
十几名带刀的衙役涌进小小的寺庙,两匹马拉着的车架悠悠停在了山门处。
一切发生的太快,卫昭迅速又小心地将玉佩放至衣襟里,皱着眉头快速扫视一圈之后从住持身后走出,将其护在身后,手已然握住腰间软剑。
马车停稳摆出马凳,一名裹着黑狐裘留着鼠须的富态老头率先下车,还未站定,不大眼眶里的漆黑眼珠就很灵活地将在场诸人打量了一遍,弯腰端着一脸笑直奔未穿僧袍的卫昭。
“想必这位就是卫小姐。”
卫昭没应声,眼神快速扫过对方要害,看他掏出一张描金的帖子又不动声色地松了剑柄。
她记得,那是堂姐册封礼的请柬,是定北侯府让她短暂走出囚笼的钥匙。
“在下青阳县丞钱富,与沈县令受托转送定北侯府大小姐册封礼请柬,故来拜会。”。
他被未来郡主亲笔的“吾妹亲启”四个字压下了腰背,自进了大殿身躯无论如何也没有直起。请柬迟迟没被接过,钱富圆滚滚的腰一弯再弯,手心几乎被汗水浸湿,偷偷抬起眼皮望向没有动作的卫昭。
卫昭在他弯腰下去那一瞬就看到了山门处身长玉立的男子,目光紧盯着做书生打扮的男人缓步行来,在彼此三步之遥时绕过钱县丞端正跪下行了叩拜大礼。
男子站在那里等卫昭郑重行完大礼才弯腰将她扶起,轻声说了句,“原来你还记得我……”
卫昭抬眼,看到了他泛白的鬓角。
钱县丞被卫昭那一跪惊掉的神志终于回拢,端着请柬手往下放了放,脊背挺直了些许,挪步到沈县令身旁,低声询问:“沉舟与卫小姐有旧?”
卫昭与他并不相熟,少时只在父亲口中听过这位二十不到便高中探花的文曲星。
一开始父亲夸他惊才绝艳、天人之姿,后来父亲再提及沈沉舟这个名字总是咬牙切齿,然后很委屈的看着母亲,说一句“他又在大殿上同我吵,骂我无谋匹夫”。
可是兵败那一年,父亲口中的“无状小儿”却因在朝堂之上为父亲极力争辩被敕令禁足。
沈沉舟解禁之时,卫昭父亲已经在京郊破庙里停尸两日。
那是卫昭第一次见到沈沉舟,那位脊背永远笔直的文臣,在父亲的尸体前弯了下来。
她与沈沉舟一同火化了她的父亲,威名赫赫震慑边关的镇北将军,化成一捧黄白灰烬,宿在破了一角的土陶药罐。
两人在那不足八两的骨灰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他返京都,她继续北上。
后来卫昭在传言中听过他的消息,在那些只言片语里,拼凑出这位最年轻的左佥都御史,罪加三等贬谪出京的结局。
卫昭拣着重要的地方说了一下,话音落下后茶室里除了水咕噜的声音外再无别的声响。
她看着神情柔和的沈沉舟有些恍惚,两人初见之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天纵奇才,短短几年过去,他锋芒全无、意气不在。
沈沉舟鬓角的丝丝白发刺得卫昭眼眶止不住发酸,他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岁……
“何至于此......”半晌后住持轻声叹气。
沈沉舟垂眸不语,被贬的缘由他分外明白,卫昭想来也知晓,所以她叩谢深恩。
他看着沉默异常的卫昭扯出一抹笑:“这些年在青阳,我不敢见你亦不愿见你。但我也算为你父亲卫安拼尽了全力,你那一跪我也受得。”
“是我心甘情愿,你不必替我难过。”
卫昭垂眸攥紧衣角,抬眸看向沈沉舟,想说些什么却被钱富一声控制不住的呜咽打断。
她愣了一瞬,前世直到死去她都未曾见过青阳县丞,更不知道沈沉舟到了青阳成了七品县令,不该是这样。
她不由得出声打断钱县丞抽泣:“钱大人,这请柬为何是您来送?”
呜咽声一下停住,钱富本在抹泪的手一下顿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钱县丞起了个头便紧张到结巴,沈沉舟只好接过话头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本来送请柬的人该是军中传令官,送信小厮刚出京都就被劫杀了两轮,定北侯大怒,动用军中八百里加急一路快马护送才将这请柬送到青阳,可传令官不识孤山之路,特来县衙找人引路。
靠钱捐出官职的钱县丞没见过上官,听到定北候府四个字便封了沉甸甸的金叶子揽下送请柬至孤山一事。
送走传令官后钱富邀县令来喝茶,神秘兮兮告诉他青阳藏了尊大佛,可他话没说完沈沉舟就一个慌神摔了茶盏。
这位京都而来的落魄县令比谁都清楚隐居的小姐、藏起的大佛是谁。
他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无比严肃地将醉在攀附侯府更进一步美梦中的钱富打醒。
定北侯府送信小吏被劫杀两轮,凶手全身而退毫无痕迹,幕后之人必定大权在握。这人不敢动八百里加急,难不成也不敢杀一个远在青阳的芝麻小官?
钱富盯着碎瓷片中摇动的浅金色茶汤,水面映照灯光晃了眼,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的他明白了这是桩要命的买卖。
这请柬原是他的催命符,卫小姐这尊大佛,该是活阎王。
钱富揣着帖子提心吊胆一整夜,天还没亮就求着沈沉舟陪同、衙役护送,快马一路晃到了宿因寺。
沈沉舟一边说钱富在一旁不住点头,待沈沉舟话音落下,钱富才犹豫半晌补了一句:“卫小姐,这请柬小老儿万万不敢留在手中,只是来前不知您与侯府之间……”
“此人是敌是友不辩,立场猜不分明,这里面水太深,稍有差池便是性命之忧,您留在青阳或许才最安全。”
见卫昭一直没有动作,住持只好替她接过了钱县丞手中的请帖。烫金红纸仿佛是烫手山芋,直到完全离手钱富才长长舒一口气。
沈沉舟目光落在不发一语的卫昭身上,让她随他出门。随即示意她看向衙役刚刚卸下的牛车车厢,话对着卫昭说,眼神却落在车厢中白布上。
“昨日一僧尼被射杀于县衙门前。今日叨扰,也是来将尸首送还。”
沈沉舟一顿,“我认得她,是你母亲身边的玉姑。”
卫昭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沈沉舟,急走两步到了车厢前,伸出的手却无比迟钝。她颤抖着揭开盖在尸首上的粗布,在看到那面色青灰女尸模样时手不自觉发力,青筋一条条鼓胀出来。
是玉姑,是把她从小带大的玉姑姑。
当年家破人亡,只有她随母亲一路北上,母亲万念俱灰剃度出家,也是她毅然剃度与母亲长伴青灯古佛。
卫昭手指死死攥着那块白布,呼吸像裹着北疆的冰碴,每一下都刺得胸腔生疼。
沈沉舟见卫昭像是僵住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从袖中取出一枚带血的石子。
“这是凶器,路上随处可见的石子,一击致命,无从查起。”
一直躲着后面不敢靠近尸体的钱县丞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似乎生怕被人听到一般用气声道:“今日上山时我们遇到了一人快马下山,模样看不清楚,那马,却是披甲的军马。”
卫昭眼神一下冷了下来,一瞬间钱县丞的后背密密麻麻渗出汗来,又不动声色地挪回沈沉舟背后,试图挡一挡那单薄身影所透出的凛冽寒意。
沈沉舟伸手将卫昭一直攥着的白布抽出,目光顺着带着颤的手往上,对上那双满是寒意的眼:“宋桓司马有宝珠,抵罪出亡,王使人问珠之所在,曰:投之池中。于是竭池而求之,无得,鱼死焉。”
风诡云谲也好,刀光剑影也罢,谁是宝珠谁又是池鱼都不是他一个七品县令该思考的事情。他的骨头被这些年北疆的风雪寸寸压断,只要继续做个无关紧要的县令,他便能安于一隅,平安终老。
可是卫昭在乎。
她在乎被她半边身躯护住的住持和静默无言的佛寺,她在乎这孤山雪地里一池至纯至善的游鱼。
她必须选,必须明明白白、无比清醒的去选。
卫昭盯着沈沉舟半晌没有动作,直到一直弯腰力求将自己缩在沈县令背后的钱县丞快要忍不住去揉揉酸疼的腰背时,才轻声道:“我知道了,我送你们出寺。”
说是送,实际是钱县丞一路将卫昭请到马车旁,沈沉舟上车后,钱县丞却迟迟没有动作,卫昭几分疑惑。
小老头搓了搓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盒子,打开将里面的一对白玉鸳鸯把件展示出来。
“听闻定北侯府大小姐与太子殿下早有婚约,如今大小姐即将行册封礼,册封便意味着可成婚……”
钱县丞捏紧了手中的檀木盒子,语气带着几分忐忑,又道:“如今既已知晓过往种种,钱某不屑与安忍无亲之人结交。但卫字已经刻上,只能恳请卫小姐不嫌。”
卫昭看着那对把件没有动作:“可我一无所有,帮不了你什么。”
钱富摩挲着木盒上繁复的连理枝,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钱某曾受过卫家恩惠,本想借此机会聊表谢意,但是京都的卫,不是钱某记忆中的卫。”
钱富神情有些落寞,语气难掩低落:“我生在西北,长居北疆,我知晓镇北二字是多重的分量。”
卫昭愣了一瞬,似乎不敢相信如今还有人还愿意叫一句镇北将军,发自内心的敬重她父亲。
她嘴唇微微颤抖,看向钱富的眼睛湿漉漉的,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
钱县丞心下一软,语气不自觉多了几分慈爱:“我曾为人父,知晓父母爱子之心。钱某盼您平安喜乐,亦盼您觅得良缘,将您珍之重之,以补半生之憾。”
卫昭收下那个盒子,分外庄重地对钱县丞行了拱手礼,钱县丞急忙作揖,卫昭眼疾手快地将人一把扶住。
“多谢您。”
沈沉舟端坐在马车之中,抬手轻撩起絮了棉的帘子,看着卫昭那分外艳丽的脸庞,心中像是被灌了风,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无力。
当年那场祸事里,她与他,何尝不是那池中之鱼。
沈沉舟垂眸一笑,声音带着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自嘲:“卫昭,活着的人,总该活下去。”
目送众人走远,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静灵没头没尾说了一句:“早了一日,多了张纸。”
卫昭浑身一震,目光看向已然垂下眼睑的静灵,快步走回茶室拿起那张请柬,再未看任何人一眼,径直走向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