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琼珠碎又圆》 无边的水将自己紧紧包裹,四肢麻木得使不上半分力气,再挣不到一口呼吸,身躯一点一点沉沦,岸上的火光渐渐虚化成萤光小点,永恒的静寂隔绝了人间的喧嚣……
“啊——”韩溯惊叫一声坐起,淋漓的汗水瞬时聚拢起一阵寒意,让他看清楚自己身处一方斗室中简陋却干燥的床上。原来是梦。世间最恨之事,恐怕就是神明依然清醒,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趋向死亡而无能为力。他拭了拭脖颈的汗,望向窗外,晨光熹微,该起身了。
韩溯的生活非常规律。寅初起身,打上一套五禽戏,用朝食,或去听镜清先生及其他夫子讲课,或闭门读书。
今日无课,正好将镜清先生讲的《春秋左氏传》笔记整理起来。不同于师兄弟们入仕做官建功立业的抱负,韩溯只想留在鹿鸣书院做夫子,闲云野鹤,了此一生。
来书院五年了……韩溯略略晃神,瞥见山下驰道上尘烟扬起,似有快马驰骋而过。“有人上山啊,”韩溯自言自语道。意识到今天的感慨有些多,他收回出怔的思绪,定了定神,静心整理起笔记来。
直到钟声在旷谷中回荡,是用昼食的时辰了。韩溯收拾好案上的书稿,起身活动了下颈项,正欲出门,一个书僮疾步走来,行了一礼说,“韩公子,先生请您过去。”韩溯应允,整理了下衣冠,随书僮去了镜清先生的书房。
走近了,听到内中还有一陌生的年轻男子的声音,似乎与先生相谈甚欢,言笑晏晏。韩溯立在门口行礼,先生和蔼地招招手:“韩溯,快进来,这位是太子侍读谢昱。”
韩溯闻言向那男子行礼,“见过贵人。”他比韩溯要高,二十五岁上下,利落和慵懒两种南辕北辙的气质在他身上融合得毫不违和,还自得风流。韩溯只在这施礼的一瞬便知道此人不俗,料他也在观察自己,行完礼便垂首静立。
谢昱朝先生一挑眉,“可否劳烦韩公子带我看看这鹿鸣山的景致?”
先生笑容温煦,“自然。”
鹿鸣山原来并不叫鹿鸣山,而是叫二梁山,因为有了闻名遐迩的鹿鸣书院,才改叫了鹿鸣山。韩溯领着谢昱参观了书院的学舍、留下许多名人大家笔墨的影壁和墨亭,又指了几处被人津津乐道的景致。只作必要的解说,没有半句多言。
谢昱不置可否,只睨了他一眼,道:“你怕我?”
韩溯姿态愈发谦恭,声音却依然平稳,“贵人见笑。小可久居山中,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谢昱定定地看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伪饰,像个孩子般诚挚认真,只有微微抖动的睫毛泄露了些许的紧张。
他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小孩子,也来了兴味,仰头看了下日头,换了副轻松的口气说:“你的确不会招待人,时已过午,却不摆饭食。”
韩溯失语,你是先生的客人,怎么却要我招待饭食?这个时辰也不知灶上还有没有火?且在何处就餐也是个问题,伙房人多,不好让贵人去,从先生处出来时先生也没有嘱咐让回去用饭。虽腹诽良多,面上丝毫不显,只见他欠身道:“实在是招待不周。小可这就让伙房准备饭食送到贵人的寝庐。”
“去你的寝庐。”语气是理所当然的不庸置疑。
韩溯一惊,头猛抬起,又立马低下去,只轻轻说了句“请贵人稍等”。谢昱将这一过程尽收眼底,更觉得有意思。韩溯忙去交代伙房准备待客的饭食自不必说,又恭恭敬敬地将谢昱带到自己住处。
这是书院最僻远的一间房。房间不大却是十分整洁,寝室由屏风隔开,书籍手稿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案几上看不到一点灰尘。屋后还种着一圃似菜似药的植物。
“看你年纪不大,倒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兴致。”谢昱歪躺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云在青天,鸟在树尖,自是风流闲适。韩溯进进出出忙活,还要留心这位贵人说话。他这寝庐几乎没有人来,因此也没有待客的地方,只好把案台坐具搬到外头来,借鹿鸣春色来招待他。
好不容易将一桌酒菜布置齐全,韩溯暗暗舒了口气,用过饭将这位贵人送回先生处,自己也就安生了吧。
谢昱并不遵循“食不言”,还在叨叨:“我见过许多读书人,包括翰林院的士子,他们嘴里说着淡泊明志,眼里却满是向上攀爬的**。更有甚者,学会了‘终南捷径’,隐居在离京城不远的各个山头,沽名钓誉。要我说,隐居还是来鹿鸣山的好。”
韩溯偷偷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咽下嘴里的饭,回答道:“小可没有远大抱负,只想在这山林中读书终老。”
他的神色淡淡,不是淡泊名利的淡,倒是与年纪不相符的倦怠,在那干净隽秀的脸上似乎渗透出一种水墨青山的雅致。
“哦?‘良禽择木而栖’,太子难道还做不得阁下的良木吗?”谢昱提到太子的时候迸发出迫人的贵气和压力,韩溯心道这便是权贵的气场,他赶紧放下碗:“小可资质愚钝,不堪大任。”
谢昱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总觉得他的神色表情好玩。他身上有一种孩子般的清澈真诚和道学家的古板周全,在他算得上翩翩少年郎的躯壳下,真的很好玩。
终于吃完了饭。韩溯奉上香茶。
谢昱突然问道:“你可有字?”
“没有。”
“那令尊令堂如何唤你?”
出乎意料的沉默,直到谢昱抬眼看他,他方才开口,一字一字似是十分艰难,“在家中时,他们唤我阿瑗。”
阿瑗……
阿沅……
他想起了那个温婉的女子……
两人各有心思,一时无话。
半晌,谢昱起身,撂下一句:“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下山。”
下山?!韩溯大愕,望着谢昱远去的背影,将自己的表现从头到尾反省了一遍,依然不解这变故从何而生,忙去找先生求教。
翌日清晨,韩溯提起两个包袱,最后环顾这个生活五年的居所。先生的话言犹在耳,“下山去历练历练也好,出去走走看看,对你精进学问也是大有裨益……”终于心下一横,关门而去。
先生昨日已别过了,便自去山门等谢昱。已有侍从模样的年轻人候在那,见到韩溯忙上来接包袱,“韩公子早,我叫陈满,叫我小满就可以了……吆,带这么多书啊……”
“陈将军客气了,我自己拿就好。”其实韩溯的行李并不多,几件换洗衣服、常用药物和一点钱,只打了个小包袱。另带了几本自己的手稿,和用惯了的文房用具,虽有些沉自己还是拿得动的,何况一会儿还可以放在骡子上驮。是的,书院并不养马,只有几头用于运输米粮的骡子。
谢昱到的时候,很是嫌弃地看了眼韩溯和他牵的骡子,然后狠狠地瞪了眼陈满。陈满嗫嚅道:“要不,主人稍等,我先下山去找匹马?”
韩溯脸红起来,他昨日兵荒马乱的,倒是压根没想到骡马这上头来,骡子虽能负重忍耐,速度却是差快马一大截的,自己初来乍到就连累陈满奔碌辛苦,实在过意不去。
“等你回来不知几时,走吧!”谢昱冷冰冰地说,率先上马出发。陈满悄悄向韩溯吐了吐舌头,也各自上马/骡跟上。
一路上,谢昱一言不发,脸色也很不好看,昨日他不到一个时辰上得山来,今日下山却多费许多工夫。陈满很有分寸地寻了几个话题与韩溯聊,既不显得太聒噪,又让他缓解了一些局促和拘谨。韩溯心知,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个陈满不是个简单的人。
直到下了山,在最近的驿站吃了点东西,换了匹快马,速度才提上去。韩溯并不常骑马,不免腰酸腿麻。跑到黄昏时分,终于见到一个驿站。
陈满提议:“主人,咱们在前面的驿站打尖吧,再走就要错过宿处了。”
谢昱颔首。
于是,陈满先行一步去驿站交涉,未几他带了驿丞出来,悻悻道:“主人,没有空房了。”他身边的驿丞忙不迭地作揖,“贵人容秉,近日山上的鹿鸣书院招生,好多官宦子弟在此备试,小驿确实是住满了。”
韩溯一听就明白了,鹿鸣书院天下闻名,自从马柯庭师兄做了掌事后,每年只在中秋后招收十名新生,竞争愈是激烈,读书人愈是趋之若鹜。近水楼台先得月,许多考生会提前住到附近驿站,打听历年试题,结交朋友,以便知己知彼。富贵人家子弟一出门自然是仆人管事一大堆跟着伺候,客满也不稀奇,可现在距中秋还有四五月光景,这也太夸张了。
“这官驿,几时成了官宦家的别院?!”谢昱的语调不重,却有迫人的气势。韩溯不禁在心里重新评估下山后的形势,从昨日至今,他几次不经意间气势逼人,太子身边的伴读就如此厉害,不知太子又当如何?
“卑职不知贵驾光临……”驿丞用袖子揩了揩头上的汗,陪着笑试探着说,“往前去二里路有一个客栈……”
“将住在此处所有人等名单拿来!”谢昱话音刚落,陈满作揖称“是”,推了推愣怔的驿丞,驿丞咕哝着“这、这如何使得”,陈满掏出一块牌子在他面前一晃,他便乖乖领陈满进去了。
“你可知我朝对官驿使用的规定?”谢昱微微侧脸向韩溯。
韩溯冷不丁被问到,立马直起身子答道:“据《大煌律》,官员无公务不得占用驿站资源,如有赴任或调任等公务,占用驿站不得超过两月,家眷除非跟随赴任不得占用驿站资源。当今圣上体恤远任的官员,优待勋贵之家,放宽了限制,官员有公务者占用驿站不得超过三月,三品以上官员家眷若有急事,可用驿站,但不得超过两旬。”
“违者当如何?”
韩溯犹疑了下,还是答道:“笞刑。”
“律法记得不错。”
这时陈满出来了,将几张墨迹未干的纸递给谢昱。谢昱看过,将它还给陈满,说了句:“有长进。”陈满咧嘴一笑,将纸张叠好塞入怀中,他刚让驿丞将官宦子弟及其为官的父祖名字,入住日期,以及所带仆从数量一一抄录下来,果然没有白费工夫。
谢昱拨转马头。驿丞如逢大赦连连拱手作揖。
纵马行了两里路,果然看到客栈的酒幡在招摇——平安客栈。小二热情地将三人招呼进堂,又殷勤地将马儿牵去马厩。只见几个贩夫走卒模样的人三三两两坐在几张方桌旁吃喝闲聊,在三人进门时集体噤声,将十多条视线齐刷刷投射到三人身上,旋即又很有默契地各自收回视线,打破一瞬间的寂静。陈满问掌柜要了三间上房,又让把酒菜送到房间。
上了楼,韩溯低声说:“客栈不比官驿,贵人小心。”
谢昱和陈满交换了个眼色,却故意问:“哦?可有不妥?”
韩溯摇头,他没什么江湖经验,就是一种感觉吧。
谢昱道:“不如你跟我睡一屋,方便照应。”
韩溯吓了一跳,看谢昱不像玩笑的样子,陈满也一副再正常不过的神气,心想如果今晚真的有变,敌众我寡,聚在一起的确安全些,当下正色道:“好,容我回屋布置一番。”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小二将酒菜一一送进客房。韩溯等小二下了楼,趁楼下不注意,轻轻叩开了谢昱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