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祠堂

作品:《终年记事

    回到家来,见父母还未起,荀语便直直立在院中等待。


    荀谊见妹妹下定决心,亦立在她旁边。


    没过多久,却见荀薪从外面回来,兄妹两有些想不明白。


    荀薪看到院子里站的笔直的两个孩子,捋着胡须疑惑道:“这么早就来请安?”


    但见对方却不是拱手高举的长揖,而是双膝着地,行了个叩首礼。


    荀薪十分惊讶,疾行的脚步一顿,这俩孩子向来省心,这么早行这么重的礼,怕不是犯了什么错?


    于是乎,他试探问道:“你两这是?”


    荀语整了整头上的钗环,又理了理衣衫后,徐徐开口:“父亲,我想去应试。”


    荀薪伸手去扶荀语:“好孩子,严家那孩子服孝期已满,今年五月便是你们成亲的日子。你去参加女官甄考也来不及啊。”


    荀语却不起来:“不是宫中女官。我想去参加科考。”


    荀薪的手顿住,笑道:“孩子,自上届举子出了个女状元,这入场检查更加严格了,女扮男装是行不通的。”


    荀语仰头对上荀薪的笑眼,肯定推测:“白祭酒提的名额您应该知晓了吧。”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惊世之举?”荀薪目色微沉,收回双手,再背负在身后,在荀语面前来回踱步。


    “已有前人,不算惊世。”荀语淡淡回应,好似在说平常事。


    “要是落第,不怕满京耻笑?”荀薪又问。


    “胸中有尺,评论在己。况国子学四年,年年成绩优等。多年苦读,断不会落第。”荀语踌躇满志。


    荀薪拂面,叹了口气:“那婚约呢?”


    荀薪沉默良久:“退了吧。就说我德行有失,不配为严家妇。”


    也曾少女怀春,也曾暗中打听其行止,畅想与其共白头,不过那也是仅仅是曾经了。人总有很多事情要做,至少这一刻,少时放在心上的那个人比不过心中的热血。


    荀薪直接气笑了:“你凭何觉得我会同意?”


    荀语答道:“并无把握。但是也得像姑姑一样闯一次。”


    荀薪一巴掌扇到了荀语脸上:“逆女!你还想像她一样,离家出走不成?”


    荀语不答,跪姿笔直,只是那白皙的脸上,有一块慢慢变红再变紫。疼痛后知后觉,有如针扎,有如蚁嗜。


    荀薪背过身去,发问:“你可知道那女状元眼下实是声名狼藉?”


    荀语颤声答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荀薪又问:“一定要去考?”


    荀语闭眼拨除纷繁思绪,睁眼是满目清明:“虽九死其尤未悔。”


    过了一会儿,荀语看着父亲背后死死攥着的两只手忽的松了,她听见荀薪沉沉吸了口气,大叹道:“罢罢罢,就和你哥一起去吧。”


    这时在旁边跪着的荀谊,不作他想,直接出声:“父亲,既然有妹妹传家,今岁我想去考武举。”


    这话怪诞到刚刚平静下来的荀薪,一度以为这是在梦中。荀薪顿了顿:“你说什么?”


    荀谊又大声说了一遍:“我想去边关。”


    荀薪直接抄起袖子,一巴掌又甩了过去。啪一声清脆至极,旁边跪着的荀语听得身子微抖,但是荀谊动也不动。


    荀薪寻来戒尺,怒吼道:“我荀家耕读传家,你却要做个武夫?”


    荀谊似乎觉得身上的伤不痛不痒,反驳道:“大丈夫手可执笔,亦可执剑。”


    荀薪一戒尺打到荀谊的背上,自己一口气没提上来,头晕目眩,往地上栽。


    “父亲!” 两人跪着接住了倒下的父亲。


    两人的惊呼惊出了房中的荀夫人甄蓁,甄蓁见到晕倒的荀薪,狠狠剐不懂事的两个小崽子一眼,吩咐两人去跪祠堂,又叫管家去递疏奏请了三日假。


    经过这一番,日头已高。兄妹俩跪在祠堂的蒲团前,肩并着肩,面前是荀家逝去先贤大能牌位,青烟袅袅。寂静无人的祠堂里,两人交谈着。


    “阿兄,你疼吗?”


    “不疼的。倒是知信你,从小到大,从没挨过打。疼吗?”


    “也不疼。我有心理准备。”


    半晌,两人对视苦笑,谁也没有在意身上的伤,倒是把父亲气晕了,谁心里都不好受。


    荀谊又问道:“你笃定父亲会答应你让你参加科考吗?”


    荀语反问道:“你又笃定父亲会答应你让你参加武举吗?”


    两人同时摇了摇头,看到谁都知道说出来回事一顿罚,不做事就不会做错事,但是不做,永远就没有可能。人生在世,只求当下无悔便可。


    然而当下无悔,未来却总会付出一些代价。站在第一阶台阶的温映,为了当下无悔,去太华山走了一遭,回来就发起了高烧,整夜不醒,唯一幸运的是逃离了今日份的早起。


    温映醒来的时候,正逢景宴议完事回来。她懒懒向景宴看去,实在是还想继续睡觉。


    景宴拧了帕子,递给她:“今早尚书令告假了,告假原因是身体不适。”


    温映心下有些担忧:“尚书令一向身体康健,怎会如此?”


    毕竟荀薪性温和,爱家人,脾气像圣人一样好,坊间传闻美髯公上一次生气还是二十几年前,因为妹妹离家出走。不知道是啥事才能影响他哦。


    温映正想着出神,没接景宴递过来的帕子,景宴便直接把帕子糊在了她脸上:“儿女债。”盖住了温映不可置信的脸。


    帕子下的温映:天呐,我以为荀公不会气的这样狠,最多就吃不下饭啥的,哪知这都罢朝了。


    “估计荀谊火上浇油了吧。”景宴大手擦完她的脸端给她一碗药。


    “现下的儿女,真不省心呐,哪像我……”温映喝下一口,啧了一声。


    “哪像你,被放养了二十年。”景宴倒了一杯新茶,端给她散口中苦味。随之拿起旁边的手帕,递到她嘴边。


    温映喝了口茶不接话,向后退了些,自己拿走帕子擦了擦嘴,静静听景宴讲另一桩儿女债。


    今晨大理寺卿张易之汇报了曹文华一案的进展。


    这事说来也巧,江州司马曲秉德来京选调,其子曲江涛来京科考,不料儿子是个没作为的,日日呼朋唤友流连北里,总爱往名妓身边蹭。


    故而被戚念追的那小偷时迁盯上了。这小偷不光有个盗圣名,行的也是盗圣事,趁着王师归朝人头攒动,曲江涛不查,就偷了他的随身之物,偷出几张飞钱与柜坊凭证。


    时迁偷得兴起,想起这万人空巷实在是个好时机,平日就见那曹文华虽努力扮演寒门形象,但哪架得住他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来曹文华虽着青布衫,却腰佩蒙玉,实在名不符实。


    他已盯着曹文华许久,此时不偷更待何时,即刻翻去他家偷了一波,偷出一箱飞钱和柜坊凭证,飞钱下面还藏着一瓶药。


    出来找了个胡医看,竟是千金难买的毒药秋落。小偷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自己摊上了大事,这京城是不能呆了,得赶紧溜。


    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时迁刚出门就遇上了戚念围追堵截。


    戚念见他鬼鬼祟祟,看他要逃,便紧追不舍。于是两人在街上上演一出你追我逃的大戏,还把景宴回城的队伍切成了两块。


    时迁心脏不好,倒下前以为自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醒了又以为自己置身地狱,一看到戚念才发现自己好好在大理寺牢狱中呆着,便什么都招了。


    张易之顺着这飞钱凭证,查到了江南道进奏院,又去了福源柜坊换凭证,发现一个凭证换出来二十来个凭证,随后才用那二十来个凭证换到了实物。


    这不换不知道,一换吓一跳,竟换出万两白银,绢帛五千余匹。其中最多一笔又来自江州司马曲秉德。


    昨日,大理寺收到了多名地方官联名投的诉状,矛头直指曹文华。


    仵作也验了太和观死的那名官员,确实死于秋落,大理寺根据前几日死者住的清风旅店老板所诉,来见过他的只有曹文华。


    不到两天,这件案子审理完毕,因所涉地方官较多,三司会审后拟好罪了交由文帝裁决。


    文帝当即宣判,明日京兆府集众杖杀曹文华。行贿官员一律免官。曹文华举主左相裴远道谪平江。


    散了朝后,文帝感到有些怅然,于是跟着景宴的步伐,也来了天光殿。景宴和温映陪着文帝用餐。


    文帝一脸疲态,拿起小刀切碎了羊臂臑,各给景宴和温映夹了一筷,自己却没什么胃口。


    景宴见状,给文帝和温映盛了一碗长生粥,病人温映吃不下什么,桌上实在没有比粥更适合她的了,她只能一口一口小口抿着粥,反复品尝粥划过喉头的滋味。


    文帝甚至连勺子也没动。他以手支下颚,撑在案上,看着景宴和温映,眼神却透过他们似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只有二十,明经及第,贫寒不失其志,看起来光风霁月。从主事开始做起,做了十年,没想到啊,时间真是一个磨人的东西,让人面目全非啊。”


    文帝以手敷面,揉了揉眼,许久才放了下来。他端起这碗粥,说道:“这件事你们接下吧。不过得快点。几千地方官吏滞留建安许久,再不放回,他们怕是无资可倚靠,地方也难以运转。”


    景宴和温映点了点头。半晌,温映想起一件事,思索了下还是说了出来:“二月春试,为公平起见,今年要不要糊名誊录。”


    文帝想起之前温映提的进士科加试诗赋和帖经效果还不错,今岁情况有点不一样,需要绝对的公平公正,便点点头,表示可以试试。


    三人心中都想着事,开始低头吃饭,不说话,这沉默的大殿中只余调羹碰碗的清脆声响。


    正当此时,戚念进来禀告,说牢中的曹文华想见景宴和温映,文帝向二人点点头,放二人去大理寺狱。


    正是青天白日,大理寺狱中却灯火通明。


    温映跟着景宴移步,慢慢走到到曹文华那件狱房,只见曹文华一身狱服,盘腿坐在草堆上,双目紧闭,身姿挺拔。等两人走近,曹文华忽有所觉睁开眼。


    温映不解发问:“曹大人,叫我二人作何?”


    曹文华向温映缓缓绽了个笑颜,说:“温姑娘,你查了我这么久,将我查了个底朝天,但我还有个秘密,你一定没听过吧!想知道吗?”


    狱中无风,但温映还是觉得有些阴冷,她掩唇轻咳,紧了紧披风,回了两个字:“不想。”


    曹文华见温映没反应,便问景宴:“太子殿下,你想吗?”


    景宴连眼色也没给他一个,道了句:“不想。”


    曹文华听后,忽然哈哈大笑,说道:“你们不听,我还就要说了。京中传言,你们都知道吧,温映姑娘可是和荀皇后有六七分像呢,可惜啊,我听说自此荀皇后死后,画像都被封起来了,你们……啧啧啧……”


    景宴这次倒是看向了曹文华,目光十分诡异,直言道:“曹大人,你先冷静一下。”


    曹文华还在狂笑,接着道:“你们俩可是真真有趣。景宴,你没发现吗?温映行的事,难道不是太子职责?”


    景宴倒是不在意:“多个人跟我分担,我还挺乐意的。不过你叫我二人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这边曹文华还在哈哈大笑,两人等了半天也没等出下文来,自觉这人已经疯了,便打道回府。


    幽微的天光穿过狱中通道两旁的窗户,正打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随后投在通道的地上。


    温映突然发问:“殿下,你相信他说的吗?”


    走在前头的景宴轻轻笑出声:“你呢,又信他说的吗?”


    温映没有答话,这一路是漫长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