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数字

作品:《不对,你暗恋谁?

    “那你呢,沈,作为同样和思何认识十二年的朋友,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发生了什么?”


    和苏菲的交谈,除了十二年,还有一个一个叫沈忘昔难以回答的问题,使她再难以忍受,草草起身,说着改天再谈,堪称落荒而逃地离开了咖啡厅。


    十二年?


    沈忘昔坐在去学校的车上,伦敦灰蒙蒙的街景飞速倒退,却无法冲散这三个音节带来的窒息感。


    多么讽刺。她沈忘昔,一个对数字迟钝到近乎绝缘的人——记不清学号、依赖日历提醒生日、总在值日表上出错——却在这个异国的午后,被一个“十二年”击得溃不成军。


    她讨厌数字。它们冰冷、抽象,难以捉摸。可偏偏,她和岁思何纠缠不清的缘分,却要用这该死的数字来丈量。


    甚至于最开始的时候,她们还算是因为数字破冰的。


    “36号,起来回答一下。”老师在讲台上,声音洪亮地挑到一个倒霉蛋。


    这是沈忘昔的学号,也是她第三次听见却毫无反应。


    岁思何一听见这个数字就用余光偷看沈忘昔,对方表情淡定,反应堪称不动如山,忍不住心里惊奇——没听出是自己学号是一回事,但她难道都不会想和其他人一样,稍微好奇是谁这么倒霉吗?


    要是真被第三次喊着名字对学号站起,感觉会引发一场山崩海啸的笑声。注意到已经有其他同学张望过来,岁思何赶紧动作起来,在任课老师还在悠哉等待,没有翻花名册前提醒起沈忘昔。


    “同桌!36!老师在喊你的学号……”笔尖带着点焦急的力道,戳在沈忘昔的胳膊上。岁思何压低的声音像一阵细微的风,吹散了沈忘昔盯着课本的专注。她茫然抬头,正对上讲台上老师扫视过来的目光。周围已经有同学好奇地张望。


    又是36号?沈忘昔对这个新身份还感到陌生。她慢半拍地站起身,凭着对课堂内容的掌握勉强应对过去。坐下时,脸颊微微发烫。


    一个摊开的笔记本被推到两人课桌中间。岁思何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其实你的学号很好记。我有一个速成的法子,你要不要听听?”


    沈忘昔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语气,但她想岁思何大概误会了自己。她只是需要更多点时间,并不是真的记不住数字。


    她想要说明这个情况,但又觉得两个人还没熟到可以上课传纸条。这一犹豫,落到对方眼里就是默认,一下子把本子抽回去,唰唰写了几行,再次递过来。


    “你是36号,我是37号,我俩学号连在一起,又刚好是同桌,很神奇不是吗?”


    问号后面还接了个笑脸。


    孽缘。沈忘昔看完这段话,第一反应是这两个字。受第一印象影响,她不想和岁思何太过亲近,原以为对方也有同感,但似乎只是她的误会。


    因为自打第一次说过话后,岁思何便老是找她搭话。


    日常的闲聊她都尽量冷淡回应,可毕竟刚刚还被人家帮了,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沈忘昔叹了口气,没有碰本子,只是朝岁思何点了点头。


    岁思何倒是有点习惯她的“话少”,把本子抽走,又唰唰继续写。这次推本子过来的时候,她脸红扑扑的,嘴角努力往下压着。


    看着对方脸色变化,沈忘昔本能地感觉不妙,然后她迟疑着低头看向本子,扫完上面的字之后,瞬间眼前一黑。


    “你就记住,你在我前面。而我,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非常勇往直前的37号!怎么样?好记吧?”


    敢情岁思何那个表情是憋笑呢。


    好冷。这算是笑话吗?


    她实在是有点无话可说。按住那个本子,也不管自己刚刚还在想着保持距离,写字的力度重到指尖发白。


    “嗯。”想了想,她叹出一口气,又唰唰补充几个字,“谢谢你,37号同学。”


    她把本子推回隔壁桌面,后半节课再没理过岁思何。


    托这位勇往直前的同学的福,沈忘昔这次没到一周就记住了自己的学号——还顺带记住了岁思何的。


    后来她们有一次在街头抽奖,刚好开到37号球。沈忘昔盯着那个数字,面无表情地念出“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岁思何逗的笑了半天。


    “你还记着这回事呢?”岁思何拉着沈忘昔的手,笑眼弯弯,忽然话锋一转,“忘昔,你算的清我们认识多久了吗?”


    沈忘昔看她一眼,脸上写满莫名其妙:“有关系?”


    看岁思何还在笑眯眯地等着回答,沈忘昔只好摇摇头,真的计算起来了。


    那是初三的寒假,她们认识之后日历上年份已经变到第三组数字。


    沈忘昔凭着感觉说了个三。


    “错。”岁思何表情变得认真,在沈忘昔掌心用指尖画下一个叉,“严格来说我们认识的天数都没凑够两年呢,不过为了好记,你就记成两年吧。嗯,就想,我们认识之后,年份变过两次好了。”她说着,又画了一个“2”。


    她明明也算的年份变化,怎么三就不行?沈忘昔觉得这逻辑莫名其妙,可岁思何又画了起来,掌心被指尖划得发痒。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追问的心思也散了。


    “记住了吗?”岁思何把她挠笑才满意,松开手。


    沈忘昔把手背到身后,很快地点了两下头,但她是不太明白:“到底有什么关系?”


    “一定要有什么关系吗?”这下把岁思何问住了,她皱起鼻子,少见地露出堪称苦恼的表情。沈忘昔在这些时候特别死脑筋,不说清楚大概不会配合,于是岁思何思索了好一会,才用一种近乎郑重的语气回答。


    “因为,我们可是要做一辈子朋友。等我们老到记不清东西的时候,这个算法就能派上用场了。”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我不想忘记。”


    “总觉得逻辑不通……”沈忘昔还没说完,就被岁思何强行拉着,去看路边的小摊,强行打断了。


    再次托岁思何的福,沈忘昔学会了计算她们相识的年份。


    而今,二十四岁的沈忘昔,此刻坐在飞驰的车里,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着:一次、两次……十二次。年份变了十二次。


    人生能有几个十二年呢?


    这沉甸甸的十二年,几乎占据了她迄今为止生命的一半。更神奇的是,那个她曾以为会打破自己平静世界的“勇往直前的37号”,最终却成了她平静世界里最恒定、最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一个月前,在她二十四岁的生日聚会上,只有岁思何。


    当岁思何为她点燃蜡烛,跳跃的火光映着那张熟悉的笑脸时,沈忘昔的心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填满。灯光熄灭,世界陷入短暂的黑暗,那个“一半人生”的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


    灯光重新亮起。沈忘昔的目光,第一次如此长久、如此专注地停留在岁思何身上。


    无论什么人,见到岁思何的第一眼,大概都注意到她那双很大的圆眼睛。她们在数十年时间里,变化都很大。但岁思何的目光,十年如一日的澄澈。


    她细细端详着岁思何,比看自己的画还要仔细,从那眼眸往下,沿着流畅的脸型,落到对方纤细锁骨,然后是卷卷的发尾。


    岁思何头发很直,但本人又格外喜欢卷发,在去理发店烫了四轮还是一晚恢复原样后,她选择买卷发棒,临近出门再自己做造型。


    那天思何只烫了发尾,柔顺的发丝垂在身前,随着弯腰取下蛋糕上蜡烛的动作微微摇晃,像浅滩上的层层海浪。


    空气里弥漫着巧克力慕斯的甜香——她们共同挑选的,兼顾了沈忘昔的嗜甜和岁思何怕腻的口味。


    “大寿星,请吃蛋糕~”岁思何切下厚厚一块递过来。沈忘昔接过,叉起一口,浓郁的巧克力味瞬间充盈口腔。甜蜜的滋味让她满足地眯起眼,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岁思何——她也尝了一小口,奶油不小心沾在了唇角。


    一个突兀的、带着灼热气息的念头猛地撞进沈忘昔脑海:


    岁思何闻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得背脊一僵,心虚地挺直了腰背,暗骂自己一句“变态”,目光却像被黏住,无法从对方身上移开。


    “怎么坐那么直?”岁思何放下叉子,噗嗤笑了出来,“乖得跟幼儿园等着分零食的小朋友似的?”她模仿着幼师妹妹的语气,带着点戏谑的温柔凑近,“想要什么,沈小昔?”


    沈忘昔知道她在打趣,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抿着嘴,一瞬不瞬地望着岁思何,用沉默对抗这突如其来的悸动。


    思何看她不说话,也跟着安静,嘴边挂着浅笑,很是配合地与她对视。


    真奇怪。


    岁思何平时也是这样看着我吗?


    沈忘昔看见自己的面容,清楚倒映在那纤细睫毛下、玻璃珠般澄澈的眼眸里。


    刚刚还在漏拍的心跳,此刻异常地加速着。心脏是不是要坏掉了?沈忘昔伸手捂住心口,那里面的跳动又重又急,透过皮肤衣服传到掌心,闷闷的。她有些喘不过气,不知道为什么鼻尖发酸,忽然感到难过起来。


    她又眨了眨眼,像是要确认什么。然后,那个“有话直说”的沈忘昔,那个总是不懂氛围、读不懂情绪的沈忘昔,遵从了本能,问出了口:


    “岁思何,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岁思何眼中的笑意凝固了,瞳孔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小鹿。那片总是盛满阳光的澄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淌开一片死寂的茫然。


    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还弥漫着甜蜜蛋糕香气的空间。


    沈忘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和从前那些说错话的场合不一样,她没有收到对方气急败坏的反驳或者干巴巴的辩解。岁思何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解释。她垂下眼睑,再抬起时,脸上只剩下一个极其勉强的、摇摇欲坠的笑容。


    “忘昔,”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祝你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岁思何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带着勉强的笑,好似一切没有发生一样。


    可沈忘昔没办法假装氛围没有变化。她想要问岁思何怎么了,但她的朋友比她反应还快,摇了摇头,一个无声却无比坚决的“停止”信号。


    心口那股闷痛陡然加剧。沈忘昔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慌,仿佛站在悬崖边缘,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东西即将坠落。她很少有这种直面自己强烈情绪的时候,也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


    每当这时,脑海总会冒出的声音再一次出现了,尖叫起来——


    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留住她!


    沈忘昔于是想起来初三那年街头,沈忘昔回答有什么关系的那句话。她眼前一亮,放下蛋糕,伸手抓住岁思何的手。


    “岁思何,是你说的,要和我做一辈子朋友。”所以说,不要因为我难过。不要走。把你的痛苦告诉我。


    她依旧没能完整地说出心中所想。


    而岁思何只是温柔回握她的手,看也不看她地点点头。


    “……谢谢你提醒我。”


    这就是岁思何失联前,除了那通视频通话之外,沈忘昔最后一次见到她。


    思何,你到底……谢我提醒了你什么?


    伦敦的车窗外,雨点开始敲打车窗,模糊了飞逝的街景。沈忘昔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再一次打开了和岁思何的聊天框。


    “你在哪?”


    “岁思何,你再不回消息,以后就别来找我了。”她字打的飞快。


    发送出去的话语,隔着屏幕,显得无比冷漠。但映着它们的那双眼睛,正纠缠着好几种情绪。


    沈忘昔的脑海被各种情绪挤攘着。


    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岁思何,你别不理我。


    但最后只是不肯让步的,盯着手机再一次熄屏,陷入又一片漫长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