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作品:《标本台上的蓝色太阳花》 第十一章
意识像沉在粘稠的沥青里,挣扎着,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更深的黑暗拖拽回去。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种……干燥的、带着颗粒感的尘土气息,强硬地钻入鼻腔。这味道陌生而粗粝,与记忆中“云顶”餐厅那混合着血腥、酒液和昂贵香氛的污浊地狱截然不同。
眼皮重若千斤。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光。刺目的、白晃晃的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灼烤着眼球。不是城市里被摩天楼切割过的阳光,而是原始的、蛮横的、带着高温压迫感的光瀑。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动的黄沙色。粗糙的、厚实的帆布顶棚在热风中微微鼓动,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这是……哪里?
我转动干涩的眼球,视线艰难地聚焦。身下是硬邦邦的行军床,铺着洗得发白、带着可疑污渍的床单。空气燥热,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沙粒,刮擦着喉咙。周围是几张同样简陋的床铺,躺着一些形容枯槁、缠着绷带的人影,有的昏睡,有的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帆布顶棚,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更深沉的疲惫。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消毒水味、伤口腐烂的隐约甜腥,还有无处不在的、尘土的味道。
“水……”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像砂纸摩擦。
一张脸凑了过来,挡住了部分刺目的光线。是个男人,皮肤被晒得黝黑粗糙,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他穿着一件洗得看不出原色的白大褂,胸前别着一个简陋的红十字徽章,袖口沾着深褐色的污迹。他的眼神疲惫,带着一种见惯了生死的漠然。
“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听起来异常遥远。他拿起一个磨损严重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到我唇边。壶口边缘豁了个口子。
冰凉的液体灌入口腔,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塑料容器的怪味,口感浑浊。但我贪婪地吞咽着,干涸的喉咙如同久旱的沙漠逢上甘霖,尽管这“甘霖”如此糟糕。水流过食道,带来一丝活着的实感,也冲刷出更多昏迷前的恐怖记忆碎片——刺耳的尖叫、冰冷的指甲穿透木柜的噗噗声、麦朵最后消失在柜门缝隙后那张惊恐绝望的脸、邱杨母亲林薇站在尸群中那冰冷胜利的眼神……
“麦朵。”我呛咳起来,浑浊的水喷溅在粗糙的床单上,留下深色的湿痕。“和我一起的那个女人……她在哪?”
这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他的目光扫过这个简陋的、充斥着呻吟和痛苦的帆布病房,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能救回来的,都在这里了。亚洲那边撤过来的最后一批幸存者,就这些了。”
都在这里了?那我的家人!我的父母!我的妹妹!他们呢?!他们还在国内吗?那个城市……那个城市怎么样了?他们……他们还活着吗?!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热浪裹挟着沙尘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咳嗽。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单调刺眼的黄沙色。巨大的、粗粝的黄土城墙如同巨人的脊梁,在炽烈的阳光下蜿蜒,构成了这个绝望世界的边界。城墙脚下,是密密麻麻、如同雨后蘑菇般挤在一起的帐篷和简陋窝棚,同样覆盖着厚厚的沙尘,呈现出一种疲惫的土黄色。空气干燥得似乎能擦出火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沙粒的摩擦感。
这就是所谓的“保护区”?一个建立在无尽黄沙之上的巨大囚笼?
人们像工蚁一样在狭窄的、被踩得板结的土路上移动着。大多穿着灰扑扑、辨不出原色的衣服,脸上覆盖着尘土,眼神空洞或充满警惕。他们沉默地排着长队,队伍尽头是几个由沙袋和铁皮围起来的简陋窗口,上面潦草地写着“饮水”、“食物”、“医疗”。交谈声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所有的力气都已被生存本身榨干,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活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脆弱的平静。没有人谈论城墙外是什么,没有人提起“丧尸”这个词,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个禁忌,恐惧就能被暂时封印。但紧绷的肩膀、不时瞥向高耸城墙的惊惶眼神,以及营地中央空地上那些用白布覆盖、等待处理的瘦小遗体,都在无声地戳穿着这层自欺欺人的薄纱。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恐慌。家人在哪里?他们还在这里吗?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拥挤、沉默、散发着汗味和尘土味的人群中穿梭,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张风尘仆仆的脸孔。陌生的,陌生的,还是陌生的……希望如同指间的流沙,飞速地流逝。
就在绝望即将再次将我吞噬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压抑哭腔的童音,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周遭沉闷的嗡嗡声,精准地扎进了我的耳膜!
“妈妈……我饿……”
那声音……那带着哭腔的、软糯的尾音……是妹妹!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我猛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领取“食物”的长长队伍末端,几个身影挤在一起!
父亲!他高大的身影佝偻着,左边空荡荡的袖管被一根粗糙的麻绳紧紧扎住,断臂处的绷带早已被尘土染成污浊的褐色,边缘隐隐透出深色的、干涸的血斑!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一株被狂风摧残过的枯树,但依旧用身体护着身后的家人。
“爸!妈!小妹——!”
我的声音冲破喉咙,带着哭腔和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撕裂了周围的沉寂!我像一颗炮弹,不管不顾地撞开挡路的人,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父亲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巨大的悲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淹没!母亲也抬起头,捂着小妹的手无力地松开,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刷掉脸上的尘土,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妹妹从母亲怀里抬起头,小脸哭得通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哭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朝我扑来!
“晓晓!晓晓啊!”母亲一把将我连同妹妹一起死死搂进怀里,干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父亲用仅存的右手,颤抖着、重重地拍着我的后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一家四口在尘土飞扬的队伍末尾紧紧相拥,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失去家园、流落异域的悲怆交织在一起,哭声再也无法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在周围麻木或同情的目光中稍稍分开,领到了属于我们的“晚餐”——几个瘪瘪的、印着看不懂外文的沙丁鱼罐头,两块硬得像石头、散发着霉味的压缩饼干,还有一小瓶浑浊的饮用水。
我们找到一个稍微避风的、靠近城墙根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黄土墙坐下。父亲用牙齿和仅存的右手,费力地咬开一个罐头,浓重的鱼腥味立刻弥漫开来。他小心地把里面粘稠的、油乎乎的鱼块和汤汁分成四份,倒在我们摊开的手掌上。没有餐具,只能用手抓着吃。咸腥油腻的味道混合着沙粒的粗糙感,在口腔里蔓延,难以下咽,但胃部的灼烧感逼迫着我们机械地吞咽。
暮色如同巨大的沙漏,将白昼的酷热一点点滤尽,换上冰冷的黑暗。气温骤降,白天的热浪迅速退去,冰冷的夜风贴着城墙呼啸而过,卷起细小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营地里的气氛也随着光线的消失而变得更加紧绷、凝滞。白日里刻意维持的脆弱平静荡然无存,一种无声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在帐篷和窝棚的缝隙间迅速弥漫开来。
人们开始默默地收拾起少得可怜的物品,像受惊的沙鼠,无声地钻进各自的“巢穴”。眼神变得更加警惕,动作更加急促,关门落闩的声音此起彼伏。
父亲三口两口吞下他那份少得可怜的沙丁鱼,油腻的手在同样油腻的裤子上擦了擦,然后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根一米多长的、锈迹斑斑的螺纹钢钎。钢钎的一端被人用布条粗糙地缠绕过,充当握把。他将钢钎紧紧攥在仅存的右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越来越浓的黑暗。
“都听着,”父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目光在我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身上,“天黑透了,那些东西……会更疯。城墙根底下,贴着墙,最安全。它们爬不上来,也轻易挖不穿这么厚的土墙。”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万一……万一墙破了口子,或者上面守不住……我们不能都躲在一个地方等死。”
他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沙地上划拉着,划分着这片狭小的、靠近城墙的阴影区域。“晓晓,你躲东边,那个凹角后面。小妹,”他看向紧紧缩在母亲怀里、吓得小脸煞白的妹妹,“跟你妈躲西边,那个矮墙垛子下面。我……”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钢钎,眼神决绝,“我守在这里中间,看着点动静。”
“他爸……”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紧紧抱着妹妹,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听我的!”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带着不容反驳的严厉,随即又压了下去,像怕惊扰了什么。“分开躲!记住位置!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是我叫你们,绝对!绝对不要出来!明白吗?!”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我和母亲,眼神里是沉甸甸的托付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我的心沉甸甸的,像坠着一块冰冷的铅。父亲断臂处那渗着褐斑的绷带,在昏暗的光线下刺得我眼睛生疼。分开躲……这冰冷的三个字,意味着在灾难真正降临时,我们可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
就在这时——
“呜————!!!”
一阵凄厉、尖锐、如同受伤巨兽哀嚎般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保护区死寂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