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酒杯边的幽灵

作品:《亚丁大陆

    霍格·坦普尔是个极其规律的人。


    这一点,整个溪谷镇的人都知道。


    这位在北境战场上失去了一条左臂的退役军官,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准时出现在镇上那家名为“橡木盾”的酒馆。他从不与人拼桌,总是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最安静的那个位置。他会点上一杯最烈的黑麦酒,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磨得锃亮的银币,放在桌上,静静地,看着那枚银币,一言不发地,喝完整杯酒。


    然后,他会收起银币,付过酒钱,准时在四点前离开。


    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那枚银币,据说,是他所在军团,在赢得“冰风隘口”那场惨烈战役后,由王国亲自颁发的纪念币。在那场战役中,他失去了左臂,也失去了所有并肩作战的兄弟。


    “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伊莱对格雷如此评价道,“这种人,意志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他们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能与过去,再次产生连接。”


    “我们的‘生意’,就是要给他,造一个这样的‘连接’。”


    行动的日子,选在了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


    这样的天气,酒馆里的人会更多,声音也更嘈杂,更适合藏匿他们那点见不得光的“小把戏”。


    伊莱换上了他那件“预言家”专用的灰色长袍,但并没有拄那根显眼的木杖。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来躲雨的落魄旅人。


    而格雷,则提前一个时辰,就被伊莱悄悄地,带进了酒馆的后院。他被安置在了一个堆放着空酒桶和杂物的、紧挨着大堂墙壁的储物间里。


    这个储物间,又黑又潮,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发酵了的酒精味。但它有一个好处——墙壁上,有一个被老鼠啃出来的、拳头大小的破洞。


    通过这个洞,格雷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一样,将酒馆大堂里的一切,尽收眼底,而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他的心,跳得很快。


    这和在巷子里练习,完全不同。外面,是真实的世界,是充满了未知变数的人群。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紧张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颤栗。


    下午三点整。


    酒馆那扇厚重的木门,被准时推开。


    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独臂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猎装,即便只有一条手臂,他的步伐,依旧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不容侵犯的气场。


    他就是霍格·坦普尔。


    霍格径直走向他那张专属的、靠窗的桌子。


    而伊莱,则像一个算准了时间的演员,恰好在同一时刻,端着一杯麦酒,“不经意”地,坐在了与霍格相邻的、也是唯一空着的一张小桌旁。


    两张桌子,离得很近。


    伊莱没有看霍格,他只是自顾自地,喝着自己的酒,眼神迷离,像是在为什么事而发愁。


    霍格也同样,将那枚擦得锃亮的银币,放在了桌上。银币的正面,是王国狮鹫的徽记;背面,则刻着“冰风隘口”的字样和一串日期。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格雷蜷缩在黑暗的储物间里,透过那个小小的鼠洞,死死地盯着那张桌子,盯着那枚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光芒的银币。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伊莱依旧没有动静。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完美的、能切入话题的时机。


    就在这时,酒馆的另一头,几个喝多了的佣兵,开始大声地吹嘘起自己过往的“光辉事迹”。


    “……我跟你们说,那次在‘血狼峡谷’,我一个人,就干掉了三个兽人!一斧头下去,脑袋就像西瓜一样裂开!”一个络腮胡大汉,唾沫横飞地吼道。


    伊莱的眼睛,亮了。


    他要的时机,来了。


    他像是被那边的吹嘘声所触动,也像是单纯的自言自语,他端起酒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用一种只有他和霍格才能听清的、充满了沧桑与悲凉的声音,低声说道:


    “血狼峡谷的兽人……呵,一群只懂得嚎叫的畜生罢了。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叫真正的……战争。”


    “真正的战争,是没有声音的。只有风,和雪,还有……兄弟们,在你怀里,慢慢变冷的温度……”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进了霍格的耳朵里。


    霍格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顿。他转过头,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这个坐在他身边的、落魄的老头。


    伊莱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依旧自顾自地,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


    他伸出自己那只布满皱纹的、微微颤抖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边袖管,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个动作,是一个精心设计好的、致命的模仿。


    霍格的瞳孔,瞬间收缩。


    因为,伊-莱抚摸的,正是他自己失去手臂的那个位置!


    “你也……”霍格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忍不住,开口了。


    伊莱像是被惊醒了一样,他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霍格,然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袖管,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自嘲的笑容。


    “哦,这个啊……老朋友了。在‘冰风隘口’,留给那些长毛的雪怪当纪念品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冰风隘口!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狠狠地劈在了霍格的心上!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他死死地盯着伊莱,想从他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但伊莱的表情,真诚得毫无破绽。


    “你……也是第七军团的?”霍格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伊莱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将目光,缓缓地,移到了霍格桌上的那枚银币上。


    “第七军团……早就没有了。”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空洞,“就像这枚银币上的荣耀一样,早就被风雪,埋葬了。剩下的,只有我们这些……不愿离去的……孤魂野鬼罢了。”


    说完,他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对着霍-格,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神秘的笑容。


    ——这是信号!


    躲在储物间里的格雷,在那一瞬间,将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了起来。


    就是现在!


    他将自己那根早已准备好的、凝聚成“针”的“精神之丝”,穿过那个小小的鼠洞,越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枚静静躺在桌上的银币上。


    他能感觉到,银币那冰冷的、带着一丝主人体温的触感。


    他能感觉到,霍格那灼热的、充满了震惊与怀疑的视线。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那颗因为紧张而疯狂跳动的心。


    ——起来!


    格雷在心中,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咆哮。


    他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了那根看不见的“精神之丝”上!


    然后,在霍格那双因为震惊而猛然睁大的眼睛里。


    在伊莱那副“恰好”也同样“惊愕”的表情中。


    那枚代表着荣耀与死亡的、沉甸甸的纯银纪念币,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违背了世界上最古老、最不容置疑的法则。


    它,轻轻地,从橡木桌面上,向上,漂浮了起来。


    一寸。


    仅仅一寸的高度。


    它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悬浮在了半空中,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手,给托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酒馆的喧嚣,似乎都离霍格远去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枚,如幽灵般漂浮着的、他此生最珍视的银币。


    这……是什么?


    幻觉?


    魔法?


    还是……那些长眠在冰风隘口下的、不愿离去的兄弟们的……魂灵?


    他的世界观,他那用钢铁和鲜血铸就的、坚不可摧的唯物主义信念,在这一刻,被这轻轻浮起的一寸距离,狠狠地,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悬浮,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


    格雷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他意念一松。


    “啪嗒。”


    银币,重新落回了桌面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声脆响,也惊醒了陷入巨大震惊中的霍格。


    他猛地,像触电一样,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


    而伊-莱,则恰到好处地,扮演了一个和他一样的“共同见证者”。


    他瞪大了眼睛,指着那枚银币,又指了指自己,嘴唇哆嗦着,一副想说什么,却又因为太过震惊而说不出来的样子。


    最后,他只是抓起自己那顶破旧的帽子,对着霍格,胡乱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惊恐和不安的表情。


    “不……不关我的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也什么都没看见……”


    说完,他甚至连酒钱都没付,便像见鬼一样,从座位上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酒馆,消失在了外面的雨幕之中。


    他走得,如此仓促,如此狼狈,仿佛真的是一个被卷入了某种超自然事件的、无辜的路人。


    只留下霍格·坦普尔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反复地,看着自己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又看了看桌上那枚,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银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