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楼梯间，十二层与十三层中间。


    灯是声控的，这会儿没有声响，所以虽然是正午，也是黑乎乎的，甚至透着几丝凉意。


    一向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这会儿却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就是史湘。


    “白医生，真的，我不骗你，我发现了一个麻辣烫摊子，特别好吃！”


    他神情激动，说话间嘴唇激动得抖个不停：“那味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没吃过这样的！现在想起来，我的口水都忍不住在嘴里打转，舌头都软了！”


    他激动的样子看得白昃次不自觉的往后避了避身子。


    屎壳郎精大为夸赞的食物……


    史湘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反应，犹自夸赞个不绝，说了一大通，末了，还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早上来的时候没看见，不然我肯定买他个二十串！”


    他语气激动，声响不小，被声控感应到了，天花板上的灯霎时便亮了。


    白昃次正好站在灯下。


    他一头暗棕色的浓密头发在光下闪烁出蜜糖的光彩，此刻被突如而来的强光眯了眼睛，眉头皱着，再配上他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你把我拉到这儿来，就为了说这个？”他的耐心几近售罄。


    全院就他跟史湘两个妖，其他的都是人类，平日里难免走的近了些，这史湘也是热情，有个什么都要拉着他说个不停。


    “上次多亏了白医生在我们主任面前帮我说话，不然我肯定要被扣工资！”现在说起来，史湘还是心有戚戚然。


    “真的就这个？”白昃次有些无语，作势便要转身离开。


    “哎哎！”史湘忙上去挡住他的去路，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白医生，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


    白昃次顿住脚步，一双好看的眼上下扫视着眼神躲闪的史湘，眼神中是不可忽略的审视。


    史湘被盯的心虚，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白医生，您是知道的……我一个维修工，工资又不高，现在物价又涨得厉害，我一只小妖，撞了龙屎运才得以化形，不像您……”


    白昃次听着他絮絮叨叨，不耐终于爬上了眉头，微皱着眉，伸出右手，打断了史湘的话。


    “好了，我知道了，我借你。”


    史湘听得眉开眼笑，但又有些羞赧：“我这确实是囊中羞涩，但真不是故意把您当冤大头，总之，您吃到就知道好了！”


    “我买了，一定第一个孝敬您！”


    白昃次侧身便要走。


    麻辣烫？呵！他从来不吃这些高热量深加工食品。


    现在的妖啊，一个个的，连一丝半毫的妖性都没了，活得比人还像个人，平日里就知道吃喝玩乐，精进修炼的事是从来不干的。


    他琥珀色的双瞳瞥过史湘，口中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姿态。


    史湘一脸懵：……又咋啦？


    白昃次没再多留，也没出去坐电梯，而是顺着楼梯走了上去，他的办公室在十八楼。


    轻而规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史湘目送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微微有些愣神，直到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他才回过神来。


    掏出手机，赫然是钱到账的通知。


    整整三千块！


    他顿时热泪盈眶！大好人呐！哦不，大好妖啊！


    果然，和人混久了，思维方式都和人一样了。


    白昃次回到自己的诊疗办公室，办公室里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微不可闻的松木味让他心情舒畅，这气味，是他的专属领地。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一点二十八分，两点钟他才看诊。


    无事可做。


    他坐在椅子上，意图闭目养神。


    屋内寂静，只余壁钟走针的声音，他莫名有些定不下神来。


    修长的手指带着些躁意揉了揉太阳穴，怎么回事？


    他略有些不耐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俯视着楼下的人来人往。


    想起刚才史湘说的麻辣烫摊子，他下意识在医院旁扫视了一遍，只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压根没看见什么摊子。


    真是无聊，白昃次，你还真想吃？他也觉得自己有些搞笑，想这干嘛？


    略带自嘲地摇了摇头，他把先前的小插曲抛之脑后，回到办公桌前，打开医院系统，看看下午要来的病人。


    ——


    陶延的住处，一只硕大的黑猪背部着地，四只猪蹄僵直地朝天立着，若有若无的哼唧声从他的嘴里发出，面部更是流露出类人的痛苦。


    “大钱，你还好吗？！”


    陶延大清早就起来备菜，在厨房里“乒乒乓乓”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打扰到朱大钱的睡眠，毕竟猪妖一向贪睡。


    只是大钱房间里怎么一点动静也无？


    睡得这么沉吗？


    他快速做了份色香味俱全的炒饭，以作“赔罪”。


    蹑手蹑脚地打开朱大钱的房门，就看见朱大钱现出原形，躺在地板上哼哼唧唧。


    陶延慌忙上前去查看。


    黑乎乎的大猪头上两只眼睛看见陶延，眨巴眨巴，眼眶中泛着泪光，面上流露出的是拟人化的痛苦，但是只能发出哼唧声，却说不出话来。


    陶延为妖经验不多，为“人”经验更是几近于零，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握着朱大钱的前蹄，给他输送灵力。


    随着这股灵力的注入，朱大钱只觉得身体没有那么僵，软和了不少，他尝试着翻了个身，成功了，四肢着地，立住了。


    但是，张嘴说话却是不能，更不用说化成人形了。


    他悲痛地发出“嗷嗷”的叫声，不明白自己睡了一觉，怎么醒来就成了这样？


    陶延见状，不由凝眉，继续输入灵力，然而却是无用功。


    这……


    “大钱，你能理解我说话吗？”不知灵智是否还在。


    朱大钱忙不迭地点头。


    那还好，至少没有失智，彻底变成野兽，陶延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只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没什么办法，陶延环顾四周，看到了自己做的那份炒饭。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朱大钱看了看面前的炒饭，再抬头看了看陶延，对方眼神清澈，示意他吃饭。


    朱大钱：……


    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吃的下去吗？！他在心里狂嚎。


    然而粒粒分明的饭粒上裹着炒得刚刚好的均匀蛋块，香油浸润其间，泛出诱人的光泽，火腿肠和青豆粒红绿交错点缀其上，馋人的香味直往他的大鼻孔里钻。


    越不想闻就越香，越不想闻就越香……


    香到他肚子发出了“咕噜”一声。


    实在是不争气！


    唉！


    朱大钱一遍在心中骂自己，一遍拱着猪嘴一口不落。


    “大钱，我在这儿就你一个认识的，你这，怎么处理啊？”陶延一脸纠结。


    朱大钱闻言，不舍地住了嘴，跑去叼来了自己的手机。


    用鼻子使劲在上面戳戳戳，戳出一个联系方式。


    陶延当即明白：“你是说让我联系这人？”


    朱大钱含着饭点头。


    陶延依言联系了对方，向对方说明了情况，对方答应过来，他这才放下手机。


    忙完这一通，时间也来到了中午。


    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下去，这一天的买卖还做不做？


    陶延弯下腰，像撸猫一样揉了揉黑猪的脑袋：“那你就在家等着？我还要出门摆摊。”


    朱大钱嘴里呼噜呼噜着点头。


    心可真大。


    看来真是日子好过了，和几千年前是截然不同的生态。


    这一番折腾，陶延骑着动力孱弱的美食车到了昨天地点的时候，已是两点多了。


    他今天可是准备足了，各种原材料、调料装了满满当当的，断然不会再出现像昨天那样顾客要买，自己却没货的事。


    只不过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是神色匆匆，压根没几个人关注他，偶尔有眼神飘过来的，那都是上下打量，表情难言的。


    陶延心中疑惑，怎么，自己这副外貌有什么奇特之处吗？


    他对着不锈钢台面仔细照了照，明明是人类眼中的美男子，脸上也没沾东西啊，怎么会这样？


    他摆了俩小时，就碰到几个嘴馋的小孩过来看，看了半天，哈喇子直流，抠搜出几个钢镚儿，看得陶延同情心泛滥，差点儿就免费送了。


    好在他坚守住了底线。


    做生意，不是做慈善，送这个送那个的，自己还怎么挣钱？！


    哪怕你们在我面前嗦手指，我也不会动摇的！


    史湘从白昃次那边“借”到钱后，兴高采烈，然后就碰到了自己的上司，被一顿训斥，骂了个灰头土脸，等他活儿差不多干完的时候，一看手机，都快五点钟了。


    他小心翼翼又慌慌忙忙往昨天那地儿赶，好在，摊子还在。


    陶延瞟见老顾客，眼前一亮，忙打招呼：“您可终于来了！”


    史湘老远就闻到熟悉的香味，肚里的馋虫简直要从他的肠子里爬出来了！


    “快快快！”他眼里满是对食物的渴望，“每样来五份！”


    “好嘞！”陶延手脚麻利动作起来。


    烹饪的间隙，二人闲聊起来。


    “早上都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史湘鼻翼拼命翕动着，企图用这诱人的香气压一压肚里的馋虫。


    陶延手中动作不停，一张漂亮的脸笑眯眯的：“家里有点事，来晚了。”


    “我说呢！”史湘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直勾勾逐渐变色的食物，“你可不知道，我为了这口吃的，遭老罪了！”


    “真这么好吃？”


    “那是，这个你绝对不用谦虚！”史湘拍着胸口打包票。


    “那怎么，除你之外就没什么人来买呢？”难道真的是自己做的只符合妖的口味？大钱也是吃得津津有味的。


    “呃……”史湘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食物上移开，看着眼前这帅哥，长着一张机灵脸，但是吧，这脑子，感觉有点跟不上趟。


    本来嘛，俩人之间只是摊贩跟顾客的关系，他也不能多说什么。


    但是，这人实在憨得可爱，他难道没看见这医院牌子？


    他决定委婉一些：“以前没见过你，怎么想到在这儿摆摊？”


    “我看着这边人来人往的，人多嘛！”陶延老实回答。


    “这，”史湘嘴角抽了抽，“那你知道这儿为什么人多吗？”


    “不知道。”陶延略侧了侧头，作思索状，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


    史湘无语了，昂了昂头示意：“认识字吗？那上面的字看得懂吗？”


    陶延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赫然是“肛肠”两个大字，但是么……


    “我才从乡下进城没多久，不认识多少字。”说话间他默默低下了头，有些惭愧地避开了史湘的视线。


    “啊？！”这个答案是史湘没想到的，九年义务教育普及这么多年，就算是乡下，怎么会字都不认得？


    莫不是，真的脑子有什么问题？他看向陶延的眼神中带了几分同情。


    怪不得，长得这么帅却只能摆摊卖麻辣烫。


    果然，上帝给你开了一扇窗，就会框框钉死你的门。


    好有哲理的一句话，身为妖，这么有文化，他不由得在内心为自己输了个大拇指。


    史湘决定做个好人，告诉这可怜的小贩真相，哪怕以后他只能绕远路去买。


    “这儿啊，是个医院，来这儿的人那都是看病的，他们……”看着对面无辜的表情，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真相，这对这样一个人来说，太残忍！


    “他们身体不好，没胃口，不会来吃你的麻辣烫的。”言尽于此了。


    “怪不得！”陶延恍然大悟，“你可真是个大好人！”难怪自己苦等了一下午，门可罗雀。


    “我免费送你十串！”


    说话间，第一批已经麻辣烫已出锅，史湘这下子可没有嘴说话了，呼哧呼哧就开吃。


    陶延看着他吃，心里头思绪却散开了，在这样一个社会，不识字真的是寸步难行，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唉！自己晚上要加倍努力学习了！


    想想昨天晚上，玩手机玩了那么久，说是看着字幕学习，实则……


    陶延啊陶延，你太堕落了！


    “哦哦对了，我就吃上个五十串，剩下的，你帮我打包。”史湘没忘大好人白医生。


    这个味儿，实在太对他的口味了！


    史湘两只手上都拎着塞得满满的外卖袋，一路上避这避那，仍旧是爬楼梯，一直到了十八楼。


    他在楼梯间仔细听了听动静，白昃次还有病人在，那痛苦的哼唧声、 皮肉的拍打声……听得他浑身一颤，再想想白医生那眼神，太可怕了！


    他老老实实在楼梯间等候。


    期间又炫了二十串。


    当然，这是小事，不值一提。


    终于，等到夜幕低垂，外头的路灯倏尔亮起，史湘侧耳细听，最后一位病人也基本结束了，病人的道谢声，白医生的洗手声，敲键盘打病历的节奏声，只有他一个了。


    是时候了。


    史湘拎着轻了不少的外卖袋，敲响了白昃次的门。


    “进来。”声音平稳，又带着几分冷淡。


    “白医生，你看！”史湘献宝似的拎高了外卖袋，“我可没骗你！”


    白昃次结束了半天的工作，此刻压根没有心思和这屎壳郎精说话，但史湘可不管这些，犹自说个不停。


    “这味道啊，香得我舌头都要和着一起吞进去，说是麻辣烫，但辣得一点也不难受，吃到嘴里，那叫一个爽！”说话间，他就殷勤地打开了外卖袋，麻辣烫的香味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白昃次的眉间几乎要拧成川字，这屎壳郎的怎么就这么没眼力见儿？


    再哔哔直接让你还钱！


    闻闻这空气中的劣质香精味儿，全是科技与狠活！


    他张嘴就想骂人。


    然而，就在他要张嘴的一瞬间，一股非常陌生的味道钻进了他的鼻腔。


    不是麻辣烫霸道的刺鼻味，而是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味道。


    他用力嗅了嗅，这味道，有点像草坪、绿化带被刚刚清理过之后的清嫩，舒爽，但是又浓厚些，无法用语言具体描述，只是莫名的仿佛是来自深山的古木，沁人之外，又带着些傲感。


    白昃次坐不住了，他直起身来，挤开史湘，抓起几串就放到鼻下细闻，眼睛微闭，看上去十分陶醉。


    史湘：……我就说嘛，这个超级好吃！


    大约过了一分钟，白昃次才放下串儿，神色莫名。


    他转头盯向史湘，眼神锐利，看得史湘背后生寒，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怎么了？


    “这真的是你从路边摊上买的？”白昃次说了这样一句。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难道是食物变质了？


    他知道白医生的原型，自然也知道他嗅觉天生优于众妖。


    “那摊主什么样子？”白昃次继续问。


    “呃，就是个年轻人类男人，长得还挺好的。”史湘如实回答。


    “不过……感觉他好像不大聪明。”他又补充了一句。


    “不大聪明？”白昃次皱眉，这是什么形容？


    “他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真的是……”史湘语带惋惜。


    “我要见见他。”


    “啊？”史湘有些惊愕，“可是可是……”他才让人家明天不要过来啊！


    “可是什么？”


    “可是这会儿，他肯定收摊了！”史湘忽然想起，他们是交换过联系方式的，暗松一口气，“我有他的联系方式，您要想见他，我帮您约！”


    “唔……我再想想，你先走吧，保持联络方式畅通，我随时会联系你。”白昃次思量了一会儿，没有继续盘问。


    “哎！好，那您，呃，慢慢吃？”气氛不对，史湘也没敢再贫嘴，对方既然发话了，自然是能溜多快就溜多快！


    安静下来了。


    白昃次轻轻嗅着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气味。


    有妖味，大妖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