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重逢
作品:《月与砂》 西里斯的心情很差。
他也不吝于表露出这份糟糕的情绪,此刻任何人在他面前都能觉察。
远隔数米处正在和拉谈论的天象司职员时不时不安地向他投去视线。
拉摆摆手让他们安心:“来找我的。”
这里是一处连廊,穹顶的弧度平缓,高高地悬在上方。
窗户占着半面墙壁,上午的日光照进来,能将通道映得很明亮。
过道间立着几根朴素的石柱,石料崭新,未事雕刻。
天象司的人便是为此来和拉商议。
这里连着主殿和文礼司,近处有个供神殿内信徒告祷的房间,再往前走就能看见。
他们提议在此处的石柱上做些有日神象征的雕刻,在告解室里再造一座神像,但关于神像的外形必须参考女巫的意见。
拉赞同给石柱做些雕刻,否掉了几个过于繁琐的方案,从设计里挑了三两个顺眼的。
至于神像,神殿历来对此有许多能与不能的标准,早已有了样本常规。
但女巫在位时,殿内每一座神像的建造都要经过她的首肯才能施行。
拉显然也熟稔,过目了雕像的设计稿便应下了,这样算是过了女巫这关,后续的神像建造交由文礼司监管。
她还有闲情在稿件细节上跟天象司的设计师聊两句,设计师却已然因为另一边瘆人的视线魂不守舍,紧张中不知如何应答。
拉挥挥手让他们离场,给她和客人一个单独空间。
窸窸窣窣的响动在人群离开后远去了,留下廊内空空荡荡,呼吸和光线一起漂浮着。
“我看了阿嘉蒂辛的日记。”拉的声音从空旷处响起来,“她提过你,‘红发的塞利法斯’。”
“那我省掉了很多解释。”西里斯说。
“脸色看起来真差啊,跟艾玛聊得不愉快吗?”拉扬了扬眉毛。
西里斯没有表情地说:“她不想杀死我。”
“当然,她喜欢你。”
“我回应不了她的感情,花更大的代价解开诅咒毫无意义。我的愿望从来只有一个。”
“那么,时隔一百七十年,你又为同样的理由来到了这里。”拉慢慢地叹息,望向西里斯的目光里却饶有兴趣,“真奇妙的心情。我不是阿嘉蒂辛,看见你时却感到怀念。”
“她比你稳重。”西里斯说。
“也比我年长。当然,即使同样是日神的女巫,我们也并不相同。”拉说,“阿嘉蒂辛早已逝去,重新成为‘我们’中之一。作为人类的她不等同于作为人类的我,但我们有着相同的来源和本质。
“界线是流动的,相似处,我们的差别并不分明。所以你觉得我跟她相似正常,觉得我跟她不同也正常。”
“女巫间的魔力差别很大吗?”西里斯问。
“不同的神明本源不同,本源能供给的魔力也不同。譬如说,即使日神不愿意承认,但海神比我们强,日神和月神差别不大。
“同一位神明的女巫之间,魔力差别主要取决于个人意志,跟魔法师强大的根据一个道理。
“最后如果要比拼上限,才会算到天生这副躯壳的承受力上。像是我有神兽的血脉,而艾玛是纯粹的人类,我的上限比她要高。
“但海里的族类就是另一套根据了。他们的寿命、体质、魔力形式与我们截然不同。”
拉说:“女巫在成熟之后,都不会轻易死去。就算受到常人难以想象的重伤,躯体崩毁,我们也都能复原。最多伤得太重时,即使逆转回来也会伤到躯体的根基,简单说就是折寿。
“女巫的寿数诞生时就写定在命运中,大多由躯体种族决定,制造女巫的逻辑不允许我们作为个体的永生,所以我们会老去,预见不了自己准确的终点,但仍然能摸索到它的边界和存在。”
“如果我的猜测正确,那个诅咒了你的海神女巫,死去时寿数远远未尽。”
拉偏过头思索,“‘命运’中许多个重要的节点,只有它关联的前置因素产生足够多重大的变化,才会导出节点的改变。
“所以不是命运无法撼动,而是那些时时刻刻变化着的微小命运没有累积到足够质变的分量。
“但一个女巫提前死去了,她的命运偏移,错误随之发生。
“如今你的命运与女巫的命运重叠,无法再被观测。
“本质上的区别让你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女巫,但你确实具有她的部分视野,你的认知会影响他人对你的认知。”
拉说,“但可惜,你对自身边界的定义太分明了。我就不会那么定义自己。
“我是太阳,太阳也是我。
“我是日神的一部分,日神也是我。
“我是我们,最终仍然是我。”
“‘女巫对于自己的定义会影响自身的存在形式’。”西里斯说,“你对自己的定义更清晰,意志更坚决,也确实比现在的艾玛更强。”
“那么,”西里斯望着她,“你比现在的她更具有杀死我的可能性。”
.
红线划开轻松的空气,切进苍白的石柱,拉闪身避开,大笑起来:“不装了吗!”
石柱被切分碎裂,不均匀地砸落在地面,裂成更细小的碎块。
拉跳跃闪避了几次攻击,又随手捏断了几道不好避让的线,仍有余裕在躲避里说话:“杀气那么明显,我都意外你还有问我问题的心情。如何,放弃思考之后,压力都减少了吧?”
西里斯抬起手,握拳,周围的红线全部曲过角度,猛地集中向拉刺去。
拉拍一拍手,仿佛被某道看不见的屏障所隔,刺来的红线全部撞断在了她身边。
西里斯说:“你不还手。”
“我可不会跟自己讨厌的人说那么多话。”拉说,“如果你想纾解压力,我倒不介意陪你玩一会儿。
“但你是艾玛喜欢的人,你要是受伤了,艾玛会伤心;我是艾玛的朋友,如果我受伤了,艾玛也会伤心。”
西里斯停了停动作,几根红线因为控制断掉而消失了:“……倒是好意思说。”
“事实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拉坦然道,又一个响指折断了几根线条。
她避着避着,跳到了一截断裂的石柱边,被红线割开的石头切面平整,拉干脆坐到了那块石台上。
红线越来越虚浮的攻击在碰到她屏障前自己消散了,西里斯转身就走。
“呦,不玩啦。”拉在他背后呼唤,声音被更空荡的回廊扩大,仿佛震颤笑声。
“你跟自己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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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西里斯说。
“你的诅咒不是只有杀死你一种解法。”拉说,“你自己其实清楚,但你只能接受这一种方式。”
西里斯站住了。
“你仍然愤怒,你的仇恨没有结束。死亡是你的复仇。”
西里斯回过头,拉遥远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什么鲜明的表情。
廊外的光线照进来,在石块的残垣碎屑上沉降,横亘于他们之间。
距离太远,光线太亮,西里斯一时看不清她的眼睛,却想起神像总是闭目,抑或留一张空白的脸庞。
“阿嘉蒂辛说,她很遗憾没能救下你的同族。”
声音落下了,留一片空白。
西里斯看见金绿色,与百年之前所见的并非同一双眼睛,石块般冰凉。
拉望着他,声音宣判一般:
“最后的塞利法斯,我祝你死得其所。”
西里斯远远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过身,走开了。
拉目送他离开,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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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急着要走吗?”
遗憾的咂舌声从身后响起,他近来听得够熟了,于是辨别出声音的主人时,甚至感到一阵烦躁,因此投去的视线也冰冷不少。
来人却不因为这目光退却,从背光处向他倾过身来,在他视野中清楚地露出那双橙色的眼瞳,烈烈日光下,如凝固的晚霞。
阿嘉蒂辛遗憾地再次挽留:“你才待了半个月,也可以再休息休息,再考虑下嘛。”
他说:“如果你改变主意,答应杀死我,我就留下。”
阿嘉蒂辛说:“我不承诺自己未必做得到的事。”
“那就没什么好考虑的。”
她叹了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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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佩庇里亚与赫克米洛斯相邻,王国中许多人信仰日神,不少塞利法斯也同样。
女王下达通缉令之后,就有少数塞利法斯逃至日神神殿,寻求神殿的庇护。
当政的日神女巫阿嘉蒂辛接纳了他们,在塞壬女王发信要求她交出逃犯时,严词拒绝,并声讨了她的不义暴行。
塞壬女王对此不置一词。
神殿立场中立,女巫即位时又订下过不战誓约,阿嘉蒂辛无法干涉他国的内政。
时局混乱,牵扯太多,她也不能轻易从赫克米洛斯离开。
阿嘉蒂辛那时隐约意识到,艾佩庇里亚的女王应该是另一位神明的女巫。
她想见塞壬一面,但没有回信,女王从不离开宫殿。
在黄金泛滥,奇迹盛行的时代,神明的权威亦被削弱。
信仰凋敝,艾佩庇里亚中许多世代信奉日神的贵族仍惯于把神当作挂在口边的勋章,却不具有多少实际的尊敬。而不信神者更比比皆是。
阿嘉蒂辛已经有心留意,刺客和猎人仍然悄无声息地为悬赏潜入神殿。
她还是从刺客手中保住了几个塞利法斯,但焦虑与痛苦无孔不入,即使在神明的殿堂之内,女王的恐惧仍笼罩了他们。
有人因焦虑疯狂,有人因恐惧自缢,幸存者于痛苦中郁郁而终。
艾佩庇里亚灭亡之后,最后的塞利法斯找到日神的神殿来,最终能看见的只有同胞的墓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