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史锐和长子史之弈对坐下棋，儿媳在一旁看书，两位太太凑一起聊着家常。


    侯府人丁不旺，却颇有祥和之气。


    崇宁进去后，和煦的氛围忽而凝滞。众人拿出迎接君上的礼仪，一个个对她敬畏恭顺。


    史之尧训道：“她是家中晚辈，你们对她行什么礼？”明明是不把崇宁当自家人！


    意料之中，崇宁并不失望，只笑着打圆场：“你怎么狐假虎威的，和长辈说话注意分寸。”


    崇宁还礼。她行事缜密，从不给人挑错的机会。


    史锐笑道：“都是自家人，殿下随心即可。”


    史之尧支着腿坐进圈椅，他是家中顶梁柱，再招摇放荡都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赵氏瞪了儿子一眼，却也无可奈何。上回得罪崇宁，侯爷告诉她公主嫁入侯府另有意图后，赵氏就对这位儿媳敬畏有加，再不敢置喙。


    一时冷场，二太太杜氏热络道：“殿下快坐。正好囤了批新书，有些字句不解，殿下颇通诗书，正好一同品读品读。”


    儿媳林氏心领神会，笑着挽住崇宁的手臂，拉她坐下，“殿下帮我看看这里。”


    她指着书本里的一句话问。


    崇宁歪头看过去，细心帮她解答。


    林氏端庄从容，面对公主没有惧色。崇宁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一会儿两人便数落起来。


    “姐姐怀有身孕，浓茶不宜多饮用。”崇宁提醒道。


    “我确实嘴馋，险些忘了这事。”林氏含笑点头。


    赵氏微微嘟嘴，心里酸溜溜的。崇宁妯娌的孕肚越来越大，她却一点动静没有。史之尧更跟个没事人一样，还一旁乐呵呵恭喜嫂嫂。


    赵氏心里发堵，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抱上孙儿。


    到了饭点，老侯爷姗姗来迟。众人一同用完膳，又聊了起来。


    崇宁和史之尧午后要入宫，提前离席。她歇了两刻钟的晌，重梳发髻更换宫装。


    “给他捯饬捯饬。”


    丫鬟们忙给史之尧换造型。一刻钟后，他摇身一变，从落拓游侠变成朝廷官员。


    崇宁忍俊不禁：“我怎么看你这么奇怪。”


    史之尧对镜正了正幞头：“不是喜欢我这样？”


    以前她嫌弃他江湖市井气，现在正经起来还挑刺。啧，这女人。


    整理好仪容仪表，史之尧伸过小臂，崇宁一把搭上随他去了侯府祠堂。


    祠堂敞着门，一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史之尧对着史锐的牌位行礼，又将月饼放进供盘。


    “曌曌做的，您老慢点吃。”


    崇宁：“让一让。”


    史之尧扭头，见她手里掐着三根燃着的香。


    “呦，越来越通人性了。”


    崇宁瞪了他一眼，将香插进香碗里。


    史之尧看着牌位打趣道：“看看，你儿媳妇多懂事。”


    崇宁：“……”


    下午进宫后，崇宁先去积善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梁太后缠绵病榻，倚着引枕，笑眯眯看着外孙女和驸马。


    “祖母！”


    “微臣拜见太皇太后。”史之尧恭敬行礼。


    “快快请起。”梁太后咳了两声，崇宁忙坐在床边为她顺背。


    “这些下人怎么照顾的，元元瞧您清瘦不少。”


    梁太后拉着她的手，和蔼道：“前些日子雨天赏荷，谁想竟伤着了。本宫老了，躺了多日不见好，不知还有几日活头……”


    “呸呸呸，不许说晦气话。”崇宁抹了抹眼泪。


    梁太后宠溺地拍拍她的脸蛋，“瞧瞧你，出嫁后越发骄纵了。”


    她瞥了眼一表人才的史之尧，又望望崇宁的小腹，“要是有了好消息，头一个告诉祖母。”


    崇宁愣怔一瞬，恍然羞赧：“什么好消息，祖母就会取笑我！”


    史之尧闻言，耳垂渐渐泛上薄粉。


    崇宁气恼地看着他，撒气道：“碍眼的东西，出去候着！”


    “遵命。”史之尧如蒙大赦，即刻听话地离开了。


    驸马走后，梁太后问话愈发大胆：“跟祖母说说，进展如何，是不是如胶似漆？”


    她是过来人，看外孙女这模样就知道夫妻俩有戏。


    “哪有什么进展，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崇宁低头摆弄裙带。


    梁太后但笑不语。


    “而且……他也不喜欢我。”说着，她把裙带绞得越来越乱。


    “你呀，要是心里不好受，不如和驸马好好说说，没准说开了，心结就解了。”


    崇宁：“才不要！”


    上次以为他喜欢自己，结果丢了好大的脸。她再不想掉面子！


    梁太后叹一口气：“非要自己难为自己。”


    崇宁服侍她喝药后离开，去千秋殿的路上，气鼓鼓地不搭理他。


    史之尧一头雾水：“……招你惹你了。”


    采苓提前来千秋殿送信，史颖等候多时，终于盼到了娘家人。


    “小姑！”崇宁迎上去牵她的手。


    “见过慧妃娘娘。”史之尧恭敬行礼。


    “快快免礼。”她急促说，“尧尧不必这么拜我。”


    史之尧闻声不言，淡淡扫了眼殿里女官。


    史颖道：“你们先下去。”


    屏退外人，才方便问史曌近况。


    “曌曌每天温书识字闻鸡起舞，别院的人各个夸他勤奋。”


    史颖点头笑道：“我就说嘛，他虽顽皮，却聪明得很，和他哥哥一样。”


    史之尧：“……”


    崇宁凑到史颖耳边，小声道：“中秋我去看他，他还盼着抱弟弟呢。”


    史颖的脸腾一下烧得通红。


    “他这孩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净想这些有的没的。”


    崇宁捂着团扇偷笑：“皇兄待你可好？”


    史颖低头笑得甜软：“陛下确实待我极好。”


    看着小姑甜蜜的笑容，史之尧隐隐察觉不对，只道：“圣心难测，娘娘当心些好。”


    史颖无奈笑道：“自我入宫，你好似成了我的长辈，回回都婆婆妈妈的。”


    崇宁附和：“是呀，他就会扫兴。”


    史之尧：“……”但凡说句话就要挨怼，也不知梁太后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你们不必为我担心，陛下并非独宠我一人，大多时候都在陪德妃。”说罢，史颖心里泛着酸楚。


    “皇兄身在高位，也有逼不得已的时候。”崇宁劝道。


    “我明白，德妃家里出事，陛下自要多加安抚。”史颖懂事地点头，“做臣妾的，当然体谅他呀。”


    史之尧想怼两句，就收到了崇宁的眼刀。


    “小姑的唇脂好美，比我的水润。”


    “哪里，元元的脂粉更艳，正衬你的花容。”


    史之尧扭头看看史颖，又扭头看崇宁，明明一模一样的胭脂，也不知她们互相夸赞什么。


    两人从胭脂水粉聊到刺绣女工，史之尧自知没趣，干脆托腮发呆。


    “小姑在绣什么呀。”


    “给陛下绣新的香囊。”史颖酸涩道，“我绣工不好，陛下戴了几天就换了德妃的。我偷偷看过，是个双龙戏珠的图案，那龙绣得栩栩如生，难怪陛下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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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崇宁凑到绣圈旁，细看图案，赞不绝口：“小姑谦虚了，这不绣得好着呢。不像我，绣什么都四不像。”


    好不容易熬到晚宴，崇宁和史颖打算补妆再出发。


    史之尧率先跨出千秋殿，去宴席上拜会其他驸马。崇宁和史颖走在宫道上，迎面看见德妃的轿辇。


    如今的温婉娥雍容华贵，非昔日温婉闺秀可比。


    她正得圣宠，高高在上坐于轿辇，懒洋洋俯视一眼崇宁和慧妃。


    史颖屈膝福礼，就当打过招呼。她和温婉娥平位，本不必行礼。


    “见过德妃娘娘，娘娘金安。”崇宁道。


    温婉娥翻翻眼睛：“起来吧。”


    她是崇宁的皇嫂，自然高她一等。


    崇宁知道这个理，恭顺有礼是不想让她抓住错处。


    温婉娥扬扬下巴：“近日本宫乏得很，陛下亲赐御辇，不便奉陪。”


    说完，宫人抬着她离开。


    待温婉娥一行人走远，史颖叹口气：“一天比一天傲慢。”


    崇宁笑道：“她素来谨慎，没想到栽进富贵乡竟会这般无状。”


    这正是她想见到的。


    华灯初上，中秋晚宴皇亲国戚纷至而来。崇宁同元昭郡主聊了一会儿，又去找淑华姨母。


    淑华公主年岁大，最是喜静，本想在积善宫陪着母亲，只因中秋节思念长姐才来宴席，只为看崇宁一眼。


    “我的儿，几月没见又漂亮了。”


    “姨母~”崇宁凑到她身前。


    “和驸马相处如何。”


    “你们怎么都问这个。”崇宁嗔道。


    淑华公主笑意更浓：“看来处得不错。”


    崇宁嘟嘟嘴，朝姨母撒娇。两人举杯交错间，她忽而想到大兴善寺的面首阮行止。


    “我生父既然不是面首，会是谁呢？”


    淑华握着玉杯的手一抖，琼浆滴到裙衫上。


    “谁给你说生父不是面首的？”


    “自是有知情人告诉我。”崇宁阴晦道，“若他不是面首，会是谁呢。您知道是不是？”


    淑华心虚地撇开眼神，“知道又如何，他已不在人世。”


    崇宁了然点头：“您认识他。”


    淑华一怔，只说要去换衣裙，便匆匆离开了宴席。直到承明皇帝姗姗来迟，她都没再现身。


    “拜见圣上——”众人齐齐下跪。


    崇宁起身后，发现左相温千琳竟然也在。


    他身为臣子，中秋不在自家府里，反而在皇帝身侧落座，颇有国丈之态。


    温婉娥含笑与父亲相视，坐到承明另一侧，为皇帝夹菜，一举一动颇有母仪天下之感。


    如今后宫只有三妃，中宫之位未定，慧妃这般行事无非仗着母族，向席上众人宣誓主权。


    这般有恃无恐，当然是温千琳的授意。


    崇宁看一眼皇兄。承明皇帝温和带笑，正同这父女二人唠着家常，好似根本不在意这种僭越之举。


    史之尧和崇宁同案，见状用力捏着玉杯，眯眼道：“那位置是皇后坐的，她一个妃嫔怎么敢的。”


    还有温千琳，他在前朝越发作威作福，中秋家宴又不请自来，实在无礼！


    崇宁淡淡道：“皇兄聪颖，定有思量。”


    她眯眼看着温千琳。他谈笑风生举止有度，好似不曾经历丧子之痛。


    温千琳正和承明皇帝推杯换盏，余光瞥见有人看他，他从容地回望过去。


    崇宁公主移开目光，而史之尧却冷冷盯着他，目光如鹰隼一般。


    “中郎将，别来无恙。”温千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