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料峭无晴
作品:《斯文锁链[京圈]》 沈妍自始至终都没问过,他那时究竟喜不喜欢她。
不少人都说,秦鹤准是将她搁在心尖上的。可后面她想起那晚,却觉得扑朔迷离。
如果他不喜欢她,没必要花心思领她见人,更不必亲身替她过滤掉京艺圈不堪的一面。
再往前,他也曾在流言四起时为她撑起场子,押了不少人情排面去保她。
可如果他喜欢她,看她飞蛾扑火似的奋不顾身,又怎么能那样无动于衷。
对秦鹤,她时常觉得自己与他的距离忽近忽远。越远,她尚能描摹几笔他的轮廓,越近,反倒不能完全看透。
他身上有种永不沉沦的清醒,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蒙蔽掉这一层,硬碰硬地撞上去,疼的是自己。
她就这么浑身是伤地站在他面前,听他接电话,下一秒就要栽下来。
秦鹤却脸色突变,挂断电话后,忽然反手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他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带你去个地方。”
沈妍虚弱地任他拿捏指挥,脑海中一片空白。
秦鹤蹲下身给她穿鞋,让她扶着自己,亲手托着她的脚踝轻轻套上那双银光闪闪的鞋子。站起来后他顺势揽住她,令她整个人几乎完全埋进他身体里。
混沌中,她升起点希冀,很快又自己灭掉。
他擅长这样,让她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过后又平静温和地看着她,仿佛都是她自己误会了,那压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她刚刚用尽全部力气,也没能撬动什么,应该长教训才是。
秦鹤裹着她下楼,不再是之前那样虚虚扶着,而是实打实地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
他们太显眼,宴厅慢慢静下来,有几个瞠目结舌地目送了半路。
沈妍眼前一片昏黑,几乎被他隔绝了光线,但声音还能飘进耳里。
“我说秦家少爷怎么会捧这么个没背景的——敢情还是自己看上了。”
“有什么稀奇?这一行不都这样,新鲜一阵就换了。”
“这种事谁会摊到明面上?也就是他了,周家那位小姐刚刚满场地找人,现在可好,直接舞到人眼皮底下。”
那头说着,这边周敏怡已经直接拦了他们去路。
她是真沉得住气,脸色都没怎么变,仿佛秦鹤臂弯里搂得是只宠物,连入眼都不够格。
“喝多了还是病了?”周敏怡随口问,冰凉地扫了眼裙摆下笔直纤细的腿,神色不明,“找个人接走照看着就行了。”
沈妍的眼睛被他轻轻盖上,眼睫眨了几下,乖顺地安分下来。
她听见秦鹤的嗓音罕见地淬出寒意:“周敏怡,把路让开。”
当着这许多人面,周敏怡大约是没料到秦鹤会驳她的面子,眼底三分震动。
她没让,讥讽地瞟向被他护在怀里的女人,看不见脸,臆想里面应该有张得意的脸。
“身子骨弱了点儿。不行我帮你叫辆车直接送医院?”
沈妍感觉到男人另一侧肩胛骨幅度不小地起伏,紧接着一阵急促趔趄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惊呼暗暗响起。
似乎他失了耐心,直接抬手拂开了拦路的人。
他带着她继续往前,一路上车也没将她放开。
沈妍迷离了片刻。她贪恋着他磅礴的温度,再过一阵,几乎就要上瘾。
她埋在他胸前,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
秦鹤连她的手都不会碰,却那样紧地抱了她一路。
即使是周敏怡,他也不至于做到刚刚那一步。
他反常得太厉害。
她坐直了些,“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秦鹤张开手臂,不加商量地将她重新抱紧,仿佛在用他的身体给她支撑。
他胸腔振动着低沉回响:“去医院。”
沈妍愣了愣,下意识联想到刚刚周敏怡的话,于是想辩白说我没有生病呀。
下一秒她又慢慢地反应过来。
秦鹤的唇在她额际蹭了下,手垫在她脑后,一遍一遍地抚摸,从头顶到她薄薄的肩膀,最后将她小臂也箍起来。
像个吊床,牢牢裹着她,仿佛怕她掉下去。
沈妍不太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下车,又是怎么一步一步挪进医院。可能是她扶着墙进去的,更可能是他直接将她抱进去的,总之当她又有意识时,面前只有一具盖着白布的躯壳。
她灵魂四分五裂地出窍,手脚冰凉,动也动不了。沈妍有那么一瞬混淆,甚至以为躺在那里的是她自己。
沈依曼遭遇的车祸很惨烈,来不及丢掉的止血布和被单堆在一旁,上面全是大片殷红甚至发黑的血迹。
沈妍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劝她别看了,但她却连收回目光的力气都没有。
有人替她掀开白布,躺在那里的沈依曼脸色安详,像是睡着了。
沈妍很熟悉沈依曼的睡颜。
在虞城时,沈依曼很多个清晨回家,声响不敢太大,就直接卧在沙发里睡。往往都是沈妍在出门上学前抱来被子,悄悄给沈依曼盖上。
沈妍的唇嚅动着,迸出喑哑的字眼。
“妈妈。”
上次面对面喊她妈妈,沈妍已经快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几小时前自己在舞台上旋转时,看见台下没有沈依曼,还落空了几秒。
那时她在哪里,车上,还是医院。
沈妍捻起被单,指尖颤抖地给沈依曼盖好,筷子似的两腿打着颤,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外走。
走廊里忽然有人激烈地吼:“你不要拦我!我管她几岁,我就要问问她到底安的什么心!当了这么多年拖油瓶还不够,非要害死自己亲妈才行?”
沈妍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门出来,一张脸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
喊着要找人算账的,是秦易。
秦易见她出来,一把推开身边拦着他的人,冲到沈妍面前,满脸涨红指着她鼻子骂:“你现在满意了?你知不知道依曼走之前遭了多大罪——那是一尸两命呀!她怎么有你这个煞星女儿!”
他说着就开始推搡起来,拎着她的肩膀来回地摇,一把就要将她甩到墙砖上,被快步赶来的男人接住。
秦鹤强势地插在他们中间,背对着秦易,单臂环过她,顺势将她的耳朵遮起来。
罗颖满脸哭花掉的妆,不知是从哪个场子里匆匆跑来的。
她还在尝试着拉开秦易:“老秦你冷静点,这怎么能怪妍妍?”
秦易悲痛过度,情绪激动得像要打人。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举起来甩给旁边人看:“不怪她怪谁?你们都看看,到底是不是该怪她!”
沈妍从秦鹤怀里挣扎出来,双手把持住秦易伸长的胳膊,定睛去看那块手机屏幕。
她清白的瞳孔骇人地放大,像是见了鬼,她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手机,颤抖着解锁,点了几下,脸色彻底灰白。
沈依曼几小时前发了条朋友圈,没有屏蔽任何人。
“带宝宝看姐姐演出去啦!”
配图是一张举着票的自拍,沈依曼坐在车后座,笑得骄傲得意,不经意漏出明显的孕肚。
沈妍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自己,无声地尖叫起来。
她自己却失去了五感一般,陷入虚空。
罗颖愣在原地。
她还记得沈依曼与自己紧张兮兮地商量,怎样把沈妍的事瞒天过海。
当年沈依曼稀里糊涂地怀孕,等发现时,月份已经大到不能做手术,只能生下来。
这么多年她似乎都没完全适应一个母亲的身份,玩起来时,仍像个没心没肺的年轻小女孩,钓男人找乐子一样不落。
可偏就是在今天夜里,她这个最不靠谱最没责任心的闺蜜,选择要公开自己这个女儿的存在。
秦鹤俯下身,将外套披在女孩身上,腾开手将她整个抱起来。
他动作轻柔,像是怕稍一用力她就会碎掉。
秦易却没放过他,将一张被血浸透的票拍在秦鹤面前。
“这是你给她的吧?”
“今晚你还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催,是不是?”
“晚饭都没吃完,她就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连我安排司机的时间都等不及,非要自己打车过去,想也想能想到她路上会催多少遍让开快些——”
秦鹤感觉到怀里的女孩紧紧抓着他的衬衫,指甲蜿蜒地嵌进来,全身都在发抖。
他心脏悸痛,寒凛凛地回眸,平日小心收敛的压迫感全然释放,声线像是要掐紧秦易的喉咙:“闭嘴!”
秦易已经失去了理智:“这小野种还真有本事,搭上你了?难为你还肯帮她,为这么个破舞剧,葬了依曼一条命——”
秦鹤一手圈着沈妍,另一手挥拳过去。指骨关节结结实实打在他小叔叔的脸上,连带着踹上秦易的髋骨,逼得他说不下去,只剩嚎叫。
他低头看怀里的沈妍,不知从哪句开始,她已经被刺激得半昏了过去。
秦鹤寸步不离地陪到第二天半夜,出去接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秦母大为光火地将他训了一通,为着前一日他让周敏怡在那么多人面前难堪。
但就算这样,周敏怡还是没提及沈妍的存在。
秦母说来说去,也只说了他处事不周全,要他找个时候去周家赔礼。他揉着眉,平心静气地等她脾气泄完,扔下句现在没空,就要挂断。
秦母叫住他,问人在哪里。
秦鹤说在医院。
自他回燕城,不是在家,就是在医院,这答案已经太过顺耳。电话一断,秦母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如今秦老爷子已经出院了,他还往医院跑什么。
秦鹤回病房,看见沈妍已经醒了,两眼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
他走过去,拿手背试她额头的温度。
昏睡的这段时间,她发了场高烧,一度胡言乱语,闭着眼呜呜咽咽地抓着他哭。
好在如今已经退了。
他手指碰到她有些干裂的唇,转身倒了温水,将她扶起来喝。
沈妍一口水呛得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咳的整个床都晃起来,小脸涨得通红。秦鹤一遍一遍耐心地拍着她的背,最后将她单薄的身子慢慢揽住,让她伏在自己肩头,用自己的身躯承载她的颤抖。
沈妍慢慢平息下来。
“秦鹤。”她低低唤他的名字,鼻音浓重,毫无希望地和他确认,“你现在这样照顾我,不是改变了心意,要和我在一起吧?”
他抚着她后背的动作很轻缓,一直没停。
也没说话。
沈妍闭上眼:“嗯。知道了。”
她在医院养了几日,出院前,突然对秦鹤说要去一趟沈依曼的葬礼。
秦鹤让人照她的尺寸送来了套黑色的衣服帽子。
罗颖带她过去,跟在队列最末尾,把她的帽檐又往下压了压。
沈依曼在世时,罗颖对沈妍态度微妙。但如今看到这张和沈依曼八分相似的脸,她又硬不下心肠。
她没结婚,没子女,浮萍似的潇潇洒洒,快活了这么多年。她本以为沈依曼也是这么个性子,没成想却看到那条朋友圈。
原来小姐妹背着她,悄悄生根,在心底留了柔软的羁绊。
稀稀拉拉的人杵在墓园里,无言看着一锹一锹的土翻上来。沈妍直接瞒了外公外婆,秦家的人大多递了份子便离开,只剩秦易在最前面,脸都哭木了,怀里紧紧抱着个黑檀木盒。
人群散去的时候,天忽然阴霭霭地开始落雨。
这是燕城春末的最后一场雨,连连绵绵下了很多天,将最后的芳菲都打落凋零才作罢。
那一阵子从没出过太阳,后来沈妍再回忆起这段时间,也是这样暗无天日的底色,燕城灰扑扑的尘是骨子里带来的,已经积了千秋,无论冲刷多久都洗不掉。
沈妍回去后便将自己的东西收拾齐整,要搬回京艺剧院。
她来的时候就匆忙,没带多少东西,所有行李用一个小箱子也就装完了。
她自己打了车,寻思到了再给秦鹤发消息。不想她人刚从出租车上把行李箱搬下,男人嶙峋的指节就覆上来,一把伞撑在她头顶。
秦鹤神色平煦地问她:“怎么突然想回来住?”
沈妍声音轻疏:“嗯,二轮公演要开了,这边方便些。”
他握着她的行李箱把手,看她藏在氤氲雨雾后的眉眼,清黛玲珑得如同山水画。
只是短短数日,这画已然开始对他留白。
秦鹤淡声“嗯”了下,似从前那样对她说:“这阵子抽空多练练基本功,有几个项目要开始选角了,回头让人把本子送来,先看看。”
沈妍静默了几秒,睫毛上凝结起极小的水珠。
她眨了下睫,将那点潮湿抖落干净,乖顺地应下来:“好。”
其实她大可以直视着他的眼睛,锋芒逼近,反问他和她是什么关系,她干嘛要住在他房子里,他又干嘛要费心费力地给她拉资源。
像之前那样,热烈又无所畏惧地逼着他泾渭分明。
但她现在好似毫无力气再去摇旗呐喊,好似已然接受了混沌禁忌的现实,开始学着成熟的样子,平静地忽视暴风雨后的一地狼藉。
秦鹤让司机开去欧家。
那件案子不复杂,材料装订起来薄薄一册,欧麓递过来时说:“涉及到未成年了,就算不接受调解,也不可能公开。”
秦鹤靠在窗边抽烟,翻了几页,烟灰落下来,在他白玉般的手指上冒出半缕烟。
他伸出去弹了弹,“什么时候能了?”
“几个人都是快考试的学生,最快也得七月初。”
秦鹤淡声说:“行。”
欧麓愣了愣,算盘落空大半。
他本想铺垫几句,劝秦鹤再斟酌斟酌。毕竟牵扯的几个学生中,也有家里是京艺圈背景的。秦鹤一律不接电话,人家就托人私下找到他这儿,想请他帮忙说和。
来说情的人很老成,看完材料笑了笑,说到底都是小姑娘们闹腾出来的事,放到台面上撕扯,两边都不好看。
秦鹤听完,烟拧了,眯起的眼梢挂着凉。
“好看?”他仿佛觉得好笑似的重复了一遍,“要不你去问问,他家姑娘的照片估计挺好看,也挂网上?”
语气分明还算轻巧,却听得欧麓大气都不敢出。
他认识秦鹤二十多年,私下里混不吝地什么话都说过,也见识过他怒极时砸了老爷子藏品。惟独现在这样子,欧麓没见过。
秦鹤不爱惹一身事儿,与人交往也从不往绝路上逼,不了解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是温和脾气。这回却不一样,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跟对方掀桌子。
秦鹤唇边的弧度消失了,讥诮出声:“早干嘛去了?”
欧麓了然他的态度,没再继续往下说。
他想将话题带得轻松些,单手摘下眼镜:“你那小姑娘,听说领着去见过老爷子了?”
秦鹤听出他话里藏了一半揶揄,笑了下,顺着话头跟他不清不楚地扯:“见了,老爷子很满意。”
欧麓眨眼,故意憋着劲刺他:“哟,那不得给点见面礼。”
秦鹤闲闲地喝茶,认下:“怎么没给。好几个剧本子都为她拿出来了。”
欧麓眼里打趣的光渐渐熄了。
燕城公子哥不少,如果秦鹤算是异类,欧麓就是异类中的极品。他这行见的东西天上地下,牛鬼蛇神数不胜数,换别人或许早就麻木了,欧麓却不会,自己心里那道线反而愈发清晰。
他不想置喙什么,权当闲操心似的,“你爸妈怎么说?”
秦鹤眼里掠过一瞬辛辣,缓缓道:“我不过捧个人,他们说什么?”
“一小姑娘,真不至于。”
尽管欧麓看多了他这副云淡风轻的壳子,还是没忍住,“后面还不知有多少个,每个人你都这么捧?”
秦鹤没答这句。
那天他坐车回去塞在路上,得空将欧麓的话翻出来想了想,有些答案呼之欲出,他及时刹住思绪。
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催,秦鹤直接把手机关了,清静。
到了地方,秦家周家的人都坐得整齐,只差他一个,空位又排在周敏怡身边。
他拉开椅子坐下,长辈关怀他喝茶润一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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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鹤没搭腔。一餐饭吃得还算平静,他只在要紧时举杯给周家两位长辈敬了酒。毕竟动手把人女儿推了,是不占理。
至于和周敏怡本人,他甚至懒得多说半句。
但只是平白坐着,也能被编排。散场前,秦鹤听见秦母正在喜上眉梢地跟周家商量日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把事情订了。
秦鹤听得眉骨沉下来。
一上车他就轻轻缓缓地笑,问秦母是不是打算搭戏台子,他请专业的人来唱戏给她听。
秦母疑惑看他,他温和地薄讽:“看您操心操肺地忙活,到时候开缺,多不好收场。”
秦母还没发作,秦父已经敏锐地插入话来调停,问了几句别的话,最后说起最近那桩白事。
秦父低低地叹气。
虽说秦易那一支已经算是远亲,但提起来还是唏嘘。
“命数差,福气薄,怨得了谁。”秦母正在气头上,话也有几分刻毒,“那女人也算有能耐,死之前来那么一出,大张旗鼓地打秦家脸——”
秦父隐忍地呵斥了秦母一声。车恰好到了,她气呼呼地瞪了这两人一眼,自己先下车进门了。
司机看秦家父子都不动弹,猜到他们还有话要说,识趣地下车到一旁等。
秦父沉默了一阵,还是替老婆说了几句:“你妈就这个性子,咋呼几天就没信儿了。你情我愿的事儿,也不能真逼你去和人家订婚。”
秦鹤自然知道。他妈妈人不坏,就有个风风火火爱冲动的性子,跟人聊天一时兴起,能拍着桌子去买一栋楼。说好听了是豪迈,说难听就是不过脑子。
往常他也不会当真,只是今晚心中莫名烦躁,非想将这话堵死。
“那晚上庆功宴的事我听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今天陪两杯酒就够了。”
秦父不动声色地靠在后面,话说得从容清徐,下一句却冷不丁问:
“你对人家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没点名没道姓。
但两人都知道这话问的是谁。
秦鹤知道他父亲这句话不是提问,而是警告,是要他清醒,少些徒劳。
那次带沈妍来小坐,秦家人都还算客气。
但这客气是给秦老爷子十二分满意的乔宛星的,不是给秦鹤领回来的女孩儿的。
他眼角扬起极为罕见的风流,又搬出那套不经意的口吻:“就一小姑娘,能有什么心思?”
反正他不能有。
她就算有,如今大约也没了。
过了些时日,助理给他送项目书时夹了几张赠票,提醒《南乔》后天二轮公演。
彼时高考已经结束,这一轮连开三天,比首演还火爆。
秦鹤从通讯录了挑了几个人,都是最近新项目打过交道的,让助理把票送去。
他单独留了张给欧麓,拍了张照发去,欧麓发来五秒的语音:“行行行,肯定去给你家小姑娘捧场。”
秦鹤无意识地扬了下唇角。明知道欧麓用意不纯,却懒得澄清。
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某种意义上,也确实算他家的。
这样想着,他拇指划过票面上的名字,留下温热的痕。
沈妍已经很久没给他来过消息。
偶尔能听郑一鸣提起半句,说她一如既往地刻苦,就是话少了,除了上台演戏,其他时候也不怎么笑。
沈依曼刚去世那几天,秦鹤曾经强迫她跟自己对话,不厌其烦地捋出一条逻辑往她心里扎根,要她相信这都是意外,跟她没关系。
那时她双腿屈膝,抱成一团,不知把他的话听进去多少。
晚上路过京艺剧院,秦鹤下了车窗,司机很有眼色地变了条道,降下速度慢慢开。
赶巧他就真瞧见了沈妍。
和她身边的男生,单肩背着满当当的书包,体态却仍旧清瘦挺拔,像棵年轻的白杨树。
他回想起那男生的名字,应该叫岑炀。
-
是沈妍约的岑炀。
她拿了他许多书,如今要还他,甚至还多出一倍。
岑炀有些意外地发现其中有些很难找。
沈妍平静无澜地垂着睫,说这是其他前辈送的,她看了一些,还没来得及读完。
夜风温热,她周身却散着暖不热的凉。
岑炀在路灯柱旁停下,借光仔细端详她,吃惊地发觉她脸廓线条比之前还要突出,骨相分明,蕴着难以化解的阴影。
至于身上,她本就已经瘦无可瘦,只是今晚在一袭白裙中显得更空落单薄了些。
沈妍想了想,告诉岑炀:“我要走了。”
一句话解释了很多。
那天葬礼结束,罗颖提起她要准备出国生活,沈妍便求她替自己也办了手续。
她不想留在燕城。
这里已经没有她能爱的人。
岑炀多少觉得讶异,但却没有加以评判,只安静地消化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要很久后才回来吗?”
沈妍轻轻“嗯”了一声。
“那,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你回来了再给你。”
沈妍怔了怔,眼眸里迷离了一瞬,仿佛想象不出来有那么一天。
但她还是说:“好。”
岑炀陪她绕着京艺剧院散步,不知走了多少圈,终于停下来。
他双手轻轻握拳,很小心地半张着手臂,“沈妍,我们道个别吧。”
言语动作里只有真诚。
沈妍上前半步,离他近了些,岑炀在她背后轻轻合上双臂。
他们的影子交叠,但中间还有距离,除了下巴和肩膀,其他地方甚至都没碰到一起。
沈妍从他肩头望向京艺剧院那块牌匾。
烫金的四个大字,吸了她好几个月的心血。如今她要走了,这牌匾却沁不出半颗泪来。
女孩子背对着马路,裙袂被晚风吹得轻轻飘起,露出一截匀称白净的小腿,很快又落下去。
秦鹤坐在车里望向这一幕。
指间的火星已经燃到烟蒂,他伸手掐灭,在初夏的夜晚吐出沉甸甸的雾来。
不消他吩咐,司机也自觉把车速降到最低,正犹豫是不是干脆停下。
秦鹤却上了窗,漠声吩咐说:“走吧。”
眼里什么形状都没有。
或者说什么形状都能有。
像是刚刚被吐出去的那团雾,飘回了他眸心,久久不散。
秦鹤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是后来的许多年里,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只是一个背影。
被别人拥住的背影。
那画面闯进眼里时,他情绪喷张了一瞬,某根神经突突直跳,可紧接着,就被早已调教好的理智压过去。
这样很好。
像是在放风筝,因为知道有了牵引,他便可以肆意放线将她推上碧霄。
少女一场盛大心事无疾而终,然后掉头去过纯白美好的青春岁月。
他终于不必再事事小心处处避嫌,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对所有人说那句,就一小姑娘,能有什么心思。
二轮公演结束的当晚,秦鹤派了司机去接她。
下个项目敲定了制作班底,今晚聚餐,过几天就要开始选角。她的履历一早就递过去,算是导演最中意的人选之一。
他酒刚喝了三杯,司机打来电话,说人没接到。
秦鹤笑意僵了僵,离席亲自给她打电话,前几个都没人接,最后一个通了,那头却有铺天盖地的动荡轰鸣声。
“秦鹤。”
她只来得及说了这两个字,或者真的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很轻,他竟心有灵犀似的从其中听出暌违。
再打过去便开始提示无法接通。
秦鹤撑着盥洗室的大理石台缓了一会儿,接着去打电话,让人查沈妍最近一阵的行程。
他自己则俯身冲了把脸,拿昂贵的手帕擦干净,耐心等着瞳孔里的血色消退大半,才又走出去,继续跟一桌人谈笑晏晏。
那年夏天燕城多雨,往往傍晚倾盆,至凌晨都不会停。秦鹤后来有一回半夜被电闪雷鸣吵醒,忍不住想,怎么偏偏她走的那晚,是万里无云的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