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第三十章 动摇

作品:《游龙记

    付清玉一路赶至战场,看到了满地的尸骸,断骨碎肉,触目惊心,她只觉得自己心脏砰砰砰地直跳,丝毫不敢停留,沿路直追到了鹭城,看到城外那些狂吼着如丧尸般不停冲向城池的怪物,还有又惊又俱,死命固受城池的赤麟军和护国军。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施展轻功,翻上了城墙,打晕了两名想阻止她的赤麟军,旋即身形一跃从众人头顶掠过,直奔中心的城主府邸。


    她一路穿行,现下城中混乱,人人自危,竟没有一人来拦截她。可是付清玉还是觉得自己太慢了,她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直到冲进府衙,一路进了后院,看到了惊讶的白经,再然后,看到了那个跌坐在床边,满身血污张镰。


    付清玉后知后觉间心脏没来由的刺痛起来,然后又砰砰砰用力跳动了好几下,才缓过劲来。


    她一把抓住门框,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使劲吞咽下涌到喉边的那口血。


    还好,他没死……


    付清玉这时才敢长长得呼出一口气,察觉到自己内伤严重,又连奔了十几里路,此时已近力竭,她上次在繁城所受的伤还未好全,此次贸然与至禅动手,更是伤上加伤,想来起码要一年半载才能彻底恢复了。


    张镰跪坐在床边,双目紧紧盯着床上的祁景逸,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军医为他处理伤口,似乎在他的目光下,那伤口就能缓慢愈合一样。


    他看到血不断从祁景逸的胸膛中汩汩流淌下来,而大夫手忙脚乱,撒上大把的金疮药,血这才渐渐止住。


    “堂主,”军医擦了擦额头的汗,才不得不开口,道:


    “这伤,太严重了!若贸然拔箭,只怕,只怕这位大人顷刻间便会,便会,没命的。”


    “你胡说什么!”赵越一把扯住大夫的衣领,怒道:


    “你会不会治!我们殿下怎么会有事!”


    “老夫是这城里最好的大夫!”老大夫也怒了。


    “老夫说救不了了就是救不了了!”


    “你!”赵越一把抽出剑,架在老人脖子上。


    “我来看看吧。”


    众人转过头去,只见一名青衣女子倚靠在门边,风尘仆仆,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女子走上前来,将手搭在祁景逸的脉搏上,只觉得床上这人脉搏微弱,气息若隐若现。


    她看向一旁的张镰,见他眼中满是希寄,心中一沉,终究还是张口道:


    “心脉已断,回天乏术……”


    张镰的目光瞬间暗淡了下去,她见此心有不忍,又道:


    “我可以将真气灌注他体内,让他暂时清醒,不过,最多也只有半盏茶的时间。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张镰茫然望着她,付清玉别开脸,不忍和他对视。


    “还是老衲来吧。”这时,在付清玉之后终于赶到的至禅也跨入了房门。


    “付施主,今日之事,全因老衲被人蒙骗所致,施主受了伤。王爷,还是就让老衲来吧。”


    付清玉默默退到一旁,至禅运起真气,缓缓注入祁景逸体内,看着他的脸上因真气的运行染上了些微的红晕,像日落的晚霞一样,又或许,是回光返照。


    “师,师父……”


    祁景逸缓缓睁开眼,首先看到了坐在身边的至禅。


    “王爷,老衲来迟了。”至禅叹息一声。


    祁景逸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已命不久矣,他转头朝着周围看去,看到一脸着急的赵越。


    赵越忙走上前来,目中泪水流淌,他哽咽着道:


    “殿下……”


    “赵,将军。”祁景逸气若游丝,口中字勉力吐出。


    “你,带,军,速回,回泸州,接,接舅舅,和媛媛……你,你要保护,好,他,他们……”


    “王爷放心,我一定会护好侯爷一家!”


    祁景逸默默点了点头,他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跪坐在地上的张镰身上,目中似有欣喜又含着遗憾之色。


    “阿镰。”


    他艰难抬起手伸过去,张镰紧紧握住。


    “景逸,我,我,对不起……”


    语未言尽,泪却已无声滑落。


    祁景逸摇摇头,看着他,嘴角勉力牵扯出一丝笑意。


    “此生,得一知己,虽,虽死无怨,记,你记得,我,与你,说的,话……”


    张镰含泪点点头,他知道。


    “若,若今后,你,得了,得了……望善待,善待,这天下……”


    若他无缘,他希望最后,胜的是张镰。


    张镰正待点头,突然觉得自己抓这的那只手间竟没了力气,兀自从他的掌心中滑落下来。他错愕地抬起头来,只看到床上的景逸缓缓闭上了双眼。


    “殿下!”


    “殿下!”


    张镰觉得耳边的哭嚎叹息声一瞬间离他好远好远,他怔怔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觉得他还那么真切,好像只是闭上眼假寐了一阵,很快就又有会重新睁开,对着他爽朗地笑,开心地喊他的名字。


    阿镰……阿镰……


    夜幕降临,怪物们终于被击杀殆尽,城墙上斑驳的血肉俱都见证了这一战的艰难,护国军和赤麟军的战士们席地而眠,此刻已分不清敌我。


    付清玉终于在一间酒楼的屋顶上找到了张镰,此时,他的脚边已摆了四五个空空如也的酒壶,手上还拿着一个,咕噜咕噜地灌着烈酒。


    付清玉默默坐到了他身旁,拿过他手中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口,又递回给张镰。


    两人沉默着在屋顶就这样喝着酒,许久,张镰才语气干涩的道:


    “那一箭,是,射向我的……”


    付清玉没有说话,只是身侧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


    “景逸,他,他替我挡住了,死的,应该,是我……”


    张镰转过头来,双眼赤红,泪水糊满了脸。


    “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应该是我!”


    “死的应该是我!”


    付清玉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很涩,眼角有些湿润。


    望着张镰那一脸的无助,痛苦,付清玉伸出手去,终于将他抱在了自己怀里。


    哽咽声逐渐放大,变成宛如困兽的哭嚎,付清玉的腰被张镰紧紧搂住,痛得要折断,可这与胸前之人的锥心之痛相比,却是如此不值一提。


    “死的应该是我!死的为什么不是我啊……”


    付清玉没有回答他,若那一剑是射向张镰,他身上有宝甲,未必就会殒命,可战场瞬息万变,即使他没有死在一箭之下,也可能身受重伤死在后续的战斗中。


    望着天边弯弯一轮新月,这一刻,付清玉很庆幸,庆幸死的,不是张镰……


    ******


    营账中,韩晔正聚精会神看着今日的战报,烛火明灭之间,一道阴影快速撕破营账,射了进来。


    铛!


    薛十三抽刀一斩,将那东西击断,是一只缺了尾翼的染血箭矢。


    “进来吧。”


    韩晔丝毫不在意般地说道。


    那人掀开帘子走进来,薛十三手中紧紧握着剑柄,不敢有丝毫松懈,他们这样的高手,若要取一个普通人的性命,会非常的快。


    “是你设计让至禅拦住我的?”


    “没错,”韩晔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面上平静无波。


    直到他看着付清玉衣襟上的点点血迹,眉头微微一皱,瞬间却又恢复了原来的弧度。


    “你动手了?!”


    付清玉冷哼一声,道:


    “你派了金榜第七的高手去拦截我,就没想过我会动手?”


    韩晔拳头悄然握起,他清楚她的伤势,他想过她会与至禅交手,可他更知道她善趋利避害的性格……只是没想到,她为了张镰,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怎么?无话可说了?!”


    付青玉走上前去,薛十三蹭地一声,横剑拦在两人之间,警告道:


    “付青玉,你莫要太过分了。”


    他从付清玉身上察觉到了杀气。


    “十三,你下去吧。”


    “大人!”


    “下去!”


    “……”


    “是!”


    薛十三愤然收了剑,退出了营账。


    付清玉两步上前,蹭的一声拔出腰间软剑,架在了韩晔脖子上,满脸怒意,喝问道:


    “为什么设计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韩晔却犹如看不见脖子上的剑般,脚步一抬,朝着付清玉走了过来,任凭锋利的剑刃在他颈间划下一条细细的血痕,付清玉皱了皱眉,手中的剑下意识地偏了偏。


    韩晔走地很近,直至两人呼吸相闻,他直勾勾地盯着付清玉的眼睛,用只有两人听得清的声音,和足已将人冻毙的冰冷语气,问道:


    “你如此气恼,是因为我骗了你?还是因为,我差点杀了张镰?”


    付清玉呼吸一窒,握剑的手不由紧了紧。


    两人对视,如暗流涌动。


    “当日你说过,若他阻了你的道,你便杀之,可还记得?”


    “若你不记得了,我便帮你记得!若你不愿做!我便帮你做!”


    “青玉,你,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两人目光对视,一瞬间火光闪耀。


    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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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付清玉一把将软剑回鞘,似乎不敢再直视他那突然爆发出的热烈与质问的目光,腾地转过身,走到营账边,又停了下来。


    “韩晔,若有下次,我绝不饶你!”


    直至她走出营账,韩晔望着那兀自飘动的帘子,突然自嘲一笑。


    下一次?是什么样的下一次?是下一次他骗她?还是下一次他要杀张镰?


    韩晔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血肉中,胸口的魔鬼大声叫嚣着要杀了他!杀了他!


    噗!


    一口鲜血喷出来,他只觉得胸中剧痛,此时,已不知是伤痛亦或是心痛……


    ******


    张镰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房中的,他醒后整整在屋里呆了一日一夜,就如同当初的楠城,全家被灭门,而独他逃生时一般,他又再次体会到那种宛如小虫困死在蛛网里的感觉,挣脱不出。


    痛苦、怨恨,愤怒、不甘、不知所措、不愿相信……


    直到第三日,白经来告诉他,赵越要扶灵回泸州了。


    鹭城一战,护国军和赤麟军损失惨重,飞鹰军的那些怪物固然厉害,但似乎数量不多,见久攻不下,何振铨又不愿意损失飞鹰军的主力,早在一日前便撤了军。


    张镰站在城门,目送着人群中的棺椁远去,他知道,这一去,此一生,便是永别,亲人不在,知己已逝,他,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付清玉将一块玉佩递到他面前。


    “张镰,若有一日……”付清玉停顿了下,叹息一声,如今赤麟军死伤过半数,似乎败局已显。


    “你便拿着这个玉佩来凉城找我吧。”有了这玉佩,尉国境内皆可畅行无阻。


    付清玉知道,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用,却仍希望穷途末路之际,给他一个选择。


    张镰接过她手中的玉佩,那玉晶莹剔透,显然是上品,上面一个小小的付字,他低着头,用拇指轻轻摩擦着,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女子,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青玉,若我死了,你,到时候,能不能到我坟前陪我喝一杯,看看我。哪怕,哪怕只看一眼。”


    付清玉的心脏一抽,莫名觉得痛苦,可看到他那副自暴自弃的表情,又觉得愤怒。


    她脸色一沉,怒斥道:


    “战死沙场的人,从来马革裹尸,你死了,谁还会替你埋,我怎么知道你的坟在哪里?!”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那斑驳城墙上的血肉,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地道:


    “这几日飞鹰军攻城,你龟缩在屋内,任凭手下之人以命相搏,死伤过半才堪堪守住鹭城,而你却沉浸在自己那莫须有的自责之中,我且问你,那一箭可是你射的?可是你杀的祁景逸?”


    “祁景逸固然因你而死,可这战场中的几万尸骨,又有哪一具不是因你而亡?你辜负的,又何止他一人?”


    “战场之争乃生死之斗,未到最后一刻,从不应轻言放弃。在庆城时,你说要扶正这天地,要安万民之生计,你说,要让这天下百姓幼有所依,老有所养,生有所靠。”


    她冷冷一笑,又厉声问道:


    “如今,这天下可定?万民可安?你言之凿凿,不过空口白话!张镰,你何时成了一个懦夫!”


    “你今日一退,放弃的何止你自己一人,还有你身后千千万万的百姓!还有那些信你,愿意用生命追谁你的将士,你又将他们置于何地!当你踏上这条路,你的命,早就已经不是你一人的了!你若放弃,你父母亲人便是白死了!那些战场中的赤麟军也白死了!还有祁景逸,好好的一条命,换了你这一个废物!”


    “住口!”


    张镰紧紧握着拳头,目中似乎燃起熊熊焰火。


    “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他有多痛苦……


    “我知道。”


    猝不及防间,张镰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知道,”付清玉轻叹一声,语气放柔。


    “这条路,很长,很苦,有时候,似乎没有尽头。”


    没有人比她有更清晰的体会了……


    “可是,走上去,就不能回头了,也没有回头的路。”


    张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的眼中波光粼粼,有冉冉水汽升腾。


    付清玉踮起脚尖,凑了上去,她的唇并不像她的人那样冷冰冰,反而柔软,温暖。


    这一吻,不带有丝毫情欲,更多的是两人间的相互慰藉。


    “张镰,别回头,也,别死……”


    付清玉的呢喃轻轻响在他耳边,而张镰只能紧紧地拥着她,似乎要将她狠狠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填补那空落落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