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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当二凤崽遇上始皇爹

    第21章 我也是有老师的人了寡人要重赏他


    第21章


    秦王告诉李世民,同意他拜荀子为师,并且已经为他备好了拜师礼。


    正蹲在地上教扶苏用草叶编虫子的李世民,兴奋得一下就高高蹦了起来——


    为拯救秦国命运迈出的第一步,终于成功了!


    扶苏以为他在玩游戏,马上跟着起身高高往上一蹦,“啪叽”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立刻做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嘤嘤嘤地委屈望向李世民。


    秦王看得直摇头,抢先上前一把拎起他,往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摔倒了爬起来就是,你一个大秦男儿假哭做什么?”


    扶苏怒了,立刻停下假哭朝父亲噗起口水攻击,手脚乱踢乱拍个不停,


    “俘俘坏坏,窝不稀饭泥啦!走走,泥走开开丫”


    秦王处理这事的技巧已经很娴熟了,立刻把他往前举了八尺远,再放回地上。


    真拿这小子没办法!


    讲道理又听不懂,一不高兴就冲他噗口水,一个个的,目无君父,放肆极了!


    李世民就爱看秦王“一怒之下、只能怒了一下”的怒状,站在一旁指着他的衣襟温馨提醒,


    “阿父,这里日月纹的这里,有口水哦!”


    秦王低头一看,玄金交错的衣襟处,果然有湿漉漉的一大滩口水痕迹,脸顿时更黑了。


    这件不是常服,是他刚换来准备带孩子出门拜师的礼袍,穿脱极为繁复!


    秦王怒气冲冲又去换衣裳了,顺手撤回了一座大山那么多的父爱。


    他决定,必须要给扶苏也找个老师,不然,自己迟早要被他气死!


    扶苏这会儿,才没空关心父亲的心情呢。


    他一回到地上,就滚着小胖身子往地上一趴,继续做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李世民,嘴里还嘤嘤地假哭着。


    李世民终于看懂他想做什么了,立刻上前把他抱起来,还很配合地安慰着,


    “阿兄摔痛了吗?”


    扶苏立刻露出一秒得逞的笑容,急忙点点头,皱起小眉头指着自己的左脸,一脸正气地瞎编,


    “窝好特特(痛)哦,要cheichei(吹)丫”


    李世民忍着笑,把扶苏“被摔痛”的左脸右脸、左手右手全呼呼了一遍,两人很快又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很快,秦王就命人来为他们换衣裳。


    扶苏知道要出门,原本是很兴奋的,然而等他一听是去见老师的,立刻就挣脱宫人跑出了老远,怎么也不肯再回来换衣裳。


    李世民只好跑过来劝他,


    “我们是去见荀子的哦,他是很好很好的老师。”


    扶苏假装很忙碌地摆着小手,


    “窝不思思(不要老师),窝不写写(学学)!泥去去哦,窝不去去”


    太可怕了,竟然是去见老师!


    李世民自从“神速学会认字”后,就央求秦王送了些书简给他看,有时,他还会拿着毛笔勾勾画画训练手腕力气。


    扶苏见了自然有样学样,不是趁他不注意抱着本竹简倒拿着看,就是悄悄拿支毛笔到处乱戳乱画。


    李世民一看他这么好学,索性就主动教他认起字来,连宫人都戏称二公子是小老师——


    可这简直成了扶苏的噩梦,他再也不想去悄悄摸竹简和毛笔啦!


    他只想每天跟阿弟一起跳高高,摘花花,喂兔兔,玩泥巴他们小孩子,根本就不想认识那些张牙舞爪的字!


    秦王回来听了此事也没勉强扶苏,命人把他送去交给芈夫人,就带着李世民出了咸阳宫


    荀子看着面前的秦王父子,一贯冷静的声音激动不已,


    “秦王当真愿意,让老夫当世民的老师?”


    虽然他一开始拒绝过李世民,但跟这小小孩童相处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被对方的各种品质深深吸引——


    他不只非常聪明灵动、常有惊人的独特见解、常怀悲悯的善良心肠,整个人更仿若一颗光芒四射的小太阳,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迅速带来蓬勃的生机点亮四周。


    这也是他在咸阳一住下来就不舍得离开的原因。


    想到一回去,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这小家伙了,他竟生出一种“老夫若能晚生数十年,定要第一时间抢他为弟子,以毕生所学滋其荣茂,养护这棵小树苗蓊郁生长”的无尽遗憾。


    没想到,秦王竟然不嫌他已垂垂老矣,愿亲自登门为世民拜他为师!


    在得到秦王肯定的答复后,荀子立刻高兴地收下了这名关门小弟子。


    拜师仪式也是必不可少的。


    秦王早备齐了要用到的东西,待仪式结束时,李世民按礼制规规矩矩给荀子磕了三个响头,心中暗暗振奋不已。


    从现在开始,他也是有老师的人了,他的计划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荀子拿起一支朱砂笔,在他眉心点了一个圆,语重心长道,


    “自古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1)


    你如今是一块待琢的璞玉,要想成为一块大放光彩的美玉,必须做到勤学苦读、精诚专一、持之以恒,方能成就一番大业。”


    李世民认真点头,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学生一定会牢记老师的教诲,认真勤学,文武兼修,成为大秦的美玉和明珠,成为老师和阿父的骄傲!”(2)


    成为让秦国避开悲剧命运的改道人!


    荀子欣慰抚须点头,


    “好孩子,你年纪不大,却志存高远,孺子可教也!”


    秦王含笑看着孩子,目光中有满满的骄傲和喜悦。


    世民先前说要当秦王,他以为是孩子随口一提的戏言。


    没想到,这孩子的志向,竟是成为守护大秦、滋养大秦的美玉和明珠!


    这一刻,秦王认真生出了想立李世民为储君的念头。


    虽然扶苏才是长子,虽然他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但早在李世民提出要驯养野兔给秦国开源时,秦王就无比清醒地知晓:


    像世民这样早慧聪颖、胆大心细、洞察力绝佳、又一心牵挂朝堂的孩子,纵观古今,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他是上苍赐给秦国的社稷之礼,也是极合自己心意的继承人,只是,孩子如今还太小了些


    这时,李世民提来一只小灰野兔,乖巧递上送给荀子,


    “这是学生为您准备的礼物,我养的母兔生了七只小兔,这是最大最壮的一只,还请老师收下。”


    秦王当然备了拜师礼,但李世民也想表达一番自己的心意,总得先把哄荀子开心了,他才会甘愿留在咸阳久居嘛!


    荀子立刻惊喜地接过兔笼,打量着里面龇着牙警惕看他的野兔,乐呵呵道,


    “好!这小兔看起来野性未驯,生猛活泼,为师很喜欢你这礼物!”


    李世民又取出一份宅契,双手呈给荀子,


    “这是上回阿父赐给我的宅子,就在咸阳城中,不过只有三间,世民想把它也送给老师!请老师不要嫌弃,我以后一定会努力立功,挣一座更大的宅子送给老师!”


    荀子一生仕途不顺,如今赋闲游历,手头也并不宽裕,刚才他坚决拒绝了秦王赠送的大宅,可是,在咸阳没个稳定的居所哪行呢?就把这个送给老师先住着吧。


    荀子大吃一惊,立马就想推拒这宅契。


    可是,他见刚收的小小学生正满眼忐忑而期待地看着自己,那些拒绝的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身为当世大儒,他面对过比这三间宅子更多更贵重的诱惑,都一一婉拒了。


    可是这一回,他珍而重之地接过宅契,接过了这小孩童的一片真心,


    “好,老师也努力活得更久一些,等着世民立功,挣一座更大的宅院来给我住!”


    李世民咧出小牙齿朝他开心笑了起来。


    秦


    王看着眼前师生情深的一幕,默默挪开了视线。


    虽然此事孩子提前告诉过他了,但这毕竟是世民如今仅有的三间宅子,他怎么就不先问问自己这父亲需不需要呢?


    哪怕,只是装模作样问一句也好,唉,一有老师就忘了父王!


    荀子得知李世民还得了三百亩良田的赏赐,立刻眼睛一亮,指着蔺成问他,


    “他父亲蔺仪当年离开赵国时,曾在路上救了一位老者,你猜那老者是谁?”


    李世民瞪大眼睛看他,


    “一个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我怎么猜得出来?”


    荀子哈哈大笑,


    “你的良田,不就是线索吗?”


    秦王眸光一闪,立刻开口道,


    “莫非,那老者是农家的人?”


    农家兴起于楚国,却又在乱世中早早隐退。


    他虽不喜农家的“君王与庶民同耕”学说,却很重视对方精通的农耕醯醢之道,还派人四处寻访过农家弟子,可惜无果。


    荀子笑眯眯点头,


    “不错,此人正是农家掌门许行的独子,许朴。许朴如今收了蔺仪为徒,与他一家在兰陵山中耕田种桑”


    世民对他这般好,连仅有的三间宅子都送给自己了,他这做老师的,也该顺手为学生搭条线。


    秦王一听真是农家的人,顿时就很高兴,暗暗思忖着要怎么开口邀请对方来秦国。


    李世民也很高兴。


    大唐的农耕技术,固然要比战国时代先进许多,可就算他是一个关心黎民的明君,也只懂些农耕的理论皮毛,并不懂实际的耕作细节。


    他早就想物色合适人选了,如果有农家弟子愿来秦国助力,真是一件造福苍生的大好事。


    他想了想,笑眯眯举起双手要秦王抱抱。


    秦王瞪了他一眼,还是一把将他捞了起来,李世民飞快贴在父亲耳边悄悄问,


    “阿父,我想邀请他们来咸阳帮我打理田地,你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个宅子吗?”


    秦王抱着软乎乎的孩子,伸手点了点他眉心的红点。


    是谁家小孩,这么可笑?送宅子的时候只记得老师,要宅子的时候又想起来有个父王了。


    不过,小家伙倒一直跟他很有默契。


    农家一向避世,就算自己亲自去请,对方也未必肯来。既然荀子主动提出此事,小家伙又起了这个念头


    还是让他借荀子的手,把对方请来咸阳再说吧。


    秦王淡淡“嗯”一声,同意了孩子的请求。


    等李世民大大方方把这事一提,蔺成立刻就很高兴,说他很喜欢咸阳,想马上写信让家人过来。


    荀子也对李世民许下承诺:他也会写信劝蔺仪早点过来帮他打理田地的,不要担心


    秦王抱着李世民告辞出来,还没走到马车处,就听到一道激动的声音响起,


    “王上!”


    他转头循声望去,是李斯。


    李斯一脸激动,小跑着前来行礼,


    “臣李斯拜见王上!”


    自从荀子来到咸阳后,他每日一有空就会过来陪陪老师——


    当然,也是为了“偶遇”秦王和李世民。


    他的运气不算好,当年来秦国谋官时,凑巧碰上了先王病逝,彼时新君尚年幼,秦国朝堂唯吕不韦一人独大。


    为了在秦国立下根脚,他只得投入吕不韦的门下,当了一个小小的舍人。


    这几年里,他凭借才能和洞察人心的本领,一步步获得了吕不韦的信任,终于被对方举荐给了秦王。


    李斯早就看出来,秦王绝不会忍受吕不韦的摆布,所以一有机会就会对君王暗表忠心,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现在吕不韦早已卸权归家,眼看离倒台只有一步之遥,秦王收拾吕氏党羽,是迟早的事。


    他也是吕不韦的门客,生怕秦王会因此厌弃自己,真恨不得每日都待在君王身边歌功颂德。


    只可惜在秦国,像他这样的客卿多如牛毛,无召是不得前去面君的。


    这样一来,受秦王之邀前来咸阳小住,又与二公子关系密切的老师荀子,就成了他眼中的救命稻草。


    虽然,他一次也没“偶遇”过秦王或李世民,却依然坚持天天来拜访荀子。


    他昔年不过是一个小小仓吏,自认如同厕中之鼠,而来到秦国后,他从舍人一步步做到了郎官、长史、客卿,又怎甘心登高跌重?


    万一,哪天就遇上了呢?


    没想到,今天一下就偶遇了王上和二公子!


    秦王对李斯印象很好,这是一个很有才干、做事严谨认真的人,于是他停下了脚步。


    李斯压下心中的狂喜,在行礼问候了秦王后,立刻看向对方怀中的孩子,连声夸赞起来,


    “数月不见,二公子又长高了!这眼睛亮汪汪的像一潭清澈泉水,真是让人一见难忘,一看便是福泽深厚之人啊”


    没人比他更懂得如何揣摩人心,王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早就琢磨得一清二楚了。


    比如,王上如今初为人父,又一举得了两子,最喜欢有人夸他的孩子了,但他不喜欢有人抢着抱他的孩子


    李世民看了看眼前面容清癯、一脸慈爱的李斯,又抬头看了看秦王。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会夸人呐,看,秦王那疯狂上扬的嘴角!


    不过,他还是从李斯强作镇定的神色里,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其实,在这种秦国新旧权力交替的重大时期,身为吕不韦门客的李斯会慌乱,倒也是人之常情。


    至少他很有分寸,只是想借探望老师的名义与他们偶遇探探口风,并没有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是个少有的聪明人。


    而且,他还很识时务。


    李世民立刻就决定,把李斯拉到自己的阵营来。


    秦王重才,本来就没有迁怒他,那就先帮李斯安下心来吧。


    于是,在秦王与李斯随意交谈了几句准备离开时,他突然一脸天真大喊道,


    “师兄,你是去看望老师的吗?”


    李斯听完登时心跳如鼓,立刻就对号入座了——


    他早就悄悄打听清楚了:王上之所以一反不喜儒家的常态,邀请老师荀子前来咸阳,是因为二公子很喜欢荀子。


    虽然他猜测着,王上绝不可能让儒者担任公子们的老师,但万一呢?


    现在这万一,不就又来了吗?


    李斯迅速藏好心头的兴奋,小心窥了一眼秦王的脸色,才一脸惊诧地看向李世民,


    “师兄?二公子这话是何意”


    李世民也懒得跟他演,直接就把自己今日来拜荀子为师一事说了,又很高兴地喊了李斯一声师兄。


    李斯这才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欣喜与受宠若惊,忙解下随身最贵的一块玉佩送给李世民,再三请求他不要嫌弃。


    李世民笑眯眯收下了,这才让秦王抱着自己登上了马车。


    李斯目送他们离去,直到六马金车再也看不见了,他才躲进旁边的巷子激动大笑起来。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如今二公子竟然成了他的小师弟,还主动在王上面前承认了他这个师兄——


    王上就算看在二公子的份上,也不会再迁怒他了吧?


    李斯啊李斯,好好跟着小师弟走,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李世民的心情,现在好得快飞起来了。


    韩非见了,老师拜了,农家的人有了,李斯也笼络了,真是妙极了!


    秦王见小家伙一直咧着嘴呵呵傻笑,不由捏了捏他的小脸蛋,


    “你故意在我面前喊李斯为师兄,又想做什么?”


    李世民用力推开他的手,


    “别又捏我呀,我已经是大孩子了!阿父难道真没看出来吗,李斯很担心,你会因为相国的事疏远他。”


    秦王捉住小家伙凶巴巴的小胖手,数着他手背上的小肉窝,淡淡道,


    “看出来了。”


    他欣赏李斯的才华,也不计较他是吕不韦的门客,一路将他从郎官提拔为客卿,自然已算得上是明君。


    但秦国接


    下来要走的路是何等波云诡谲,李斯如果连这点小压力都承受不住,又怎配再与他同道而行?


    李世民也看出来了,秦王心中现在只有韩非,为了得到韩非,他甚至不惜编造灭韩的借口,去逼迫韩王与他离心。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秦王重视韩非,是因为韩非早就在书中展现了他的才能和观念,秦王认为他是同道之人。


    而现在这个还依附在吕不韦门下的客卿李斯,在秦王心中,当然也比不上后来频频展露绝佳政治手腕的廷尉李斯。


    马车快进咸阳宫时,秦王把他抱到车窗前,指着前方蜿蜒的秦岭山脉,


    “你看,关中虽有千里沃土,却因为这些山脉的存在而常年缺水减产,但很快,我大秦就有一条大渠开通了!


    它可以灌溉关中四万余顷田地,到那时,关中之地再无凶年,它将成为一个年年丰收的大粮仓郑国不愧是水家大才,他为大秦立下了不世之功啊,寡人要重赏他啊”


    李世民听到这里,心里猛地一咯噔——


    这回韩国一折腾,郑国那件事,也会比史书上提前被发现吧


    他扭头看着神色间隐有振奋之色的秦王,突然涌起了一阵心疼,欺骗与背叛,在秦王的一生中如影随形。


    就算郑国的品性让这场阴谋,变成了一个真正造福秦国的水利工程,以秦王刚才对他的赞赏和敬佩,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也会很难受吧


    他伸手紧紧抱住了父亲,试图传递给他一些温暖,来自于血脉相承的温暖,代表着永不背弃的温暖。


    秦王收回远眺的目光,揉着他的脑袋问,


    “怎么了,饿了还是困了?”


    李世民没有回答秦王,他轻轻闭上了眼睛,想逼回即将夺眶的泪意。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王贲翻身下马疾奔上前,捧着竹简躬身道,


    “禀王上,臣等又查出一批韩国间者,其中一人干系重大,还请王上过目!”


    秦王收起眼中的笑意,接过侍卫呈上的竹简——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名字,是被王贲拿毛笔圈起来的:水工郑国。


    第22章 威凤?太过狂妄自大!走,现在就带父……


    第22章


    秦王骤然间顿了一瞬。


    然后伸出修长的手指按住这个名字,眼眸间柔和笑意顷刻尽数散完,眼底只剩下一片阴翳的冷意,


    “郑国,现在何在?”


    王贲立刻大声回道,


    “禀王上,郑国如今仍带着水家弟子在瓠口一带堤坝监工,因为事关修渠工程大事,臣等不敢贸然前去抓捕,还请王上裁决!”


    秦王慢慢移开手指,幽邃的眼睛不带着一丝温度,再次紧紧盯着“水工郑国”四字,滔天怒意一次次席卷涌来,又一次次被他强行压制回去。


    这样一个千古史无前例的水利大工程,已经在秦国进行了整整八年,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早已不计其数。


    如果这一切都是韩国的阴谋,如果秦国付出了这么多,得到的却是一条毫无用处的庞大废渠


    他迟迟没有开口,马车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李世民仍旧趴在父亲怀中,感受着他缓慢的心跳和压抑的怒火,心情也沉甸甸的,有一瞬他甚至想/脱/口而出告诉秦王——


    韩国朝堂虽然喜欢玩弄这种勾心斗角的阴谋,但郑国这个来自韩国的水家大才,却不舍得让他数年呕心沥血的成功沦为废渠,他给秦国修的,是一条真正能让关中千里变为沃土的伟大沟渠啊!


    就在这时,秦王沉声慢慢开口道,


    “你去,让人把郑国带来,让司空把施工舆图呈来,再命河道水官立即派人核史已完工的地方,至于其他水家弟子,仍旧让他们先留在瓠口监工。”


    王贲惊诧了一瞬,他还以为,王上会下令立刻抓捕那些韩国间者的


    但他没有开口质疑君王的旨意,立刻“喏”一声应下,然后行礼策马离去。


    马车再次缓缓朝宫门驶去,秦王垂首看向怀中的孩子,若无其事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马上快到了,你今日想吃什么?”


    李世民原以为,这件事一定会让秦王勃然大怒,但他现在发现,这一世的父亲虽然还很年轻,但他越面对这种大事难事,情绪反倒愈发的稳定沉静,丝毫不见自乱分寸——


    如果换个急躁易怒的君王,这渠,恐怕就真要半途而废了。


    他扭头扫了一眼竹简上的名字,


    “孩儿现在一点也不饿。阿父,现在查出这么多韩国间者,你打算怎么处置呢?”


    秦王既然有了立这孩子为储君的心思,自然希望带他耳濡目染熏陶朝政之事,再多少学些应对的法子——


    孩子的早慧,总要用到刀刃上。


    于是他把李世民抱着转了个位置,指着竹简上的一部分名字给他看,


    “韩国虽然居心叵测,但它为了迷惑我大秦君臣,派来的郑国和这些水家弟子,皆是当世最擅水利河渠桥路的人,对我秦国有大用,如果查出来他们没在修渠时做什么手脚,我就不会杀他们。”


    李世民听完暗道:果然,其实秦王早在郑国前来辩解之前,就已经想好应对之策了,可见他十分重视水利。


    他立刻伸出小手,在竹简上随便点了点,


    “可是,如果他们做了手脚呢?”


    秦王的语气没变,依然那么平静,


    “自然是杀无赦。”


    李世民马上抓住机会,故意以童言暗示,


    “看来,是郑国的执拗救了他们的命呀!”


    秦王有些诧异地低头看他,


    “世民,你从未见过郑国,又怎知他敢执拗违背韩王的命令?”


    李世民歪着脑袋嘻嘻朝他笑着,


    “孩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感觉,郑国是不会让父王失望的。”


    世人认为,那些还未换乳牙的孩童,有时随口一说的话非常灵验。


    秦王自然也很相信这种说法,此刻听了李世民这番话,心中强压着的怒火,确实很快就消散了一些。


    他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但愿,郑国真是如此执拗之人!


    李世民见他神色稍霁,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又关心起另一件事:


    现在,秦王既然提前收拢了君权,那些宗室大臣还会再趁着韩国间者一事,逼迫他驱逐列国客卿吗?


    这时期的餐桌实在乏善可陈。


    贵族虽然能顿顿吃上肉食,但烹饪工具有限、调料有限,连王宫的盐都带着些苦涩味,可想而知,想要多美味是绝不可能的。


    现在的蔬菜种类也极少,藿是菽豆粗糙难咽的叶子,是绝不会被端上贵族餐桌的,而薤、韭、葱的味道又太过刺激——


    这样一来,可供李世民和扶苏食用的种类更少了,两个孩童几乎顿顿与肉糜蛋羹粥食为伴。


    但今天的晚膳,竟然出现了两样稀罕菜:肉酱拌巧芽和羊肉炖豆腐。


    宫人告诉秦王:巧芽是菽豆泡水后长出来的,豆腐也是用菽豆磨粉制成的,都是二公子先前教给大家的法子。


    秦王举起玉箸夹来一试,巧芽鲜嫩,豆腐爽滑,味道确实极好。


    他按下满腹惊诧与疑惑,尽量平静地问李世民,


    “你是从何处知晓的这法子?”


    巧芽也就算了,这豆腐的制作一听就十分繁复。这世道,养不到成年的孩子实在太多了,而世民又常常聪慧得让他心惊虽然秦王担心一语成谶,从不敢将这隐忧诉诸于口,但这抹阴霾却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李世民正舀着一块豆腐想往嘴里塞,闻言放下玉勺,一脸真诚回答,


    “我是从书中看到


    的。”


    “会认字”确实好处很多,什么锅都能甩给书。


    扶苏美滋滋啃着鲜美的豆腐,也仰头帮他回答,


    “阿嘀嘀嘀系书书,康康的呀!”


    秦王放下玉箸,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李世民,


    “哦?是从什么书里看到的?”


    李世民就猜到他会有此一问,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声音软乎乎回答道,


    “是孩儿上回探望老师时顺路买来的,阿父也想看吗?”


    秦王颔首,


    “好。”


    他也算饱读群书之人,真没听过有这种奇异的杂书。


    把二人对话听得半懂不懂的扶苏,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窝不康康了,书书泥康康!”


    他现在突然有点后悔了,还是跟阿母在一起好,阿母从来不让他看书,也不说要让他找老师。


    他悄悄瞄了一眼李世民,转着清澈的眼珠思索:怎么办,不是很想跟父父住一起了,可是还想跟阿弟住在一起呀怎么才能把阿弟偷偷带回阿母家呢?


    小家伙拧着眉头纠结的小表情,看得李世民暗暗好笑,他见扶苏爱吃豆腐,就让宫人又给他夹了几块,还舀了些肉汤。


    扶苏确实很喜欢今天的新鲜吃食,立马精神一振举起玉勺埋头苦吃起来,霎时又把“想丢下父父拐走阿弟”的想法扔到了九霄云外。


    秦王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扶苏啊,没人让你看书,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噗口水,寡人就心满意足了。”


    扶苏听了立刻惊喜抬起头,


    “珠珠?俘俘北窝珠珠丫?窝好稀饭珠珠哦!”


    阿母的那些亮珠珠好美啊!


    秦王本想纠正他的,想想还是算了,免得一言不合又朝自己噗口水。


    他取过丝帕,为扶苏擦了擦沾满肉汤和粥粒的嘴角,就举起玉箸开始优雅进餐,任凭对方再怎么催促也不再搭理他了——


    这小子抓着什么就往嘴里塞,有时连床柱子和墙角都敢抱着啃,东珠随侯珠宫里多的是,可他敢拿给扶苏玩吗?


    聪明的聪明得让他担心,傻的又傻得让他头疼,当个父亲可真难。


    食不言寝不语,就算有两个孩子在,也休想再让他破例!


    李世民看着默默用膳不再开口的秦王,突然有点想笑。


    扶苏在一岁多的孩童里是很聪明的,正因为他很聪明,所以反应很快,学东西也很快——


    就拿秦王耿耿于怀的噗口水来说,等他这阵子新鲜劲过了,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噗了。


    秦王第一回当父亲,以后他要忍的东西还多着呢,哈哈!


    一用完膳,李世民就带着扶苏跑到侧殿翻出十多卷竹简,一人抱着一半蹬蹬跑来,拿给秦王看,


    “阿父,这些就是孩儿买的杂书!”


    秦王诧异,


    “竟有这么多?”


    扶苏不喜欢父父一直霸占阿弟的注意力,立刻伸出小手喊痛让李世民吹吹。


    李世民低头为他吹了吹小手,才一本正经地看向秦王,


    “是呀,上回孩儿见一位阿翁在街边卖书,这些书十分有趣,就全买下来了。”


    他手上现在有了赏钱,已初步实现了经济自由,确实会经常借着探望荀子的机会,在城中书肆和书摊上买些书回宫。


    蒙恬向来很有分寸,从不会干涉和过问他买的是什么书。


    而咸阳又是秦国的都城,往来客商士人不胜凡几,这年头有人若是半道手头拮据了,随便脱件衣裳、抱卷书简往地上摆摊一卖,就能拿着盘缠走人了。


    所以李世民笃定:就算秦王真要去查卖书的人,也查不出什么来。


    秦王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微蹙眉头。


    正所谓字如其人,当今书法讲究端庄古朴,这人的字虽有几分率性洒脱,却太过于虚浮无力,一看其心性便不够坚韧。


    而此人在竹简上的署名,简直称得上是十分狂妄自大了——


    “吾乃世间一威凤”?


    龙与凤皆是上古神兽,无比神圣尊贵,岂是凡夫俗子敢以此自拟的?


    不过秦王虽然心有不悦,却并没有就此放下竹简,然后他马上就发现了:


    对方竟然细心在书中配了图画,有的地方还详细注释了制作要点和步骤,难怪世民这小小孩童,也能教会宫人做出豆腐和巧芽。


    这时,扶苏拿出了两个比手掌大些的小木马,兴奋地邀请李世民来跟他比赛。


    李世民趴在地上举着木马往前赛跑,还不时悄悄回头去瞄一眼秦王。


    自古书画不分家,他前世酷爱书法,除了飞白体,还极擅描摹古代大家书法丹青之大作。


    如今来到大秦,他总想着利用自己多活一世的经验,为这几百年前的时代做出些改变,让当今百姓的日子能过得好几分。


    但既然一早就摒弃了装神弄鬼的路子,那些新奇的知识技能,总不能在他一个孩子脑中凭空而起吧?


    从书中得来,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但这时代,显然不会真有这种书存在。所以,李世民一有空就拿毛笔在竹简上涂涂画画,为的就是找机会偷偷写下这些书。


    他现在有些担心——


    虽然这回用的笔锋跟上次写信的不一样,怎奈自己年纪太小,腕力实在不足,笔力依然轻飘飘的,秦王看了,不会发现什么端倪吧?


    秦王快速浏览着竹简中的内容,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眸色却越来越亮了——


    以菽豆生巧芽,以石磨磨麦粉制饼,以水车省畜力,以垦畦浇晒去除食盐杂质,以胡椅胡桌缓解胫腿腰背之痛


    石涅竟会燃烧?它温度比柴木还高,能烧出上好的瓷器,能炼出比铁更坚硬的钢?!


    还有“纸”,用常见的各种树皮稻草竹子,就能制出品质不同、比竹简更轻薄便利的纸?!


    秦王看完心中已然万分澎湃,立刻命人去传墨家矩子五黑前来。


    五黑来得很快,他是一个面容黝黑的健壮中年人,一看就长期从事体力劳作。


    在快速看完一卷竹简后,五黑满眼惊喜地告诉秦王,


    “回王上,此书中的诸种方法,臣虽然还没来得及实践,但臣敢断言,这些法子的实操性极大,乃是利国利民之巨作,绝不是那些江湖人士的故弄玄虚之说,还请王上允许臣调用人手一一验证书中之法!”


    秦王欣然大喜,看来这果然就不是什么杂书,而是一套富国强秦的神书!


    他要马上!立刻!亲自以公车之礼,前去招揽这位大才入朝为官!


    他应允了五黑的请求,在征得李世民同意后,给了五黑一卷竹简。


    等对方兴高采烈抱着竹简离去,秦王才把一旁的李世民唤过来,抱起他指着竹简上的署名,语气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急切,


    “这位威凤先生奇思而博学,知识之渊广乃我平生仅见,想来定是一位隐世大才!世民,你这书是从哪个街边买来的?走,现在就带父王去拜访他!”


    第23章 那你就永远也当不了秦王汝痴人也……


    第23章


    李世民忙做出苦恼状,


    “孩儿先前见阿翁的书写得有趣,也还想再去买一些,可他再也没出现过了。”


    为了把戏做足,他还真找过几位说着别国口音的老者买过书。


    秦王想寻到那位“威凤先生”,简直是大海捞针。


    秦王一听大为失望。


    不过,他并没有放弃寻找那位大才的念头,在仔细询问李世民一番后,当场就让蒙毅安排人手去查访。


    然后,他不舍地把灼灼目光从剩下的竹简上移开,跟李世民打着商量,


    “世民,这套书涉猎颇广而十分实用,书中件件皆是强国之法,把它借给父王一用可好?”


    他打算马上让人把书中内容抄录下来。


    李世民马上大方表示


    ,


    “阿父既然用得上,就全都拿去吧,孩儿以后要是想看,就再找你借。”


    别看孩子还小,在他们快满一岁时,就已经开始护食和保护喜欢的物品了。若按李世民一岁前的性子,秦王休想从他手上,讨走任何他喜欢的东西。


    可是现在,孩子却答应得这般爽快。


    秦王顿时生出一种“吾家有儿初长大“的欣慰之情,轻轻拍了拍李世民的小肩头,


    “好孩子,真长大懂事了!”


    然而,等他命人先将这些竹简搬去放好时,一直偷偷留意着这边的扶苏,马上就丢下小木马,跑过来张开双手拦住他们,


    “系阿嘀嘀嘀书书,不走走!”


    他还等着,跟阿弟一起把书搬回去放好呢,他们的东西,不许别人抱走的!


    秦王弯腰,一下就把他这只拦路虎抱起来,点了点他的小鼻子,


    “这可是你阿弟的书,他花钱买的,他都同意送给我了!”


    “哼!”扶苏重重瞪他一眼,扭头一把搂住李世民,勾肩搭背小声跟他嘀咕,


    “俘俘要书书,不北他!”


    李世民努力憋着笑问他,


    “为什么不给阿父?”


    扶苏瞄一眼秦王,开始明目张胆对李世民告状,


    “俘俘坏坏,打窝特特哦,不北他书书!”


    秦王的脸一下黑了,小小年纪,就用上离间计了?


    “扶苏,寡人何时打过你们?”


    李世民知道,扶苏正处于孩童建立秩序感知的年龄,他对物品的所有权和摆置位置,都有着十分固执的坚持。


    而秦王时不时捏捏孩子的脸、揉揉孩子小脑袋的举动,在刚刚萌芽出叛逆意识的扶苏眼里,也属于“打”的一种。


    关键时刻,还得靠他出马左右斡旋——


    在秦人命人抬来一筐金灿灿的钱时,扶苏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过去了,眼睛一亮大喊着“钱钱”挣扎着跑了过去


    秦王如愿以偿拿走了这套竹简,而李世民也趁他心情极好,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希望能在秦国大规模推广石磨。


    秦国作为军事强国,对秋收后的刍(干草)藁(秸秆)也当成战略物资来管理,有着非常严格的缴纳制度。


    按律,每顷田需缴刍三石、藁两石。也就是说,就算百姓没开垦播种的空置田地,也需要缴纳足额的刍藁。


    而商鞅又制定了“壹山泽”的政策,将所有山林川泽收归国有,禁止百姓私自伐木渔猎。


    这样一来,百姓需要用来取暖做饭的柴禾,自然就成了紧缺之物。


    所以,他先前去雍城时,在驿馆看到卫卒们食用的菽麦豆饭几乎全都是夹生的。


    而这些夹生的饭食,就是秦国百姓日常果腹的食物,难怪汉朝一得到天下,立刻就用“开关梁,弛山泽之禁”之政俘获了民心。


    磨成粉状的小麦菽豆,不但可以加工成各种美味食物,还能更快煮熟以节省柴禾。


    他认为,以秦国如今的国力,如果按乡里为界设下磨坊供国人使用,施行起来是毫无压力的——


    他已经写了水车的几个制作要点,有墨家在肯定能造出来,到时,连拉磨的畜力都省了。


    他继续认真劝谏,


    “仔细算起来,朝廷只需要花费些采石制磨的人力物力,就能改善百姓的口粮,也能让百姓感受到朝廷对他们的关怀”


    民心就是这么得来的,百姓是最知恩图报的群体,哪怕他们只得到了一点点恩惠,也会交口称赞对朝廷感恩戴德。


    秦王却听得直蹙眉,果然不该让世民拜儒家为师的,这孩子竟想学儒家,施行所谓仁政!


    他看着怀中满眼期待的小孩童,目光凝重,


    “商君之法集中民财以强国,再凭借强大的国力来强军,是秦国百年来强大的根基,如何能倒行逆施。”


    李世民看着秦王一脸“完了,我儿真被荀子教坏了”的担忧,


    很想告诉他:正因商君之法的疲民之政,百年如一日把民力压榨到了极致,他一手建立的大秦帝国,才会如流星般迅速坍塌消失——


    秦国,已经没有下一个百年了。


    而列国之中,韩亡有张良复仇,楚亡有项氏复仇,连燕国将亡,也有荆轲专为刺秦而来赴死,可是秦国呢?


    要救秦国,就要先拉拢本国民心,固其根本。


    只有秦人都真心认为“当秦人很好”,天下百姓才不会再视秦国为豺狼猛兽,统一后的大秦才不会矛盾重重、遍地暗流涌动。


    可他无法把这些告诉秦王,只得据理力争,


    “可是,朝廷已经从庶民手中收走很多财富了,现在只是从那些财富中,取出很少的一部分,让他们能吃上煮熟的饭食,这样一来,生病的人也会少很多呀!”


    吃夹生未煮熟的饭食,腹泻呕吐是常有之事,可是不吃,就要饿死。


    秦王慢慢伸出手,抚平他皱起的小眉头,


    “你不是想当秦国的王吗?秦王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你若心慈手软,就会被人拖拽下去。”


    李世民急切抓住父亲的手,


    “可是,就算脚下有万丈深渊,也有千千万万庶民在深渊中托举着我们啊!阿父,如果朝廷不想出钱造石磨,我们可以让那些豪强商贾”


    秦王轻叹着打断了他的话,


    “寡人的大父曾在燕国为质,你的大父也曾在赵国为质,我九岁才被接回秦国。


    可到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国家,敢让秦国再派公子王孙前去为质了。你和你的兄弟姊妹们,不用再过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这一切,都是商君之法的功劳啊!


    朝廷并不缺造石磨的钱,可一旦开了这个恤民的口子,我大秦,还守得住商君之法吗?”


    他看着李世民眼中猝然闪现的泪花,虽然心中不忍,依然冷静而残酷地告诉他,


    “所以在秦国,一丝一毫的例外都不能出现。荀子可以当你的老师,却不能操纵你的思想,如果你执意要学‘民贵君轻’那一套,你就永远也当不了秦王。”


    李世民茫然看着父亲,泪水一颗颗滚滚落下,这一刻,眼前的秦王和史书上的秦始皇终于重合起来了——


    他是如此笃信商君之法,如此坚守法家之道,哪怕面对一个幼童,他也半分都坚决不肯退让!那么,自己真能如想象中的那样,成功说服秦王尝试儒皮法骨之道吗?


    如果不能成功说服秦王,他亦不愿眼睁睁看着战火再起、生灵涂炭、大秦灭亡


    难道,此生注定也要与秦王来一场父子反目、兵戈相见的分道扬镳?


    思及此,小小孩童的泪珠越滚越多,终于忍不住趴在父亲肩头呜咽起来,


    “你就不能学着爱民一点吗?他们很容易满足的。”


    秦王听着孩子伤心的哭声,心中再次闪过不忍。


    可事关国运,就算孩子被拒绝是如何伤心,他也绝不能让列代先君的心血败在自己手里。


    他一下下拍抚着李世民的后背,动作轻柔又耐心,


    “秦人将更多财富交给朝廷,朝廷就能组建更强的军队保护他们,如今,战火再也烧不到秦国的土地上来,这何尝不是寡人的爱民之心?”


    李世民的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五日后,风尘仆仆的王贲带着郑国和施工舆图进宫了。


    郑国一进来就俯身跪倒认罪,承认自己和手下的弟子,确实都是韩王派来的。


    但他说完立刻抬起头,看向殿上年轻的君王,


    “我等罪有应得,如今要杀要剐请秦王随意,但外臣临死前斗胆有个请求,还望秦王成全!“


    秦王冷然看他,


    “说吧。”


    “如今大渠已从秦岭修出了谷口,接下来只需将


    出口连通到礼泉县,就能引泾水入关中平原,可是关中一带的地势高低不平,还需在高处再另修一条渠连通,灌溉方能扩大到整个平原地带。外臣斗胆,请秦王允许我先带弟子修完此渠!”


    一旁的大臣们听了这话,顿时纷纷炸开了锅,


    “无耻!你既是韩国派来疲秦的间者,又岂会好心为我秦国修好大渠?”


    “王上,万万不可听此人蛊惑啊!他定是见事情败露,想在临死前再做些手脚”


    “请王上立刻下令斩杀郑国示众,并派人将瓠口的水家弟子斩立决!”


    秦王一一扫过在场的官员,很多是吕不韦的门客。


    虽然他近日已经收拾掉了一批,但要撤换眼前这些身居要职的人,还得有个堂皇的理由,不然,恐怕会寒了其他臣子的心。


    他淡声道,


    “看来,诸位爱卿已经帮寡人做好决定了,那就听你们的吧。”


    大臣们一听这话,顿时都不吱声了。


    他们又不是昔日的相国,谁敢公然让王上听自己的?


    这时,刚上任的御史大夫王绾出列道,


    “王上,臣以为郑国之言有些道理,这八年来一直是他在负责修渠大事,不如等水利官核出结果后,再做定夺。”


    负责水利的官员,此刻正聚在一起核对着施工的舆图沟壑。


    秦王颔首,


    “可。”


    他颇信鬼神玄妙之说,李世民昨日那句“郑国用他的执拗,保下了他们的性命”,让他对郑国升起了更多的期待,本就不想贸然杀掉对方。


    郑国听了这话,布满风霜的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感激,


    “多谢秦王恩准!请秦王放心,我们虽做了间者,却早在八年前就暗中商量好了:只奉命疲秦而绝不害民。我等没有在这条大渠上做过任何手脚!”


    秦王叩指敲了敲案桌,


    “还需多久完工?”


    郑国的脸上立刻闪现出一种骄傲的神采,


    “最多只需两年,此渠就能惠及整个关中之地,请秦王两年后再杀我们!”


    秦王抬眼打量他,


    “寡人要杀你,你为何还如何高兴?”


    郑国愣了愣,


    “外臣能带领秦人修出一个如此庞大的水利工程,又凭借它为韩国拖延了数年危机、为秦国立下了万世之功,就算秦王杀了我们,关中的秦人也会世代记得我们,为何不高兴?”


    秦王静静看着他,冷冷吐出四个字,


    “汝痴人也。”


    在证实了郑国确实没在修渠时做手脚后,秦王的心情骤然大好,命他立刻赶回去继续监工。


    然而郑国前脚刚出门,宗室那帮人就闻风而至,隔三差五跑来劝他——


    “山东六国之人皆是鼠辈,根本就靠不住,他们来秦国做官,不过是为了离间秦国君臣、窃取秦国机密,请王上把六国客卿逐出秦国吧”。


    但秦王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并且以“商君张仪范雎皆为我大秦立下大功”为由,让他们以后不要再提此事。


    得知此事的李斯大大松了一口气,又遗憾抓起刚写好的谏书细细欣赏了一番——


    文辞如此精美,思绪如此清晰,如果呈上去定能让秦王眼前一亮,唉,果真是祸福相依啊!


    石磨一事没成功,李世民虽然失望但没气馁,开始疯狂打起了感情牌——


    他白天见到秦王就笑脸甜甜,满嘴好话夸个不停;


    他夜里不再去侧殿睡,拉着扶苏来跟父亲挤。


    父子感情终于升温回到了冷战之前,秦王见他不再提什么爱民重民的话,悄悄放下心来。


    真怕这小倔头又跟自己闹!


    夜里,秦王又梦到了那场大火。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那场火是假的,可看着熟悉的咸阳宫尽数被吞噬在火海之中,他的心再一次真真切切地巨痛起来——


    如果连咸阳宫都被一把火烧光了,那大秦呢,大秦又何在?


    他再一次带着愤怒失控冲进了火海里,又一次次被热浪冲回来。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依然无法阻止那些宫殿在自己眼前哗啦坍塌


    但这一回,秦王看到了人。


    很多很多的人,在火海对面乌糟糟地大叫大喊着什么。


    他逼迫着梦中的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在离乌泱泱的人群越来越近时,他终于听清了他们的喊声——


    伐无道,诛暴秦!


    第24章 秦王的礼物蒙恬,你该成亲了!


    第24章


    龟壳占卜之法,讲究五行俱全。


    现在,已经是第三遍了。


    太史令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再次选出一枚黄白明润的裂纹龟壳。


    他接过宫人手中盛满清水的陶碗,放了三枚铜钱进去,又拿戒尺置于碗上,把龟壳放在戒尺上,点燃了约摸手指有粗细的三一丸。(1)


    一阵焦香味在殿中扩散,被灼烤的龟壳开始噼啪炸然出声,负手站在一旁的秦王目光凝重。


    待三一丸燃尽,太史令取下龟壳,把碗中的清水泼洒在龟壳刻了字的一面,随着“滋啦”的一声,龟壳上陆续出现了许多横竖不一的新裂纹。


    看着跟前两趟几乎没有差别的裂纹,他倏地打了个冷战,颤手举起龟壳开始查看,开始解读占辞。


    “如何?”片刻后,秦王冷然出声。


    太史令捧着龟壳噗通跪下,


    “王上,臣无能!请王上允臣再占一次!”


    秦王幽邃的眸中再次闪过了浓浓的失望,


    “罢了,解卦吧。”


    “喏。我大秦乃水德之国,水本能克火,然而以卦象来看,如今火势太旺而水德枯涸,至多再过数十年,庇佑我大秦的水神便难敌汹汹火神,正因如此,王上梦中的咸阳宫才会葬身于火海之中”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窥了窥秦王的面色,咬牙悲呼道,


    “此梦之卦,今日三卦三卦皆是亡国之兆啊王上!”


    秦王挺拔伟岸的身姿骤然晃了一下,声音却冷得让人心颤,


    “荒谬!七国之中唯我大秦最强,数十年间要亡国也是他们亡国,与寡人的大秦何干?”


    太史令咚咚叩首悲呼,


    “王上明鉴,臣断不敢妄言诅咒大秦!昔年文公出猎得黑龙,此乃大秦水德之瑞兆。如今王上两番梦见咸阳宫大火,亦是水德枯竭之凶兆,大秦危矣!”(2)


    秦王眸色黑沉如墨,迟迟没有开口,直到过了许久,才问道,


    “你来说说,大秦之危,自何方来?”


    太史令怆然抬首,


    “请王上恕臣愚钝,臣,无法从卦中看出危来自何方。”


    “何解?”


    太史令忙命人取来细绳,缠绕在龟壳裂缝间,片刻后附耳细听其声,


    “回王上,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大秦若要自救,唯有遴补水德之不足。”(3)


    “如何遴补?”


    太史令苦思良久,正想摇头,秦王蓦地冷声道,


    “寡人突然想起一事。去年扶苏与世民降生之时,你说他们身带祥瑞之兆,预示大秦国运昌隆,为何今日,你却又占出一个亡国之危?”


    太史令呆呆愣了数息,旋即眼中绽放出亮得惊人的光,兴奋喊道,


    “臣知道了,臣知道了!原来,那一卦解的正是今日三卦之危,王上,大秦仍有一线生机在!”


    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李世民每日会去城中跟荀子学习一两个时辰。


    今天一回到宫中,望眼欲穿的扶苏就拉着他往园子跑,等两人满头大汗玩回来换了一身轻薄的衣裳,就留在放着冰鉴的侧殿看起了书——


    李世民看书,李世民读书,扶苏坐在他身边美美听书。


    这是一个充满了杀戮与不安的时代,五百年的乱世纷争,让士子文人对天下大势无比关心,他们的才华都用在了写谋策谏言上,根本没人写什么话本子故事。


    所以李世民给扶苏读的,是老师荀子写的《劝学》,


    “故不登高山


    ,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4)


    每读完一段,他还会耐心编成小故事给扶苏解释,画面温馨得让一旁的蒙恬暗暗称奇。


    二公子不但字全都认识,还能精准说出它们的意思,真希望,以后自己也能生一个这般聪慧的孩子!


    小小的扶苏虽然讨厌读书认字,却很喜欢阿弟给他讲故事,不时高兴发出“哇”的惊呼声。


    满腹心事的秦王下朝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李世民稚嫩清亮的童声正朗读着劝学的句子,扶苏一脸乖巧地睁大眼睛认真听讲,蒙恬一脸羡慕地看着他的孩子们,连自己进来都没察觉


    他疾步走过来,淡声提醒道,


    “蒙恬,你该成亲了。”


    蒙恬正在幻想自己孩子的长相,闻言猝然回神,慌忙行了个礼,想了想又疑惑问道,


    “王上,您为何要劝臣成亲呢?”


    跟在君王身后的蒙毅一脸无语看着兄长,王上为何说这话,你自己没点数吗?


    秦王挨着两个孩子坐下,冷冷瞥了蒙恬一眼,


    “因为春天快过完了。”


    说完,他就让蒙恬兄弟和宫人都下去。


    蒙恬走出殿门还在挠头苦思,


    “可是,春天快过完了,跟我成不成亲有什么关系?王上到底想说什么呢”


    蒙毅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提醒他,


    “阿兄方才连王上进殿都没发现,一副恨不得把两位小公子偷回家的贼人样”


    蒙恬立刻炸毛起来,


    “我怎么可能偷王上的孩子呸呸,我怎么可能偷孩子?你别乱说!”


    蒙毅微笑着看他,自顾自继续回答,


    “所以,王上是在暗示你:想要孩子抓紧时间自己生去!”


    蒙恬顿时石化当场,


    王上难道真以为我要偷小公子们?不,我是冤枉的啊!


    李世民实在无法适应痛苦的跪坐,索性挪开支踵,趴在坐席上读书。


    扶苏见状,立刻起身挨着他趴下来,笑嘻嘻凑上去贴贴他的脸。


    被独自扔在一旁的秦王,心情顿时更郁闷了:你们自己看看,这是对待一个父亲的态度吗??


    他朝这两个小小背影冷冷道,


    “堂堂王族公子,这般歪来倒去成何体统?还不端正坐好!”


    扶苏扭头朝他翻白眼,


    “窝不坐坐,不北泥睡睡哦!”


    李世民伸手揉了揉短腿,


    “我也不喜欢跪坐,坐着腿好痛。”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如今被视作端庄仪态的跪坐,只盛行于贵族公卿之间,街上走过会看到许多百姓,都是席地伸腿箕踞而坐的——


    虽然被视作粗鄙不雅,但需常年下地劳作的百姓,又哪能把腿坐得僵痛导致行动不便?


    优雅礼仪,原本就不是为了约束穷人而诞生的。


    秦王听了,立刻上前把他抱起来,轻轻为他揉着胖胖的小腿,


    “是这里痛吗?”


    李世民指了指胫骨,


    “还有这里也痛。”


    扶苏一听,马上翻身爬起来为他吹吹。


    秦王给次子揉着腿,抬眼睨向长子的短腿,


    “扶苏,你的腿不痛吗?”


    扶苏马上抬起头,骄傲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


    “窝不特特!”


    说着,就伸手用力往秦王腿上揪了一把,一脸关心地问他,


    “俘俘,泥特特吗?”


    “哈哈哈哈阿兄快跑,阿父要发火啦!”李世民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


    在秦王杀气腾腾的目光中,扶苏嗖一下就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嚣张挑衅,


    “去呀,去打窝丫!”(来呀)


    秦王深吸一口气,右手一个巴掌高高举起,轻轻拍在怀中李世民的小屁股上,


    “还笑,你这逆子!”


    李世民原本笑得还没合拢的嘴,立刻丝滑转变成了哭腔,


    “你这坏阿父,凭什么打我啊!”


    扶苏见状急忙跑回来帮忙,上前用力推秦王的手臂,


    “泥走走,打窝嘀嘀,不稀饭泥啦”


    话还没说完,秦王就一把拎起他轻拍了两下屁股,


    “寡人这诱敌之计,如何?”


    李世民无语瞪他一眼,行吧,我就是你诱敌的饵呗?


    这么闹腾了一番,秦王心中沉甸甸的担忧倒散了几分。


    他边给李世民揉着酸痛的小腿,边问他,


    “你在教扶苏读《劝学》?”


    李世民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不能宣扬儒家之道的话,忙解释道,


    “是的,但阿父你放心,老师写这卷书是为了鼓励人们勤学上进”


    “我知道。”秦王无情拍开扶苏伸来偷袭的小手,继续问,


    “荀卿的书你看过几篇了?最喜欢哪篇?”


    李世民抬起脑袋瞅了瞅秦王,慢慢如实回答道,


    “老师的书我全都看完了,最喜欢的是《王制》。”


    《王制》是荀子提出的王道之术,他鼓励君王使用礼和法一起治国,用贤人而罢佞臣、诛恶习而不忘教化于民,以“仁、义、威”三者征服天下。


    如果放在往日,秦王听到这个答案一定会立刻黑脸,但今天有些不一样。


    “伐无道,诛暴秦”的愤怒喊声依然回荡在他耳边,三卦占出的亡国谶言,也如大山一样压在他心底。


    而太史令说,“依照卦象,二位公子之中,有一人可助大秦破局”。


    秦王今日仔细回想了两个孩子出生时的场景——


    当时他站在昭华宫主殿外,扶苏出生时,周围并没有异像,是等到门口挂出来第二把小弓、宫人通禀世民已诞下时,那些雪停骤晴、天降祥云的异像才开始出现


    世民,生来就得到了上苍的偏爱。


    秦王调整好心绪,若无其事摸着小家伙的脑袋问他,


    “你为何最喜欢这篇?”


    李世民心想,反正你已经知道我喜欢爱民仁政那套了,不如再加把猛火,也能让你早点适应适应。


    于是他一脸稚气看向秦王,抑扬顿挫背了起来,


    “孩儿最喜欢这篇的说法:圣王之制也,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殷之日,安以静兵息民,慈爱百姓,辟田野,实仓廪聚敛者,召寇、肥敌、亡国、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5)


    字字句句,倒背如流,跟商君之法完全背道而驰,仿佛在明晃晃提醒秦王:


    你挑中的继承人,确实很喜欢荀子那套儒学,这样的孩子绝不能成为大秦储君!


    秦王忍了又忍,终究没开口打断孩子得意的炫耀。


    扶苏才不管他的脸色好不好看呢,兴奋拍着小手给李世民打气。


    等李世民停下来歇气时,秦王立刻反驳,


    “让百姓有余食,国库就会虚空;精兵息民,谁来开疆拓土?荀子确实不似寻常儒家那般迂腐,可他的想法也太过天真。”


    李世民接过宫人递来的水,喝了几口才继续道,


    “君者舟也,庶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可覆舟。庶民有余食,国库就会越富足”(6)


    这一刻,秦王陡然想到了太史令那句“大秦若要自救,唯有遴补水德之不足”,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


    庶民者,水也?


    此水,能否遴补我大秦水德之缺?


    他立刻决定试一试。


    于是握着李世民的小手,制止了小家伙的滔滔不绝,


    “在乡里设石磨一事,明日我会下诏施行。”


    正准备再接再厉说服秦王的李世民一听,猝不及防睁大了眼睛,


    “啊?”


    扶苏忙把脸凑过来,也傻傻瞪大了眼睛学他,


    “啊!”


    秦王看着眼前可爱的两张小圆脸,眼中浮起一抹笑意


    第二日早朝,这条诏令的颁布震惊了整个朝堂,反对者占了一大半。


    剩下一小半虽然也不甚赞同,但他们都是秦王新提拔上来的心腹大臣,自然不会出声反对。


    只有太史令猜出了秦王的用意,暗暗不敢吱声半句——


    秦国君王连做噩梦、连占三卦皆是亡国之兆,这


    种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出去不知会捅出多大的篓子,他必须牢牢捂在心底。


    然而,当秦王命人将拟好的诏书取来,径直盖上印玺让人快马通知各地时,那些反对的声音立刻就停了下来。


    到了这时,他们才惊觉王上只是通知他们而已,只得讪讪作罢。


    这时,蒙毅从殿外走来,


    “禀王上,韩王已经到了宫门外,他声称要除衣向王上负荆请罪,兹事体大,还请王上定夺。”


    群臣一下神色各异起来,有人面露揶揄,也有人心怀不忍,可秦王不等他们开口,就冷声开口道,


    “很好,让他除衣负荆进来。”


    “喏。”


    李世民一从蒙恬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就缠着他带自己和扶苏去看热闹。


    说实话,天下列国之中,能作死到韩国这份上的真不多。


    当年赵魏韩三家瓜分了晋国后,韩国也曾傲视过群雄——


    它有着中原最大的宜阳铁矿,以宝剑劲弩闻名诸国,“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跖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7)


    然而韩昭侯死后,新任韩王开始沉迷于玩弄权术,满朝乌烟瘴气不说,还屡屡以阴谋陷害邻国:


    长平之战的起因,就是韩国先把上党许诺秦国,然后在秦国还没来得及接收之际,转手又把它送给了赵国,而赵国,还真利欲熏心收下了。


    后来,韩国又趁着蜀地发生叛乱,不自量力联合魏军攻秦——


    这场偷袭,最终以被白起斩首24万全军覆没而结束,韩国偷鸡不成,反助秦国彻底荡平东进之路,只好再次割地求和。


    可它还不长记性,偷摸弄出个‘疲秦’的修渠阴谋就罢了,竟然在韩国新君登基后,又自作聪明设局来偷自己这个秦国公子!


    蒙恬拗不过两位公子,只得扛着他们快步朝宫门奔去。


    韩国新君名叫韩安,年纪看起来跟秦王差不多,气质却有云泥之别,一看,就是长期纵情酒色之人。


    他此刻正哭丧着一张脸,任由侍从为自己除去冠服,露出了白皙瘦弱的上身,然后,侍从开始一根根地往他后背绑荆条。


    扶苏马上伸手捂住眼睛,


    “噫,好丑丑!”


    李世民努力憋住笑,朝站在韩王身后的韩非挥手喊道,


    “师兄!”


    还没等韩非看过来,扶苏就一把捂住他的眼睛,


    “憋康康!”


    大人都不穿衣服,好羞羞!


    韩非见是李世民,忙上前关切问道,


    “世民,你近来可好?”


    李世民忙抓开扶苏的手,


    “我很好,师兄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都过去半个月了,肯定是韩王故意磨蹭着不肯来。


    韩非勉强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能把王上强行逼来咸阳负荆请罪,他已经使出了全部手段,为了防止对方半途反悔,他甚至不得不亲自跟车前来。


    但他不会在人前,说自家君王的是非,


    “我王深知此番犯下大错,特为秦王备了许多礼物前来赔罪,所以才耽搁了些时日,希望秦王不会误解。”


    一直悄悄从指缝间打量着他的扶苏,突然朝他伸出了双手,


    “抱抱丫!”


    韩非一愣,李世民忙告诉他,


    “我阿兄很喜欢你,想让你抱他!”


    韩非嘴角立刻溢起几丝笑意,从蒙恬手中接过了扶苏。


    旁边的韩王安转着眼珠观察了一会,急忙推开侍从上前,伸手对李世民喜笑颜开道,


    “小公子,来,寡人也抱你去殿里…”


    秦王想杀他,韩非逼着他负荆请罪,可他不想死也不想丢脸。如果抱着秦国小公子走进去,他总能把衣裳穿好吧?


    哪知话音还没落下,扶苏就气冲冲挥着拳头朝他大喊道,


    “不可意!窝嘀嘀,泥丑丑,不可意!”


    李世民惊喜探身抓起扶苏的小手,


    “阿兄,你会说‘不可以’了?”


    扶苏得意朝他咧嘴一笑,继续表达强烈反对——


    不许韩王抱他的弟弟!


    韩非早已心力交瘁,他猜到了韩王在打什么主意。


    可他派人在秦国太后的丧礼上掳走了人家的孩子,负荆请罪不是最基本的诚意吗?


    秦王是强国之君呐,灭韩和杀韩王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难道,王上真想被对方怒而杀死才满意吗?


    他再次叹口气,出言劝韩王快些进殿请罪。


    韩王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背着满身荆条朝宫道内走去。


    他嫌丢脸,倒是走得飞快,等韩非和蒙恬各抱着一个孩子走来时,韩王早就到殿中了。


    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朝秦王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哭喊着自己知道错了,恳求秦王不要发兵灭韩。


    秦王意味深长瞥了一眼韩非,这才看向韩王冷冷出声,


    “你胆敢掳走寡人的孩子,若按寡人的本意,是想立刻就发兵攻韩的,可寡人既然答应了韩非保住韩国,今日,你就该在咸阳以死抵罪。”


    韩非急忙上前一步,


    “秦王请息怒,我王今日负荆请罪,乃是真心知错认错而来,请秦王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秦王淡笑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世民悄悄叮嘱扶苏不可出声后,立刻就朝秦王眨了眨眼睛:阿父,你说话的艺术很高超哦。


    他确实告诉了韩非,如果韩王愿意前来赴死,他就不灭韩国——


    可话这么一说出来,意思就不一样了,比如也可以理解成“韩非主动提出了杀韩王以保韩国”,就看韩王自己怎么理解了。


    秦王面无表情回视李世民,稚子无状,朝堂之上也敢对寡人挤眉弄眼!


    还有,此刻满朝文武皆在,谁许他们进来的?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不过,秦王终究没让人把他们赶走。万一两个一起哭嚎起来,他简直有些招架不住,先就这样吧。


    韩王安一听完这话,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


    好你个韩非,没想到让寡人来咸阳赴死的主意,竟是你对秦王提出来的!


    秦王目光冷漠看向他,


    “寡人的爱子受到惊吓,在韩王心中,就只值一个负荆请罪吗?”


    韩王急忙命人取来一个华丽的锦盒,叩首道,


    “请秦王明鉴,罪臣一向十分敬佩秦王,此次是听信了奸人的谗言,才酿下如此过错,还请秦王高抬贵手饶我一命,罪臣愿以十车珠宝、十车绢绸、二十车香料”


    说完一大堆礼物后,他抬头偷瞄一眼秦王的脸色,又咬牙下了个决心,


    “还有两座城池向秦王请罪!”


    韩非不由猝然大惊,


    “王上!”


    他们来时商量好的赔罪礼物里,并没有城池。


    就算秦王真想要城池,也得一步步磋商谈判,尽量以最小的代价助韩国逃过这场劫难,哪能张口就给出两座城池!


    秦王闻言面色稍霁,立刻追问,


    “哦,你准备拿哪两座城池,来赔我秦国的损失?”


    韩王见对方心动了,忙许诺会给出两座挨着秦国的中等规模城池。


    有什么城池,能比他的命更重要呢?用区区两座城池换一国君王的性命,它们也是三生有幸了。


    秦王听完城池的名字很满意,立刻命人给韩王取下荆条,为他穿衣。


    秦国大臣们显然对这个赔罪礼物也非常满意,一个个都眉开眼笑的。


    满殿之中,只有韩非一人悲戚萧瑟怔愣在地,既然是韩王主动提出的献城请求,他当然不敢出言劝阻,以免再次激怒秦王。


    李世民同情地看着他,遇到这样的君王,谁会高兴得起来呢?


    其实,韩非才是韩国最拿得出手的礼物吧?不知秦王回头又会拿什么来诱惑韩王


    这时,重新穿好衣裳戴好礼冠的韩王突然再一次噗通跪倒在地,声音无比诚恳,


    “罪臣听闻秦王仰慕王叔的才华已久,今日,罪臣愿将王叔献给秦国,以报秦王大度宽宥之恩!”


    第25章 惊!老师竟然是这种人我要杀敌立功啊……


    第25章


    他这石破天惊的话一出口,顿时满殿皆惊。


    大臣们悄悄交换着讶然的眼色:自古以来,只听过给别国君王献财物献宝马献美人的,还从没听过要献王叔的!


    这韩王,莫不是今日丢脸太过,一时失心疯


    了?


    滔滔的惊喜却立刻涌上了李世民心头,他又朝秦王眨了眨眼睛:阿父,你心心念念的人来了!


    秦王压下心中情绪,淡淡瞟他一眼,不动声色向韩非看去。


    韩非很茫然,他正一脸难以置信地质问韩王,


    “王上,你这话是何意?我乃韩室宗亲,乃是你的长辈,岂能被你用来当礼物送人?”


    韩王已经把今日赤膊负荆请罪的屈辱,全都怪在了韩非头上,闻言抬起头来朝他虚假笑了笑,


    “王叔何必要恼怒?秦王如此宽宏大度,韩国如果只有寡人前来负荆请罪,又如何能显出赔罪的诚意?秦王乃当世明君,难道还不配得到王叔你吗?”


    韩非颤着手怒极指向他,


    “你韩安,你这韩姓王族、不肖子孙!”


    蒙恬怕他一激动起来,会反手就把扶苏扔去砸韩王,赶紧上前伸手把孩子抢了回来。


    秦王见韩非如此愤怒,立刻就一脸不赞同地肃然谴责韩王,


    “韩王何其荒谬!韩非乃是你韩国的王叔,寡人就算真想邀请他来秦国,也会事先征得他的同意,又岂会把他当一件礼物收下?你出去吧!”


    李世民的眼睛都笑成了小月牙,啧啧暗赞:真是演技绝佳啊,这下韩非更会对你感激涕零了!


    韩非确实没想到秦王如此深明大义,竟坦荡放弃了这个趁火打劫的良机,心中溢满了无尽感动。


    他上前深深拜道,


    “多谢秦王赏识,可惜韩非今生无以为报,唯愿来世结草衔环,辅佐明君”


    “王叔此言差矣!”被秦王当众出言驱逐的韩王急了,爬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王叔既然想报答明君的赏识,何须要等到来世?你现在就可以”


    “闭嘴!”韩非愤然用力推开对方,恨铁不成钢道,


    “你重用奸佞,抛弃贤臣,贪欢爱美,蠢计百出,才闯下如此祸端!待我回到新郑,必会禀明宗室族老,让他们另选贤明新君!”


    七国之中,只有秦国宗室早被逐渐边缘化,在朝中的话语权远远比不上六国宗室。


    而在韩国,一直由宗室贵族世卿世官垄断着权力,韩非身为先王之子,如果真能说服族老宗亲,韩王安的地位无疑会面临巨大威胁。


    李世民听了韩非这话,再次下意识抬眼向秦王看去,父子二人遥遥对视了一瞬,眼中都闪着愉快的光芒。


    此话一出,韩非来秦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果然,韩王冷哼一声,马上转头跪下大呼道,


    “罪臣是真心想把韩非献给秦王的!如果秦王不喜他的韩国王族身份,罪臣这就让人拟诏将韩非逐出宗室,还请秦王笑纳此礼!”


    秦国大臣们听了这种逆天之言,甚至都顾不上再装矜持了,殿中一片哗然交头接耳起来。


    这对韩国叔侄三言两语间,就当着秦国君臣的面反目成仇,一个要废君重立,一个要驱逐王叔,这奇景简直能震惊他们整整一年!


    还没等秦王开口回应韩王,韩非就两眼一黑噗通栽倒在了地上


    等他醒来时,韩王早就带人麻溜离开咸阳了。


    而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道被逐出韩国宗室的诏书,韩非缓缓拿起诏书,泪流满面。


    李世民忙上前扶着他的手安慰,


    “师兄别伤心了,天下如此之大,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阿父很喜欢你,老师和我也很喜欢你,如果你不想在秦国当官,我在咸阳有三百亩地,可以把它送给你”


    假的。他一定会设法打动韩非,让他为秦国效力!


    韩非含泪摸摸他的头,


    “多谢世民,不过当务之急,我要先回韩国一趟。”


    李世民急了,


    “师兄别糊涂啊,韩王这般不尊重你,你还要回去求他不成?”


    韩非眼中闪过一抹坚决,


    “不是,既然我已不再是韩室宗亲,总要回去收拾家当的”


    “然后,你就会马上来咸阳吗?”


    “此事请带我先去拜见秦王。”


    韩非与秦王长谈了一番,当日就启程离开了咸阳。


    不管李世民怎么追问,秦王都只回答他一句:他一定会回来的


    一晃就进入了冬日,五黑带着墨家子弟试验出了不少成果:


    胡椅胡桌做出来了,还改良出了不同的款式;水车已经在咸阳各处磨坊用上了,秦人吃上了面饼;他们还从山上采来石涅,利用它的高温烧出了薄胎瓷器


    倒是纸的制作工艺太过繁复,又涉及到草木浆的配比问题,试验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


    但眼下这些成果,已经足够让秦王高兴的了——


    他认为“礼”并非一成不变之物,既然有了能让自己坐得更舒适的胡椅胡桌,何须再忍受跪坐的折磨?


    他立刻下令在宫中普及桌椅,并让尚衣宫将原本只有两根裤管的胫衣,改成了胡裤款的有裆长裤,这样一来,垂足端坐也绝不会走光不雅。


    连一开始对桌椅嗤之以鼻的荀子,也在悄悄试坐半天后,默默让人撤走了坐席,从此逢人就夸垂足而坐的好处。


    咸阳城里也很快掀起了“换席为椅”的风气,但凡买得起桌椅的人家,都纷纷效仿宫中改胫衣为裆裤,官营工坊的生意骤然火爆起来。


    李世民还发现了一个可喜的苗头:


    在各地写给朝廷的奏章里,多次提到了庶民对朝廷设磨坊的感激。


    这在秦国真算得上是一件稀奇事,连秦王都讶异喟叹过好几回。


    这棵参天大树上,终于抽出了一丝充满希望的新芽


    十一月将尽时,农家的人终于姗姗抵达咸阳了。


    秦王非常重视此事,一得到消息立刻带着李世民赶了过来。


    荀子为他们介绍了一番,蔺仪忙带着妻子上前拜见,


    “还请秦王见谅,我们一收到信就想过来了,只是地里的庄稼需要人照管,所以才推延到了秋收”


    “哼!是你自己想过来的,可别扯上老夫!”坐在角落的许朴大声斥责他。


    蔺仪无奈笑了笑,荀子在信里说得很明白,自己这半吊子水平秦王不可能看得上,要来就要把老师许朴一起带来。


    他求了老师整整半年,老人家终究还是松口了,但只答应先来咸阳看看,不合缘就马上回兰陵。


    他正要给秦王赔礼,李世民已经蹬蹬跑过去开口问了,


    “阿翁,你不喜欢咸阳吗?”


    许朴脾气火爆,如果换个人过来,铁定要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


    可眼前的孩子才这么小,他那双干净透亮的眸子,正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挪开眼,瓮声瓮气道,


    “老夫何止不喜欢咸阳,我也不喜欢秦国!”


    秦王早就知晓农家喜欢隐居、厌恶入世,闻言并没有生气,反上前带着敬意笑道,


    “先生虽不喜秦国,却愿为小儿前来咸阳,寡人多谢先生大义!”


    “嘁!谁是为了你家小儿来的?老夫只是送徒弟前来咸阳,过两日就要回去了”许朴烦躁地挥挥手。


    话还没说完,李世民已经把委屈巴巴的小脸凑到了他眼前,


    “大家都夸我长得好看又可爱,只有阿翁不喜欢我吗?”


    许朴顿时语哽,想了想艰难回答道,


    “小孩,你确实长得好看又可爱,老夫何时说过不喜欢你?”


    李世民立刻满脸欢喜问他,


    “阿翁既然喜欢我,也喜欢种地,为什么不喜欢帮我种地呢?”


    许朴一听又烦躁起来了,


    “老夫何时说过喜欢你了?”


    “许朴老小儿,你竟敢不喜欢老夫的小徒弟?看剑!”荀子气呼呼抄起门前扫帚朝他冲来。


    “荀况你这疯老头子!别以为老夫真打不过你”许朴边往外跑边捡起一根扁担,在院子里跟荀子对打了起来。


    李世民呆住了,他只是想找许朴卖卖萌,拉拢一下感


    情,好让对方心甘情愿留下来。


    可怎么也没想到,画风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在院子里打得尘土飞扬。还别说,身姿都挺灵活的,确实看来古之学者皆善武


    可他的老师不是普通读书人,而是一贯端庄智慧冷静尊礼的荀子啊,老师竟然是这种人!


    蔺成好像早就习惯这场面了,抱手倚着门看得津津有味。


    秦王也看得颇有兴味,暗想:等寡人到了这个年纪,打起架来要是也能如此矫健,就不用担心世民那小子敢胡来了。


    孩子长大了无须再心疼,不听话就亲自揍一顿!


    蔺仪却担心秦王误会,忙上前解释:荀子和许朴关系很好,只是意见常有分歧,等他们打一架就好了。


    李世民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打一架定分歧?那他们到底打过多少架了?


    秦王低头看他憋笑得小身子都在打抖,俯身把他抱了起来,


    “你用两句话就挑起两家掌门宣战,还敢笑?”


    李世民听完更忍不住了,趴在他肩头哈哈大笑,


    “对不起阿父哈哈哈,孩儿没想到老师一向端方稳重,竟然会随随便便跟人动手哈哈哈哈,还好,你赐的这三间宅子带了院子,不然这三间屋顶怕都保不住”


    蔺仪尬笑着站在一旁,他很想上前拉架,但上回被两人混合双打的阴影犹在,他不敢在秦王面前丢这个脸——


    在秦国,种地也是能立功封爵的。


    蔺家在他手上败落至此,他厚着脸皮死缠烂打央求老师来咸阳,就是想把家族再次支棱起来,不能让秦王看到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终于分出胜负的两位老人停下了打斗,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荀子把扫帚往地上一扔,轻蔑看向许朴,


    “许朴老儿,这下还敢不喜欢我的小徒弟吗?”


    许朴薅了薅被抓得乱糟糟的头发,白他一眼,


    “喜欢喜欢,我最喜欢你这小徒弟了!”


    李世民出声询问,


    “谢谢阿翁!那你过几日,就不回去了吧?”


    许朴理了理被撕破一块的袄裳衣襟,支吾敷衍,


    “嗯嗯嗯”


    李世民一看,这不对啊,他该不会想悄悄跑路吧?


    蔺仪才跟许朴学艺没几年,而许朴这个农家掌门,却是正经有满肚农学稼穑经验的,绝不能让他跑了!


    他立刻闪动着清澈乌黑的眼睛,软软糯糯追问对方,


    “阿翁,你会一直留在咸阳帮我种地,对吗?”


    许朴犹豫着还没开口,荀子上前一把扯住他的手腕,


    “怎么,想出尔反尔愿打不服输?走,再打!”


    许朴忙一把抢回手腕,恼羞成怒道,


    “谁出尔反尔不服输了?我不是都答应了,会把你这小徒弟当做我的小徒弟看待吗?”


    荀子审视着他,


    “可你还想离开咸阳!你离开咸阳了,我小徒弟的地谁来种?你只帮自己的弟子蔺仪种地,不肯帮老夫的弟子世民种地,如此偏心,你还有脸吗?”


    李世民眼睛一亮,好好好,以后我要多跟老师学学无中生有之道!


    许朴索性抱着双臂生闷气,不再搭理荀子。


    荀子朝李世民招招手,


    “世民,快来认认你师叔。”


    话音还没落,秦王就把李世民放回了地上。


    李世民立马扑上去一把抱住许朴的腿,响亮亮喊道,


    “师叔!”


    许朴气得涨红了脸,吹着胡子指着荀子大骂,


    “无耻老匹夫!老夫分明比你年长一岁半,这孩子该喊我师伯才对!”


    李世民立刻机智改口,


    “师伯!”


    许朴正要高兴,忽地浑身一僵,完了,又中计了!


    荀子不等他反悔,一个劲朝李世民使眼色,


    “还不快给你师伯磕个头!”


    秦王状似无意挪了下身体,一下就挡去了许朴想要逃跑的路。


    李世民飞快跪下,结结实实给许朴磕了个头,小嘴叭叭开始自我介绍,


    “师伯,我叫世民,我在咸阳有三百亩地,如果你和蔺师兄愿意留下来帮我种地,我阿父会送给你们一处宅子,我每个月会给你们发些月钱”


    许朴一言不发黑着脸瞪荀子,荀子一脸无辜,


    “怎么,孩子师伯也喊了,头也磕了,你这还想耍赖不成?”


    秦王紧跟着幽幽叹气开口道,


    “寡人这稚子太过顽皮,今日让许朴先生为难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寡人还是先让世民”


    “不行!”


    “宅子在何处?”


    “我只想让师伯帮我种地!”


    三道声音同时响了起来,分别来自荀子、许朴和李世民。


    秦王立刻欣喜看向许朴,


    “先生答应了?不知先生想住在何处?”


    许朴弯下腰把李世民扶了起来,瞪了一眼荀子,没好气道,


    “离这老匹夫越近越好,我要早点气死他!宅子三间就够了,院子大些更好!”


    秦王笑吟吟答应了下来。


    李世民兴奋扑到荀子怀里,悄悄跟他击了个掌,老师,谢谢你教会我新本领!


    蔺仪和妻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激动的喜悦。


    只有蔺成一脸懵然,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世民原本是喊我阿兄的,现在他却喊我父亲师兄了,那我,以后又算个什么呢?


    许朴转身进屋,从行李里翻出来两大袋东西,走来递给李世民,


    “孩子,师伯从兰陵山里来,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这里有些晒干的野菜,荼煮粥吃能生津止渴,菌子与肉汤同煮鲜美无比,你带回去尝尝。”


    李世民急忙跳下来,双手接过这两个粗布袋子,深深朝许朴拜了一礼,


    “多谢师伯,世民一定会珍惜师伯的馈赠,绝不浪费它们!”


    许朴听了这话,倒对这小孩童刮目相看了,抚须赞道,


    “不错,你虽生于王宫之中,却小小年纪就懂得珍惜食物,看来,你父王和老师把你教得很好!”


    秦王谦逊笑了笑,荀子却笑眯眯问他,


    “既然老夫把你师侄教得这么好,你准备用什么礼物来报答我?”


    许朴一秒变脸,立马冲进去从迢迢挑来的箩筐里,翻出一个破破烂烂的袋子,一把丢给了荀子,


    “拿去,报答你的礼物!”


    李世民睁大了好奇的双眼,正想去扒拉看看这里面是的什么,蔺仪就红着脸上前夺过了袋子,


    “荀公,这是我们一路拾来的干牛粪”


    荀子立刻松开袋子,一把抄起扫帚朝奔出院子的许朴追去。


    秦王嘴角噙起了一抹笑意,他突然觉得,今天这样颠覆世人认知的荀子,比那些整日讲究这礼那礼的儒生,看起来顺眼太多了。


    至少,不用担心世民跟着他会学成个老古板,一天到晚之乎者也,比自己还像个当爹的!


    一上马车,一李世民就迫不及待打开了一个布袋。


    野生的菌子炮制后已经晒得干透了,一打开就菌香扑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香!比宫里的菌子香多了!”


    秦王也从颜色各异的菌子里挑了几朵出来,


    “确实更香,个头也比关中的更大。楚地雨水丰沛,气候潮湿,粮食和野菜也会长得更好。”


    菌子在这时代也是一道难得的珍馐,但有毒的太多,能入口的售价都不菲,而通常七八斤鲜菌才能晒出一斤干菌,如果中途下雨发霉了也会中毒,所以很少有人舍得把它晒干。


    从许朴这见面礼就能看出,此人嘴硬心软,待人真诚。


    李世民马上举起一朵个头极大的菌子,嘻嘻递给秦王表忠心,


    “等孩儿长大了,就帮阿父把楚国打下来,到时你想在那边种什么粮食,就种什么粮食!”


    秦王接过菌子,淡声道,


    “楚国是你母亲的母国,你要亲自去灭了它,就不怕你母亲伤心吗?”


    李世民还真不怕,他早就


    偷偷获悉芈夫人的秘密了:


    秦楚早有联姻传统,当年秦国先王还在时,在华阳太后的斡旋下,早早就为父亲订下了与楚国长公主的婚事。


    可随着先王匆匆病逝、朝政大权落到吕不韦手中,楚王认为年幼的秦王必会成为吕氏傀儡,就把目光瞄向了极受赵王宠爱的赵国新太子——赵迁,悄悄又与赵国结下了婚约。


    等到秦王嬴政长大时,赵太子迁也长大了,楚王寻了个“吾女非赵太子不嫁”的名头,赶在秦王之前把最宠爱的长女嫁去了赵国。


    而等吕不韦派人来质问时,他又把另一个不受宠但极貌美的女儿拎出来,声称这是对秦王的补偿。


    秦王在看过芈夫人的画像后,同意了这场换亲,两国并未因此生出龃龉,但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芈夫人嫁来秦国没两年,她的母亲就忧思成疾病死在了楚国王宫,至死都没能再见她一面。


    她恨极了楚王。


    正因为这样,芈夫人跟昌平君昌文君二人的兄妹关系并不亲近,平日也不喜欢常嬷和陪嫁的宫人说楚国的好话。


    甚至,在楚王发现秦王并非自己想象中的无能之君,而这个不看重的女儿又为秦王诞下了长子和次子,开始扮起慈父经常写信关心她以后——


    芈夫人还借着这个机会,隔三差五就派人去找楚王诉苦哭穷,每回都能要到些价值不菲的东西。


    但是,秦王下意识就认为楚国公主一定会向着母国,下意识就对列国妃嫔怀有防备之心,那自己这个楚国公主生的孩子,以后会不会被另一个秦国后妃生的孩子取代呢?


    毕竟自己现在还这么小,而在人生漫长的几十年里,君王的心思是很复杂多变的。


    所以,李世民立刻一脸惊诧反驳秦王,


    “阿母怎么会为楚国伤心呢?她现在是秦国的夫人,是我和阿兄的母亲,她只喜欢阿父和我们呀!只要你以后真让孩儿当秦王,等我去灭了楚国时,阿母只会为我感到高兴!”


    秦王放回菌子,伸手给了他一个爆炒栗子,


    “人小心倒大!你不用一逮着机会就话里话外地敲打寡人,时时惦记着你的储君之位!不管你母亲怎么想,待时机成熟,楚国,我都一定要灭掉的,但不会让你去灭。”


    李世民放下袋子捂住脑袋,一脸不服气,


    “凭什么不让我去灭?你就不希望我多多杀敌立功吗?”


    秦王轻叹一口气把他抱到怀中,理了理大氅把孩子严实裹好,


    “因为,你必须平安活着,才能当上秦国的储君,当年献公身先士卒,死于河西之战,我大秦,不会再让君王和太子上战场冒险。”


    李世民两眼亮晶晶扭头,伸手按住父亲的脸庞,


    “阿父你放心,我会成为大秦打仗最厉害的太子,我绝不会死在战场上的”


    秦王一把捂住他的嘴,


    “闭嘴,不许再说那个字!”


    李世民用力拽着他的大手咿咿呀呀乱嚎,


    “不系握妖xia敌离宫啊”


    秦王放开了手掌,


    “你想立功也不必上阵杀敌,先前你买回威凤先生写的那些奇书,为大秦带来如此多有用之物,按律,寡人本就要为你连晋两级爵位至大夫的。”


    虽然他还没找到那位威凤先生,但孩子在其中的功劳也是不能忽视的。


    李世民被这天降的馅饼砸得,脑袋一路都晕乎乎的。


    怪不得被法家驯服了百年的秦人,一上到战场就能重新变成猛兽,秦国军功爵位果然是有功必有爵、步步有回应!


    秦王刚抱着李世民走下马车,在宫门外等候已久的李斯就忙迎上来,激动道,


    “王上,臣为您带来了一位大才!”


    第26章 公子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反正也是要立……


    第26章


    李世民忙揭开大氅一角,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去。


    只见宫墙外的萧瑟北风中,从李斯身后走出一名仪容沉稳的中年男子,上前朝秦王拜道,


    “大梁人尉缭拜见秦王!”


    李世民登时双眼骤亮,尉缭来了!


    他来了,秦国开启灭六国之战也近在咫尺了。


    虽然他也颇精通此道,可如今实在太小了,秦王再怎么宠他,在军国大事上,也绝不可能听他一个孩童信口胡言的——


    而他正好能借尉缭的东风,趁机展露一下自己的军事“天赋”。


    秦王立刻把孩子交到蒙恬手中,大步上前扶起对方,


    “快快请起!先生,可是大名鼎鼎的兵家大才尉缭子?”


    尉缭直起身来沉声道,


    “秦王谬赞,正是在下。”


    秦王神色间兴奋难掩,顺势拉着对方的手臂就往宫道走去,


    “今日得见先生,实乃寡人平生之幸,快随寡人进殿一叙!”


    然后,李世民就眼睁睁看着,他爹神采飞扬地拉着尉缭走了,走了


    第一回,他被秦王无视并且忘记了!


    蒙恬忙从马车上取来小斗篷给他披好,抱着孩子急急跟了上去。


    留下李斯一人在风中凌乱,脸上还残留着没收回的笑容。


    正在他悄然失望之际,李世民在前方探出脑袋冲他大喊,


    “师兄,还站着干什么?快来呀!”


    李斯大喜,什么也来不及想,拔腿就迈着碎步追了上去。


    他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今日带尉缭前来见秦王,当然是有所图的。


    王上已把朝中吕氏势力拔去了大半,吕不韦马上就要彻底倒台了,他虽然侥幸逃出一劫,却迟迟没找到一个能让君王刮目相看的机会。


    不过,他深知机会只会降临给早有准备的人,这大半年来一日也没闲着,到处暗暗收买人心寻觅时机,连守卫咸阳城门的士卒都没落下。


    这一回,正是城门的士卒带给了他惊喜——


    昨夜,士卒暗中来告诉他,有一个从魏国来的人在城门登记验传时,声称是来咸阳找秦王自荐求官的。


    李斯忙问对方姓名,一听是尉缭,顿时大喜过望知道机会来了,连夜就跑去对方下塌的客舍制造了一场偶遇,成功与尉缭结识并相谈甚欢,待离开时,他一再承诺自己会亲自带他去找秦王——


    尉缭,乃是鬼谷子的得意高徒,是当世的兵家第一大才,他笃定,蛰伏数年而野心勃勃的秦王,一定会很喜欢此人。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李世民趴在蒙恬肩头,看着李斯从刚才的失落,迅速调整到踌躇满志的神态,不由在心头感叹:


    李斯虽汲汲于名利,肯推荐尉缭,也是因为对方行的是兵道,入秦不会与他产生利益冲突。


    但此人心志之坚韧、心思之缜密确实世间少有,所以,他才能步步为营从一个楚国小吏成为秦国的丞相。


    既然上回,他错过了劝谏秦王逐客卿而被重用的机会,今天自己不妨借机推他一把。


    这种勤干而踏实的良才,如今只能当个不被重视的客卿,确实有些暴殄天物了。


    于是,在蒙恬要抱着李世民回秦王寝宫时,他坚决不肯回去,大嚷着要跟阿父一起去正殿。


    与尉缭相谈甚欢的秦王听到他的哭声,才想起今天出门还带了个孩子,立刻顿下脚步朝他瞪去。


    李世民会怕他?他两眼一闭干嚎得更大声了,引得路上侍卫都在悄悄侧目。


    还能怎么办呢?秦王冷冷吩咐蒙恬,


    “那就把他抱来吧。”


    反正也要立他当储君的,早点听听这些军政大事也不算出格。


    他才不是担心这混小子会把嗓子嚎坏!


    一进殿,秦王就开门见山询问尉缭


    ,


    “以先生之见,秦国该如何灭山东诸国?”


    尉缭娓娓而谈,


    “秦国国力虽强,但六国若联手合纵,秦国就面临四面受敌之危,还需逐个击破”


    正殿里没李世民平日坐的小椅子,他只能坐在高椅上专心听着,不时暗暗点头赞同。


    难怪秦王一见到尉缭,就如同天雷勾地火般一发不可收拾,竟会任命对方为国尉——


    要知道,这是秦国掌管军事的最高长官,位列朝堂三公之尊,而尉缭只是一个刚来到秦国的魏国人,足见对方有多么惊艳卓绝的军事才能。


    他说得对,赵国紧邻秦国,又是诸国之中实力最强的,先灭赵,确实能免除腹背受敌之患。


    秦王频频点头,又再次追问,


    “赵国李牧骁勇而善奇兵,如何能快速取胜?可离间否?”


    尉缭缓缓摇头,


    “先前赵相郭开就曾进谗离间,成功将李牧夺权调离了雁门关。可是李牧一走,赵国边关立刻不宁,赵王虽然昏聩,也知晓此人乃镇国之将,马上又将他重召回了雁门,可见是绝不会中计杀李牧的。灭赵无速战之法,秦国兵强马壮而李牧分身乏术,只能不停用兵攻城。”


    见秦王蹙眉沉思,李世民忙出声抛砖引玉,


    “可是持续发兵攻城,对秦国来说损失太大了,秦军每出动一次就要征调大批粮草士卒,尉缭子可有更好的法子?”


    此言一出,秦王立刻抬眼看向他,李斯暗暗称奇,尉缭更是面露惊诧,


    “小公子这般小小年纪,竟听得懂在下之言,还懂得这些攻伐的门道!不知是师从哪位兵家高人?”


    李世民假装害羞低下了头,秦王压下心头的震惊与骄傲,笑道,


    “寡人这孩子还不到两岁,如今拜荀子为师识得了几个大字,并不曾修习过弓射兵道。”


    尉缭一听,看向李世民的目光更带上了惊艳,


    “荀子早已闭门收山,小公子竟能让他破例收徒,必是当世少有的神童!”


    李斯忙抓住机会拍马屁,


    “尉缭子所言极是!二公子不但得到恩师盛赞破例收入师门,还小小年纪就已识得数千字、早早就学会提笔写字,如今更能无师自通兵家之道。我家二公子的聪慧,恐怕在列国公子之中,也是独一份的!”


    秦王听了两人的话,虽然表情还是一派淡然,李斯却机敏地注意到,君王眼中快速掠过了一丝愉悦之色。


    聪明的孩子谁不喜爱?尉缭看向李世民的眼神立刻变得慈爱热烈起来,他起身向秦王请示,


    “在下正好懂些相面之术,可否为贵国小公子一观?”


    秦王欣然允下,尉缭立刻来到孩子面前,细细端详着他的三庭五眼。


    李世民朝他灿烂一笑,笑里暗藏着小刀。


    这一世的爹娘都长得极好,秦王能一统六国青史彪炳命格定然也极佳,他相信自己绝不会是什么短寿凶煞之相。


    但史书上,尉缭竟能把身姿高大、气质矜贵、鼻梁挺直、凤目狭长的秦王,说成“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的虎狼之辈,他对这次相面实在不抱任何希望。(1)


    足足半炷香时间,尉缭才收回目光,转身激动朝秦王贺道,


    “恭喜秦王喜得麒麟子!”


    秦王神色一振,倾身向前问道,


    “先生可看出了什么?”


    尉缭啧啧称赞,


    “贵国小公子幼而聪敏,天资神秀,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他稍停顿了一下,待看清秦王眼角眉梢的笑意时,才放心说出了剩下的话,


    “小公子,有盛世人君之相也!”


    看来这孩子果然极得秦王宠爱。不然,他是绝不会把最后一句说出来的,以免给孩子带来杀身之祸。


    已经想好要怎么反驳他的李世民一听:啊?尉缭看相的水平,怎么突然又变得这么准了?


    他飞快转动着大脑:莫非,背后还有什么隐情,对方当时是为了快速离开秦国,才故意以秦王的面相当借口?


    不对劲!


    李斯听完已是心跳如鼓,人君之相?我这小师弟,莫非还能成为大秦的储君?


    秦王疾步朝李世民走来,将他抱起来看了又看,才眼含惊喜看向尉缭,


    “以先生之意,寡人这孩子必能安然长大?”


    尉缭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


    “小公子既然有人君之相,定是能安然长大的!”


    秦王心中阴霾一扫而空,顿觉神清气爽,主动第一次在人前袒露了自己的心思,


    “以先生之见,寡人何时立他为太子好?”


    李世默默屏息垂首,王上,竟然真有意立二公子当太子?


    尉缭正色道,


    “听闻阁下如今只有一对双生子,敢问这位小公子,可是秦王的长子?”


    “不,他是寡人的次子。”


    尉缭再次打量着君王怀中的孩子,


    “既然是这样,在下以为,越早定下储君越妥,一则可避免长幼相争,二则,可避免来日再引来其他幼子的觊觎。”


    秦王颔首,


    “寡人也正有此意。”


    他确实想早些立世民为太子,但又一直忧心这孩子本就早慧,如果再早早将储君之位压在他身上,恐会有碍命格甚至给孩子带来灾难


    但现在他放下了心来。世民既然有人君之相,必会顺利长大成年登基!


    被热烈讨论的主角李世民,瞄了瞄尉缭,又瞄了瞄秦王,忍不住偷偷伸出小手,按住自己激烈跳动的心口:


    只是看个相而已,你们居然要来真的?


    真这么三言两语的,就要把我大秦太子的名分定下了?


    我一个次子,不用再绞尽脑汁在父亲面前争宠邀功,也不用领兵上阵为大秦出生入死,就能小小年纪当上太子了?


    他鼻尖一酸趴回秦王肩上,努力抽了抽鼻子想逼回泪意,可泪水已经哗啦啦流个不停了。


    呜呜呜,秦王这个爹真好,他好喜欢秦王!


    秦王忽觉肩头一热,扭头一看,孩子哭了。


    他立刻一脸鄙视看着小家伙,


    “你不是天天敲打着寡人,要把这太子之位给你留着吗?怎么,这就高兴得哭了?出息!”


    说着,就命人取丝帕来为他擦泪。


    尉缭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耳朵,秦王在说什么?


    这孩童,敢天天逼秦王让他当储君?


    他再次抬眼朝秦王看去,这位年轻的君王,再怎么看这也不像一个真正平易近人、肯任由孩童胡闹的君王啊!


    可眼前这父子二人相处的场面,确实又跟寻常百姓之家的嬉笑怒骂并无区别,难怪刚才这小小孩童哭闹一番,秦王就允许他前来正殿


    李斯也抬眼朝李世民看去,眼中满是与有荣焉的喜悦——


    他可是秦国太子的师兄啊。未来的大秦朝堂,优势在我!


    秦王一边动作轻柔给李世民擦泪水,一边满脸嫌弃地劝他,


    “我大秦一向立长不立幼,寡人越过你兄长立你当太子,朝中还不知有多少人反对,你再整日这般哭哭啼啼的,恐怕满朝文武无一人肯支持你做这个太子”


    李斯急忙上前,


    “二公子钟灵毓秀有目共睹,想来,朝中大臣必会如臣一样支持王上的决定!”


    秦王赞赏看向李斯,


    “爱卿慧眼如炬,深得寡人之心。”


    李斯忙受宠若惊谢过秦王。


    李世民紧紧搂住秦王的脖颈,抽泣道,


    “谢谢阿父愿意信任孩儿让我当太子,孩儿一定不会辜负阿父的期待,总之,你就等着瞧吧!”


    秦王垂下眼,看向自己被泪水打湿的肩头,


    “等你哪天不再动不动


    就哭了,寡人再等着瞧吧。”


    李世民心想,我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不是人之常情吗?


    但他这回乖巧地没顶嘴,而是抬手揩干泪水,看向尉缭问道,


    “尉缭子,你能帮我阿父也看看面相吗?”


    根据历史上秦始皇善待朝臣、不杀功臣来看,“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这句相面谶语,显然是荒谬不可信的。(2)


    那么,尉缭既然能看出自己有龙凤之姿,为何他给秦王相面会犯下这么潦草的错误?


    李世民想验证自己的猜测。


    尉缭见秦王没出言反对,果然欣然同意了。


    约摸过了一炷香时间,他回神揉了揉太阳穴,重新整理衣衫深深一拜道,


    “秦王凤眼丹目,风姿端雅,高贵含章,绰然有天人之表,有飞龙在天之相,假以时日,秦王必可称天子!”


    在时人的共识里,周王室之君称天子,列国诸侯称王,唯有一统列国者,才能再次被称作天子。


    言下之意,秦王有天子相,秦国能一统六国!


    秦王听了自然大喜,愈发把尉缭引为上宾,再次向他讨教起灭六国之道。


    李世民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两人,越来越疑惑——


    尉缭既然看出了秦王有天子相,又有心来秦国效力,为什么还要编个说辞想逃走呢?


    待秦王恋恋不舍让人送尉缭去驿馆下塌,并命人送去与自己同等规制的华服美食后,李世民终于找到机会为李斯说话了,


    “阿父,你不是说李师兄的字乃是当世一流吗?孩儿想让他教我写字!”


    秦王与尉缭聊得投机,这才察觉李斯仍在殿内,不免生出几分弥补之心:此人聪明能干,谦虚谨慎,又为寡人送来了兵家大才


    他抱起李世民回到殿上,示意李斯走上前来,


    “爱卿虽是吕不韦门人,却从未同流合污欺瞒过寡人,你在其位勤勉踏实,又擅长法家之道、精通秦律刑政,今日更将尉缭子引荐到了寡人跟前,可见,你对大秦确是一片忠心呐”


    李斯立刻匍匐在地叩首大呼,


    “王上乃千古尧舜之君,大秦乃当世富强之国,臣能从上蔡来到咸阳服侍在王上身旁,忠心为王上分忧,实乃臣三生之大幸啊!”


    尧舜是上古时期的明君圣主,也是历代君王追求的终极目标,施行法家之政的秦王也不能免俗。


    从李世民开口的那一刻起,李斯就听见了心口传来的怦怦乱跳声,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告诉他:今天,你飞黄腾达的机会终于来了!


    果然,秦王静静打量了他一瞬,又开口道,


    “现任廷尉杜辛,与吕不韦勾结已久,他屡次收受刑徒大额钱物私下减刑,按律当诛。李斯,若让你来做这个廷尉,你会怎么做?”


    李斯深吸一口气,再次叩首大声道,


    “多谢王上知遇之恩!臣若做了大秦的廷尉,必会严明律法绝不徇私,就算有人拿刀架在臣的脖子上,臣也绝不会让王上失望!”


    李世民暗道,难怪秦王后来非常重用他,这样的臣子谁不喜欢呢?办事好看,说话又好听!


    他马上清脆开口帮腔,


    “阿父,你看李师兄连头上冠帽的绳子,都系得多么的一丝不苟,这样做事认真的人来管大秦的律法刑狱,一定能管得很好!”


    秦王睨他一眼,


    “你还没当上大秦的太子,就想提前干政了?这不合规矩!”


    李世民咧牙拍了拍身下的龙椅,这是五黑特意改良的一把紫檀雕花大椅,


    “孩儿还没当上太子,阿父就把我抱来坐龙椅了,这也不合规矩呀!”


    秦王的注意力立刻就被“龙椅”二字吸引,


    “龙椅?龙者,天子也你这说法确实极好。”


    他又转头看向李斯,


    “寡人明日就会下诏,改任你为大秦廷尉,希望你不要让寡人失望。既然世民想让你教他书法,你也安排一下时间。”


    李斯狂喜叩谢君恩,他在感激秦王慧眼的同时,愈发下定决心要紧跟小师弟的步伐:


    他现在,是太子党啦!


    回到驿馆,看着秦王送来的上等华服美食,尉缭的心情也很好。


    如果能助秦国一统天下,自己便能立下不世之功,到了那时,谁人还敢再说兵家已败落?


    这时,有小吏进来通报,


    “尉缭子,院外有人找。”


    尉缭以为是李斯来找他一叙,满脸笑容走出了驿馆。


    哪知他登上马车时,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容。


    不等他扭头下车,对方便施施然开口道,


    “秦王得吕不韦襄助多年,如今刚一成年就卸磨杀驴,尉缭子当真想明白了,要襄助这样一个薄情寡恩的君王吗?”


    第27章 去吧,你可以去当劫匪了太子是什么?……


    第27章


    等李世民回到侧殿后,打开许朴送的另一个布袋才发现:


    被对方称作“徒”的野菜,竟然是晒干的茶叶。


    他立刻反应过来先前自己听岔了,其实许朴说的是“荼”——


    据传神农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1)


    李世民立刻振奋起来,他知道,被古人称作“荼”的茶叶不但能清热解毒、提神醒脑,还有一种更重要的用途:以茶控边。


    游牧民族生活的地方虽然水草丰美,却因寒冷气候难以栽种四季蔬菜,他们日常饮食通常只有肉和奶,常因油腻难解而患腹痛之症。


    而肠腹类疾病,称得上是草原上最常见的致死原因,茶叶却能完美解决这个难题,它一出现,就成为游牧民族再也无法离开的必备之物。


    贞观八年,他怒而下诏命李靖发兵灭吐谷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方为了从大唐弄到茶叶而贪得无厌,屡屡在各处边境劫掠大唐边民——


    他们有茶劫茶,无茶劫人,再用人质来勒索家属以茶换人。


    他深知游牧民族“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当然不会错过眼前这个大好机会,既然许朴能晒出这么多茶叶,就说明这时期已经有了不少野生茶树。


    接下来,大秦只要能掌握生产茶叶的主动权,就能开互市以茶换来良马,在以茶谋利之时,顺势牵制月氏乌孙草原诸国!


    不过,如今这乱世一杯羊乳一盏蜜水,才是富贵人家常有的待客之饮,茶叶只被视作‘山中苦菜’,只有穷苦百姓才会摘它来充饥,贵族公卿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饮茶文化。


    李世民想了想,决定从自己开始,从大秦王宫开始,帮列国权贵阶层培养出饮茶文化——


    像韩国和南越的诸多山区丘陵之地,土壤肥度极差,并不适合种植粮食,却是茶树最喜欢的生长环境,等秦国灭了它们,正好能拿来栽种茶树。


    现在,他要先打出“秦王好饮茶”的名声,等过几年茶叶大批量上市,就可以高价卖给一掷千金的列国豪族。


    秦王,该你上场了!


    大唐贵族盛行的庵茶工序太过繁琐,要先把茶叶碾碎、煎熬、烤干、舂捣但李世民不想用生疏的手艺浪费这些宝贵的茶叶。


    他取出比自己手掌多两倍的茶叶,让宫人将它与水一起煮沸后,又撒了些盐在里面,一道最简单的浓茶就诞生了。


    他装模作样坐着喝了一会儿,等茶水变温了,立刻兴冲冲端起半杯,迈着碎步去正殿找秦王报喜,


    “阿父,阿父!这是师伯送给我的茶,我一喝完脑袋就清醒多了!”


    对秦王这样日夜勤于政务的君王来说,世间还会有什么东西,能比提神醒脑对他的诱惑更大呢?


    秦王正在执笔记录与尉缭交谈的成果,闻言只得放下毛笔。


    他坐回椅上端坐着交握双手,看着殿下小心翼翼捧着一盏玉杯走来的小家伙,冷声道,


    “把寡人这兴乐宫当成菜市场,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你这小脑袋何时清醒过了?还有,你师伯送给你的是荼,不是什么查。”


    这时期没有饮茶的概念,也没有“茶”这个字。


    李世民担心茶水洒出来,只得一路紧盯着它,头也不敢抬地边走边回答,


    “孩儿过来,只是想让阿父尝尝这个茶水嘛!”


    秦王轻叹,起身重新提笔蘸墨,在竹简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荼”字。


    等李世民迈着小短腿端着茶水上来时,他立刻接过玉杯放在案桌上,一把抱过小家伙,面无表情指着竹简上的大字,


    “来,大声念十遍,它读‘荼’,你这杯水叫荼水罢了,还是回去抄十遍吧。”


    马上有宫人取来银针给茶水试毒。


    李世民挣开他的手臂跳下来,毫不见外地抓起秦王专用的御笔,用隶书写下了一个“茶”字,沾沾自喜道,


    “阿父,你那个‘荼’字笔画太多了,孩儿想把它改成这个字,你看,它读‘茶’!”


    他除了想早些把荼变成自己更熟悉的“茶”,也想趁机尝试简化文字,为秦国将来培养自己的读书人埋下引子。


    秦国现在使用的仍是西周推行的大篆,这种古老的文字难读难写,为后世众人了解先秦文化带来了巨大障碍。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要等李斯当上丞相后,才会在秦国推行相对简易的小篆。


    但小篆的‘篆引’笔画,依然在抽象描摹世间物象,远不如化圆为方的隶书更为方便简洁。


    虽然世人有‘汉隶唐楷’之说,等到了大唐时期,楷书已经取代隶书成为了主流。


    可作为书法文化的重度爱好者,李世民非常清楚隶书的作用:它为华夏文字开创了‘方直实用’的先河,为楷、行、草立下了形体与字形的根基,堪称是后世文字的母体。


    他并不愿因为自己的到来,就让伟大的隶书从这个时空中消失湮灭,他也相信,有了隶书这个根基,楷书总有一日会破土而出。


    秦王单手拿起他写的字,只看了一眼就扔回案上,快被气笑了,


    “你确实该跟李斯好好学写字了!荼字,只比你这所谓的‘茶’字多出一笔。你不但要省这一笔,还要用这种又矮又扁的丑字来省更多笔,偷懒取巧成这样,这就是你要当个好太子的决心?”


    李世民抓起秦王的衣角借力垫脚拿回竹简,指着自己写的隶书给他看,


    “可是孩儿听蒙恬说,篆书太过繁复难书,军中小吏为图便捷快速,会用这种简易的‘佐书’来代替,阿父,你看这种字体,是不是更简洁易书写?孩儿很喜欢它。”


    秦王先看了一眼自己被攥得皱巴巴的衣角,才颇为头疼地接过竹简评价道,


    “篆书圆融古朴,乃列国通行文字,这佐书毫无美感,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一个秦国太子只会写一手小吏之字,你就不怕被六国君臣嘲笑?”


    李世民伸手要他抱起自己,继续趴在秦王耳边劝,


    “我当然不怕呀!蒙恬说,如今七国虽然都在使用篆书,但列国的篆书差异极大,文字并不相同。


    等父王灭了六国,就能在六国之地推行这种简易文字,到时整个天下都在用它,谁又会来嘲笑我偷懒呢?”


    秦王心中一动,立刻目光灼灼看向怀中孩童。


    我儿世民,果然是天生的治国之才!他竟然能想到灭了六国之后,要先统一文字!


    这样想着,他终于认真端详起了李世民写的‘茶’字。


    李世民赶紧凑到秦王脸前,双眼亮晶晶一直盯着他。


    如果秦王现在就开始在秦国推行隶书,那么千百年后,后人就能了解到更多真实的秦国历史了,就算秦国终有一日会走向终结,至少,这段历史也不会被少部分看得懂篆书的人刻意扭曲篡改


    秦王这时已经早就收起了初时的不屑,他越认真细看这字,就越能发现它能为大秦带来多大的好处——


    这字体虽然不甚美观,但比起篆书而言,笔画确实更少,辨认也更容易,书写更能节省竹简,既降低各级官署的沟通成本,又能让六国之民轻松接受这种更简便的新文字。


    秦王很快打定主意,立马命人去将李斯追回来。


    他伸出两指,轻捏着孩子近在眼前的胖嘟嘟脸颊,


    “你这偷懒的小机灵,这回倒真给大秦出了个好主意,等过几日赐爵时,我要多赏你三百亩良田。”


    小可爱李世民一秒收起笑容,反手就往秦王脸上乱薅一气,龇着牙抗议道,


    “阿父!我马上就满两岁了,不—许—再—捏—我!”


    当然了,如今每每对秦王此举都愤怒不已的他,显然早就忘了,当年他对着兕子稚奴那几个幼童,是喜欢到怎么又亲脸又捏脸又抱着不肯放手的地步。


    不过他这一通乱薅,一不小心就把秦王通天冠的系带给扯歪了。


    秦王黑着脸一把捉住他的小手,唤人上前来为自己正冠,沉沉盯着眼前奶凶奶凶的小团子,声音冰冷道,


    “寡人给你赐爵,赏地,你就是这么孝顺寡人的?等过几年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还打算带兵冲进宫城,逼寡人早日退位让贤,嗯?”


    李世民闻言怔了一瞬,事,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个人不是你啊


    他暗暗有些底气不足偷瞄了几眼秦王,从他怀中跳下来,安抚父亲,


    “不会的阿父,你都想立孩儿当太子了,我怎么会逼你退位让贤呢?”


    说着,他示意宫人把案桌上的半杯茶水端下来给自己,一脸乖巧无辜,


    “孩儿方才一发现这茶水的功效,马上就给阿父端来了,怎么可能不孝顺阿父呢?你看,这就是孩儿的一片孝心,阿父快喝了试试吧!”


    茶叶本来就能提神醒脑,秦王一定会喜欢它的。秦王都喜欢的东西,秦国的王公贵族们会不喜欢吗?


    李世民双手捧着玉杯笑眯眯看着秦王,仿佛已经看到源源的钱币正闪烁着金光前赴后继朝自己扑来,这画面,真是美得惊人。


    秦王伸手接过玉杯,看着里面泛黄的简陋叶子,一脸嫌弃,


    “这是你喝剩下的?杯里,不会还有你的口水吧?”


    李世民立刻满脸羞愤撤回了笑容,


    “不是!没有!我专门拿的新玉杯,给你倒的新茶水!”


    秦王端起来嗅了嗅,


    “山野之菜,着实苦涩难咽,寡人都当上秦王了,总可以不喝这苦药吧?”


    李世民气呼呼双手抱胸,


    “明明是你自己不肯接受我的孝心,还非说我不孝顺你,你这样的阿父,太难伺候了”


    秦王蹙眉,不想听他说出什么“我要换个阿父”的混账话,顷刻间举起玉杯一饮而尽。


    又苦又咸,什么鬼!


    李世民立刻转嗔怒为喜,接下来故意磨磨蹭蹭守在一旁看着秦王批阅奏章,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正殿。


    这么浓的茶水,提神效果好得不得了,他才不能走呢。


    过了一会儿,秦王疑惑停笔扶额,


    “此物果然让人神志清明,无怪乎能解神农氏百草之毒。”


    李世民立刻打蛇随杆上,


    “阿父喜欢喝的话,孩儿可以把师伯送的茶叶全都送给你哦!”


    秦王抬眼瞥了下玉杯里的叶子,他喜欢喝吗?


    不喜欢,方才如果不是有一点父爱驱使,他根本就咽不下去。


    可世民确实没说错,此物真能提神醒脑,各地每日要往咸阳送这么多车奏章,他批阅这些奏章时,确实需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


    但他瞪了李世民一眼,重新举起毛笔,头也不抬问道,


    “说吧,绕了这么大个弯子,你又想折腾些什么?”


    果然知子莫如父,他这不耐烦的语气里,不是没有一点无奈和宠溺的。


    李世民早料到秦王有此一问,他本来也没打算遮掩,立刻跑过来挤上龙椅,把他想移栽茶树的计划叭叭告诉了父亲,


    “关中平原要留来种粮食,万万动不得,不过,那些地处旮旯的山地可以用来种茶树蜀地那边的山地也很多,气候比关中更温暖,种茶树再合适不过了”


    秦王低眉看着说得一脸兴奋的孩子,有时候真想打开他的小脑袋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塞进这么多知识的?


    他听完孩子的计划,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就算我需要它来提神,在王宫园囿


    种一些也够了,你要种这么多茶树做什么?”


    李世民抱着父亲小脸满是憧憬,声音软乎乎的,


    “种茶树当然是为了卖茶叶,把它像师伯一样炮制晾干,我们就能拿去高价卖给别人,大秦就可以挣很多很多钱”


    秦王指了指案上的玉杯,


    “这茶叶又苦又涩,连汤水亦极难喝,谁会出钱买它?人们会把钱拿去买粮食,买羊肉买衣裳,但没人会买这满山都是的苦树叶。”


    李世民抬着眨着眼睛望他,


    “嫌苦,他们可以加点饴糖进去呀。只要阿父喜欢喝,就会有公卿出高价买它,只要秦国的公卿开始盛行喝茶,就会有更多人愿意出钱买它”


    然而,秦王根本就不信。


    普天之下,苦涩的食物已经够多了,所以甜食才如此稀缺昂贵,蜂蜜只有列国贵族才能吃得起,用麦芽熬制的饴糖也价格不菲。


    他揉了揉李世民的小脑袋,


    “你想想,他们高价买来苦涩的茶叶,再放昂贵的糖进去调味,不是多此一举吗?公卿豪族们虽然有钱,可是个个都不比你傻。”


    李世民不由听得心灰意冷,失策了,茶叶虽然是大唐的暴利战略物资,可眼下,并无人知晓它的巨大作用!


    秦国如此重视农耕和粮食,在他真把茶叶高价卖出去之前,根本就不可能说服秦王,将那些产量低下的贫瘠山地拿来种些茶树。


    但他转念一想,秦国变法后重农抑商,商业本就是列国中最不被重视的,而雄心勃勃的秦国君臣擅长的也绝不是商道,难道,还想指望秦王突然生出“奇货可居”的念头吗?


    他神色蔫蔫抱着秦王的手臂,可怜巴巴恳求道,


    “阿父,就给我一百亩咸阳郊外的山地,只要一百亩,先让孩儿试试也不行吗?”


    他手上也有良田,可都是秦国最好的一等肥田,种粮食的产量极高,当然舍不得拿来种茶树。


    秦王让人从堆积如山的奏章里挑出一本上计簿,指着上面的数字给李世民看,


    “山地的土壤再如何贫瘠,每年多少也能收些粮食,咸阳郊外最贫瘠的土地,一亩也能收菽豆一石,一百亩便是一百石”


    他看着孩子掩饰不住的失望神情,立刻话锋一转,


    “不过,你此次授爵有五百亩良田,方才又提醒寡人将篆书改为佐书,论功也可得良田三百亩,如果你愿意拿来换成山地,也是可以的。”


    拿他自己的田地去折腾吧。


    李世民顿时眼睛一亮,


    “好,我要换五百亩!阿父,你要一亩良田换三亩山地给我哦!”


    秦王一听,顿时没好气地把他抱下龙椅,


    “去吧,你可以去燕赵之地当劫匪了。”


    李世民死死抓着椅子,试图重新攀爬上来,


    “我除了种茶树,还要种药材,最少要一千五百亩才够!”


    秦国的一亩要比大唐的少,而按商鞅的授田制,每户以百亩为基本单位,有军功者可再累加,可见这一千五百亩实在算不上大数目。


    他也没奢望能从山上找到那么多茶树,所以打算移栽一部分,再等它们结出茶籽用来继续播种育苗。


    而这时代巫医盛行,像夏无且这种专攻医术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可吃那些巫医的香灰根本治不了病,他想着以后有机会也得多挖些草药来种上。


    秦王冷嗤一声,然而终究还是答应了,又下令让少府为孩子准备些传符,好方便他的人可以随时进山挖树


    在李斯奉命着手准备文字改革时,荀子和许朴也得知了李世民想移栽茶树的想法。


    当然,他们顺便也得知,李世民不但把“荼’改称为“茶”,还成功说服了秦王改革文字。


    老人惊叹之余,虽然搞不懂这小小孩童的资产,为何短短几日就从良田三百亩变得这么多了,但他们都非常支持孩子的想法。


    因为居住在兰陵时,许朴就常给荀子送来茶叶,他们放在粥里连叶子一起煮着吃,早就知道茶叶能带给人多少好处了。


    而荀子敏锐的政治嗅觉也让他看得更长远:既然有秦王带头喝茶水,这小小的叶子必会大有市场,世民很有经商天赋啊!


    由于如今山中雪还未化,移栽茶树不易存活,许朴就带着蔺仪父子到处捡烂叶淤泥开始堆肥,又招募了些家中人口多而土地不够的农人来帮忙。


    荀子则再次铺开竹简,他打算将平日煮茶粥的心得与获益全部写出来编成书,好为自家小弟子即将开启的种茶大业铺路


    今天终于出了点太阳,虽然天气还是很冷,芈夫人到底没拗过叽叽喳喳闹腾的两兄弟——


    扶苏依恋比父亲温柔的母亲,白天经常闹着要过来。


    她只得给他们一人喝下一碗热腾腾的枣蜜姜汤,让随从带他们去园子里玩。


    许朴送给了李世民一些耐寒的花籽,他想种在昭华宫里,等春天一到,母亲就能天天在宫里看花了——


    等迁宫时,再一起移栽过去就好了。


    不过,他知道往兴乐宫左拐一个弯的道上,有个地方的土特别肥沃,连上面长的野草,都比旁的地方要粗壮蓊郁很多。


    他和扶苏牵着手,蹦蹦跳跳往那个方向奔去,随从们扛着锄头簸箩等工具,跟在两个小人儿身后亦步亦趋。


    一到地方,两个小家伙就拿着小铲子开始挖土。


    快满两岁的扶苏挥舞着铲子乱挖一气,很快就满脸满身是土,他现在说话已经大有进步了,


    “阿弟,泥泥土怎么红红的呀?”


    李世民认真把挖来的土倒进簸箩里,然后接过帕子,给小花猫扶苏擦干净脸上的土,纠正道,


    “阿兄这不是红色,它是紫色哦。”


    扶苏马上笑嘻嘻点头如蒜,


    “嗯嗯,怎么紫紫的呀?”


    “兴许,它在千万年的生长中,融进了四周被风吹散的紫色土壤或石头…它的肥力更足,这样植物就能长得更好,等开了春,阿母就能看到更美的花啦!”


    “好耶,我多挖泥泥土,给阿母美美花花!”扶苏一听顿时更来劲了,他勤奋地挖着泥土,身上脸上很快更黑了。


    随从不敢真指望两个小公子能挖多少泥土,也在旁边吭哧吭哧挖个不停。


    不过,他们这群明目张胆偷土的人,很快引起了兴乐宫卫卒的注意,一群披坚执锐的卫卒走来制止他们。


    满身泥土的扶苏两手叉腰,


    “我就要挖泥泥土,要给阿母种花花,让她美美哒!”


    卫卒面面相觑,一脸为难,领头的开口道,


    “请二位公子见谅,按秦律,这些泥土是不能随意挖走的,这是大秦当年征服蜀地时,司马将军特意从蜀地运回来的肥土”


    随从们吓得赶紧放下了锄头。


    李世民无语凝噎,救命吧,谁知道他在咸阳宫里,竟然连点土都不能挖!


    蜀地的肥土宁愿放在这里长野草,也不让他挖回去种花?简直荒唐。


    卫卒请求他把簸箩里的肥土还回来,李世民坚决不同意,扶苏挡到他前面冲卫卒生气大叫,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僵持时,正在挑大梁骂阵的扶苏突然拧眉低头捂住肚子,


    “哎呦,我要尿尿!”


    他身旁的两名随从如释重负,立刻一把抱着扶苏就跑,留下李世民带人继续跟卫卒抢土。


    不过,李世民也不想为难这些尽忠职守的卫卒,他吩咐剩下的随从看守簸箩里挖好的土后,就迈着兴师问罪的步伐,跟着卫卒去兴乐宫前找秦王理论了。


    快到宫门处时,他看到尉缭正从宫殿的方向急急走来。


    他特意停下了脚步,站在宫门处等着对方,哪知尉缭从他身边经过时,竟似全然没发觉他在此处一样,半点都没停留就急急忙忙往外走去了。


    李世民看着他的身影,立刻眯起了眼睛。


    尉缭这几天,似乎有些反常。


    那天他与秦王初见时,明明散发着强烈的“想为秦国一统中原立下大功”意愿,言辞滔滔不绝恨不得与秦王秉烛夜谈。


    可这几天,他每次一进宫就会匆匆


    离去,不是半途称身体不适,就是突然又想起没有服药,弄得秦王十分困惑与担忧,又加派了更多人手前去照顾他。


    李世民现在也顾不上那些肥土了,他跟卫卒说了声“我不进去找阿父了”,就快步朝尉缭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决定去试探一下,看看对方究竟是遇到什么事了。


    卫卒见他身旁现在没有随从,忙调出几人跟了上去


    扶苏睁大眼睛,迷茫看着眼前一如既往温和的舅父,他正担忧地继续说着,


    “…扶苏,你才是王上的长子,大秦太子之位本该是你的,可王上已经跟大臣们宣布,要立世民为太子了。”


    扶苏“哦”了一声,伸手摸着他华丽的紫色系带玩,好奇问道,


    “太子是什么?好吃吗?”


    “傻孩子!你既是长子,自然生来就是要当太子的,当了太子才能当上秦王,可是如果世民当了太子,他以后一定会设法杀了你”


    话音还没落,扶苏突然举起手“啪”地一巴掌胡乱拍到他脸上,然后用力推开他挣扎起来,


    “舅父好坏坏!不要你抱抱我啦!”


    第28章 秦国的权力是如此诱人小公子到底在哭……


    第28章


    昌平君眸色一暗,语气也倏地变得严厉起来,


    “扶苏,你怎能对舅父如此无礼?子不教,乃母之过,芈息到底是怎么教养孩子的!”


    正在干嚎的扶苏一下子停了下来,懵懵看着他,


    “阿母?”


    阿母经常教他记家人的名字,他知道这是母亲的名字。


    昌平君见他这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暗暗失望不已,今天这番挑拨算是白费了。


    他重新又放软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儒雅,轻轻摩挲着扶苏的脑袋,


    “好孩子,舅父知道你跟世民感情很好,方才不过是跟你开玩笑的,此事,绝不能告诉世民和你阿父阿母,知道吗?”


    扶苏歪着脑袋看他,眼中透着浓浓的迷惘。


    他悄悄趴在门口看过庖厨杀鸡,晃着白光的刀子一进去,马上就流出好多好多的血,真让人心里怕怕。


    可是阿弟是他最爱的乖宝宝,是一定不会拿刀子把他杀出血的,所以舅父一定在骗他。


    他要告诉阿母,舅父是坏人,不许他看美美的花花!


    昌平君见他不回答,又耐着性子提醒了一遍,强调着,


    “这是舅父和扶苏的小秘密,绝不能告诉别人的,记住了吗?”


    扶苏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小咪咪?”


    上回他在魏夫人的宫殿玩,就看到过一只活泼玲珑的小咪咪,它“咪咪”叫起来真可爱,扶苏还哭闹着想把它带回去,可是被芈夫人坚决制止了。


    可他真的很想要一只小咪咪,没想到舅父会送给他!


    扶苏立刻就高兴起来,愉快答应了昌平君的要求。


    好好保管小咪咪,他可以做到的!


    这时,有人快步走来附耳对昌平君说了几句什么。


    昌平君马上露出一抹笑意,又看了看怀中的扶苏,吩咐道,


    “去把那两人喊回来,让他们马上把扶苏抱回去。”


    “喏。”


    尉缭满腹心事走得步履匆匆,完全没注意身后跟了人。


    李世民在那几名卫卒的掩护下,心头警铃大作:


    对方一开始假装往出宫的方向走,中途又拐弯绕回了宫中,他到底想做什么?


    待悄悄跟到一个僻静的园子时,他远远看到尉缭,走向了一个自己很熟悉的人:昌平君。


    昌平君是会背叛秦王的人,李世民一直对他心怀警惕,可他为什么要偷偷跟尉缭私下相会呢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到了史书上尉缭的那次逃跑!莫非,尉缭才来到秦国短短几日,就已经想要逃跑了?


    有人站在园子外把风,李世民担心被对方发现,立刻示意卫卒留在原地,自己则借着灌木的掩护,慢慢蹲着身往前挪去。


    “尉缭子果真想好了?”昌平君面带笑意问道。


    尉缭往四处看了看,小声道,


    “实不相瞒,若无阁下直言相告,我竟以为秦国是弘扬兵家之道的最佳之地


    但我这几日仔细观察过秦王,正如阁下所说,我是一介布衣庶民,他贵为君王,却肯时时对我行尊师之礼,可见此人确实城府极深,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如今驿馆四处皆是秦王的眼线,还请阁下兑现当日之言,助我尽快脱身咸阳,来日,尉缭必会报答阁下大恩!”


    昌平君掩下心中得意,幽幽叹了一口气,


    “当年我父王在秦国为质,也是这般被秦人处处盯梢防备的,幸得春申君大义救他归国即位尉缭子乃是兵家大才,不知,可愿做我的春申君?”


    尉缭一怔,


    “昌平君,我不懂你这话是何意。如今在下才是秦宫笼鸟,阁下才是可助我脱险的春申君,你为何竟”


    “不,我只能助你逃离咸阳,阁下却能助我归国登基!”昌平君眼中闪过一抹狠戾,迅速打断尉缭的话头,


    “尉缭子恐怕不知道,我前些日子接到密报,我父王早已病入膏肓,可他竟真想让熊悍当我楚国的新君,哼,我手中倒有些人马”


    趴在灌木旁的李世民不禁皱起了眉,昌平君打的竟是这个算盘:


    他想先离间截胡尉缭,再利用对方的军事才能,趁楚王病逝之际归国造反!


    尉缭听着昌平君这番明显挟恩图报的言论,不由心中一咯噔,开始暗暗后悔不已——


    真是还没出虎穴,就又要入狼窝啊!


    秦王固然有虎狼之心,可楚国宗亲,是列国宗亲中势力最强最大的。


    自己就算真能趁楚王病逝良机,助昌平君出其不意发兵夺得王位,等事成之后,楚国朝堂真容得下他这个魏国人吗?


    昌平君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再次微笑提醒道,


    “请尉缭子放心,我并无挟恩图报之心,只是眼下情势所迫,不得不贸然求助于阁下。”


    尉缭冷冷反问道,


    “如果我说,我不会答应此事,阁下还会助我离开咸阳吗?”


    昌平君惋惜抚掌,


    “古人一饭之恩尚要报答,我不信,尉缭子竟不肯报答我这大恩。”


    尉缭被他的无耻气到了,干脆怒极反笑,


    “我如今还未能离开咸阳半步,阁下就如此迫不及待威逼,你这副趋利嘴脸,实在不及秦王半分。我若留下不走,自然就不会欠你的大恩!”


    昌平君看着对方,似笑非笑,


    “尉缭子糊涂啊!你明知,百年来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客卿,无一人能有好下场,就连吕不韦,也很快就会死在秦王手上,你当真想留在秦国落得个兔死狗烹吗?但我楚国则不然,若是我登基为王”


    他当然知道此举的确操之过急,以他往日的谋算,必会等到尉缭顺利离开秦国,才徐徐施恩笼络对方,让他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力。


    可自古形势比人强。


    两年前,他一获悉赵摎妄图造反之事,就开始暗中增募私兵、勤加操练,等的就是凭借护驾之功在秦国朝堂出人头地。


    谁知道,秦王竟然也知晓了此事,还让吕不韦提前调兵布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封侯拜相的良机消失在面前。


    可现在,他又有了另一个更好的改命机会:


    他的父王快死了。


    而他这个被抛弃在秦国的楚国长公子,如果能得到尉缭这位兵家大才的辅佐,必能趁着归国奔丧之机,成功夺位登基。


    如此良机,他怎会甘心继续在秦国扮演一个温良和顺的臣子?


    不,他要回楚国,名正言顺当上楚王!


    尉缭听完他这番威逼利诱的话,不由冷笑,


    “贵国君王确实不喜欢杀客卿,但贵国宗室公族,却喜好以客卿为犬马!行了,我决定就留在秦国,哪里也不会再去,告辞!”


    说完,他转身就抬步离开。


    李世民松了一口气,正想赶在被尉缭发现之前速速离开。


    却


    听到昌平君嘲讽的声音再次响起,


    “尉缭子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谙人性?我今日已将你视作自己人,把满腹打算坦诚告知了你,你却这般出尔反尔,就不怕我把你想逃离秦国一事,转头告诉秦王吗?


    阁下不妨好好想一想,你前来投秦,又想叛秦,如此戏弄秦王,等他知道后,是会继续待你如上宾,还是将你拖到咸阳市剁碎了喂狗?”


    李世民一听暗道不好。


    尉缭正因为不了解秦王,才会被昌平君挑拨而生出逃离的念头,现在,对方又以告密威胁,他一定会被成功说服的


    他悄悄打量了一下四周,快速带着等待的卫卒离开了此地


    尉缭愤怒昌平君的趁火打劫,可他已经无路可退。


    他当然也可以玉石俱焚,在秦王面前揭穿对方的伪善面目,但他不敢这么做。


    他的恩师鬼谷子名震天下,他的师兄苏秦张仪孙膑庞涓也是世间人杰,如果他因为这点屈辱,就要跟昌平君这种小人同归于尽,到了九泉之下,他又有何面目再见恩师?


    于是,他答应了跟昌平君的合作,决定今晚就借着对方的人手离开咸阳


    李世民气喘吁吁跑回兴乐宫,他要去见秦王。


    以他的直觉,尉缭一定会选择今晚逃跑,等人一出了咸阳,恐怕就如大海捞针。


    可他跑到宫门时,宫门卫卒却拦下了他。


    他们解释道:秦王正在殿内,与王翦杨端和诸将议事,蒙氏兄弟也在殿内记录,君王有令,任何人不得进殿打扰。


    李世民猜测,他们肯定是在商议灭赵一事,恐怕涉及到了具体的战略部署,才会这般严防泄密——


    秦国如今不缺名将,只缺能统筹谋划全局的军事家,尉缭的到来无疑让秦王信心倍增。


    但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尉缭已经在谋划跑路了吧?


    这样一来,李世民连托人递个消息进去都不行,只得跑去他们挖土的地方找扶苏。


    扶苏正蹲在地上搓泥巴玩,一看到他就笑嘻嘻扑了上来。


    李世民猝不及防被沾得一身泥土,啼笑皆非温声提醒扶苏,


    “阿母看到我们满身的泥土,下回一定不许我们出来玩了。”


    扶苏忙伸出满是泥土的小手给他拍拍衣裳,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们拍拍干净,阿母就让玩玩咯”


    李世民赶紧让人把他抱开,又拿起帕子给他擦手上的泥土。


    这时,扶苏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一脸兴奋地告诉他,


    “阿弟,舅父要送我小咪咪哦!”


    李世民手上动作一顿,他知道扶苏把魏夫人的狸猫称作“咪咪”。


    可是,他下意识问出口的却是,


    “阿兄,你是什么时候见到舅父的?”


    扶苏嘻嘻哈哈伸出两只小手来捂他的耳朵,


    “我尿尿见到的呀!”


    不过,他马上又皱起了小眉头,一脸生气又困惑,


    “可是,舅父要送我小眯眯,很好!他说阿父不喜欢我,说你会杀我,好坏!”


    那舅父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他想不明白。


    李世民立刻扶住他的小肩膀,


    “阿兄别急,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好吗?”


    “嗯嗯,我乖乖的答一句!”


    在李世民颇有技巧的提问下,很快就从扶苏口中还原了当时的场景,他忍不住攥紧了双手——


    昌平君哪是要送什么狸猫给扶苏,他分明是叮嘱扶苏要保守秘密。


    此人在朝堂上挑拨离间尉缭也就罢了,竟还在这么小的孩子面前搬弄是非,试图在自家父子兄弟间种上一根反目成仇的刺。


    真是无耻至极!


    他看着扶苏满脸欣喜的笑容,实在不忍心让他失望,就许诺,以后会送给他一只漂亮的狸猫。


    扶苏一听立马抱着他又蹦又跳,再三承诺自己只会收阿弟送的,他已经不想要舅父送的啦!


    李世民与他玩闹着,不时抬头看向快落山的太阳,心中暗暗焦急


    尉缭与昌平君约好的时间是酉时三刻。


    他想了又想,在暮色来临后,还是决定出门跟李斯道别一声。


    李斯近日刚升职为廷尉,又要忙前任留下的涉弊刑狱案,又要四处挑选人才为变革文字做准备,忙得是双脚不沾地。


    但他非常喜欢这样充实的忙碌生活,满朝文武之中,只有得到君王器重的官吏,才有如此忙碌的资格,他引以为荣。


    等候在角落阴影里的尉缭,在第一眼看到从马车走下的李斯时,内心是非常震撼的——


    才短短数日没见,对方的气度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这样冷静自矜的李斯,一看就是身居高位的权臣,早无那日在客舍与自己邂逅的平易近人模样。


    秦国朝堂的权力是如此诱人,也是如此养人,只可惜,唉!


    在李斯即将踏进大门时,他急忙上前喊住了对方。


    李斯一见来的是尉缭,马上露出惊喜笑容,上前拉起对方就往里走,


    “尉缭子难得光临寒舍,今夜,你我当浮一大白!”


    尉缭从善如流跟着他进了府中,但等家僮一离开,就立刻抓住李斯的手臂,压低嗓音道,


    “今晚我要离开咸阳了,多谢你当日的举荐之恩,待我回到大梁后,必会写信来与你联系”


    李斯难得茫然了一瞬,


    “你你要离开咸阳?我家王上如此信重阁下”


    尉缭知道李斯非常信任秦王,他快速瞥了一眼水漏的时辰,有心想帮对方一把,


    “你且听我说,我那日是看走眼了,这几日又重新为秦王相过一面:此人蜂准,长目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


    若让秦王得志一统天下,恐怕整个天下都会变成他的俘虏,此人不可长久相处,还请阁下也早早做好打算!”(1)


    说完,他就起身急急想要离开,李斯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不,我家王上绝非如此薄情寡恩之人!


    华阳太后并非王上的亲生祖母,他却待华阳太后至孝;吕不韦曾仗势欺压王上,他却只卸吕不韦的权而不要他的命尉缭子,你此次相面定有谬误,还请万万不可冲动啊!”


    尉缭又扭头看了一眼水漏,语气急促道,


    “不,我今晚是一定要走的,对了,回头我可能马上就会去楚国,等我写信给你”


    说着他就拂袖挣脱了李斯的束缚,匆匆离开了李府。


    李斯知道王上对此人的器重,不想贸然扣下他,以免结下不必要的梁子。


    在对方前脚踏出大门后,他立刻吩咐家僮暗暗跟上去,又重新披上氅衣,登上马车往王宫疾驰而去。


    他要亲自去给王上报信。


    还有,另一个疑问也在他心头盘旋,尉缭为何要突然离开秦国去楚国?


    酉时二刻,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尉缭下塌的驿馆柴房一侧,却升起了一股熊熊的火焰,冬日北方吹得它东倒西歪,也助它燃得更加迅猛。


    有人尖声大喊着“走水了”,人们顿时鱼贯而出提着木桶去舀水救火。


    一片混乱之中,有人来到尉缭的屋子外,敲门把他悄悄带出了驿馆。


    几匹骏马疾驰着往城门奔去,只要出了这道咸阳城门,尉缭和昌平君都能各偿所愿了。


    一路顺利得不可思议,身后也没有马蹄声追来,昌平君派来监视他的家僮也渐渐松弛起来。


    他们开始放慢速度跟尉缭说笑,还夸他有眼光、知道及时弃暗投明。


    可是离咸阳城门越近,尉缭的心却越高兴不起来。


    今夜极度紧张的一路狂奔,反而让他的大脑无比清晰,而他骤然察觉到:自己中计了。


    从那日与昌平君马


    车初见开始,对方就设下一个局引诱他往里钻——


    一个让他主动背叛秦王、激怒秦王、再也无法回头的局。


    事实上,虽然历代客卿,在秦国的下场都不算好,可这位年轻秦王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杀掉嚣张跋扈的吕不韦,也没有滥杀吕不韦党羽。


    那些危言耸听的言辞,不过是昌平君蛊惑自己的假想之言而已。


    而且他那日,确确实实看出秦王和秦国二公子的面相不同凡人,竟隐有天子紫气萦绕其间,这意味着,统一六国的必会是秦国。


    可自己现在跑了,就算日后助昌平君登基得到重用,到最后,也不过会沦落成秦国的手下败将而已。


    早知这样,还不如坚定留在秦国,助秦王完成大业,就算最后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但兵家之道却能借他而名扬千秋!


    尉缭听着昌平君家僮们的恭喜之言,面色铁青挥了挥马鞭——


    晚了,开弓已无回头箭!


    凡承担兵戎大事者,必先得到君王信任。


    秦王一旦知道此事,就算不杀他,也绝不会再信任他


    他恨透了阴险无耻的昌平君!


    这时城门已经到了,几人跳下马取出通行传符,给守城的士卒核验。


    传符是没问题的,他们出城也是有正当理由的,城门士卒很快就放行了。


    尉缭缓缓骑着马走在最后面,他在夜色中转头再次朝咸阳城门看去,悲怆喃喃,


    “真是一步走错,步步皆错,下回我再来此处,恐怕就是俘虏之身了吧”


    话音未落,一阵刀剑声铮然响起,紧接着,那些家僮的惨呼声陆续响了起来。


    尉缭立刻抽出腰间长剑,厉喝道,


    “何人在此滥杀无辜?”


    秦律之严,乡道无盗匪,城中无斗殴,竟有人敢在咸阳城门肆意杀人?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夹杂在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中,离他越来越近了,


    “寡人的卫卒,杀的乃是居心叵测想拐走我大秦栋梁的匪徒,并非无辜之人。”


    尉缭不由猝然大惊,是秦王?


    他急忙收剑入鞘,跳下马噗通跪拜,


    “尉缭听信他人谗言,辜负了秦王一腔信任,实在不堪为贵国栋梁,还请秦王放我离开!”


    “先生方才既然已知错,又何来不堪一说?”秦王疾行疾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被他转手塞给蒙恬的李世民,终于在这一刻放下了心里大石。


    他让人先把扶苏送回去后,就一直在兴乐宫宫门处等候,等到天都擦黑了,才看到王翦一行走出来,急忙跑进殿把事情告诉了秦王。


    秦王震怒,立刻召回王翦诸人,命他们带兵前去包围昌平君和昌文君的府邸,然后,一刻不停领兵匆匆赶来了城门——


    一个在秦国朝堂享受高官厚爵的人,却惦记着要挖走秦国人才回楚国当王,本就是叛秦之举。


    好在他们来到城门处时,并没有查到尉缭出城的记录,秦王本想返回驿馆去留人,却被李世民劝住了,他们就一直在城门外守株待兔。


    果然不出所料,今夜昌平君确实会把人带走。


    尉缭自觉已经无颜再留在秦国,坚决请求离去,秦王见一再挽留无果,只得怆然轻叹道,


    “先生当日承诺会助寡人逐个灭掉六国,今日竟要弃下寡人独自离去么?”


    被蒙恬用斗篷挡得严严实实的李世民,立刻伸手揉了揉手臂的鸡皮疙瘩——


    原来,秦王不光会对着王翦撒娇,也会对他看重的大才们撒娇!


    尉缭眼眶一酸,哽咽道,


    “并非尉缭想弃秦王离去,实在是我犯下如此荒谬大错,无颜再恳求秦王原谅啊!”


    秦王立刻牵起他的手臂,


    “先生既不忍弃寡人,寡人又怎会计较先生一时之失?此处风大,请先生随寡人回宫一叙!”


    尉缭顿时泪流满面,再次俯身重重一拜,


    “秦王胸襟磊落至此,尉缭无以为报,我此生愿为秦王赴汤蹈火,绝不辜负王上信任!”


    这对即将携手横扫六国的君臣,在这一刻,终于携手言欢走向了马车。


    蒙恬手足无措看着趴在自己怀中呜呜痛哭的李世民,他实在想不明白,小公子到底在哭什么?


    总不会是,他现在想让王上抱抱吧?这么想着,蒙恬急忙抱着孩子追了上去。


    等痛快哭够了,李世民才揩了揩眼泪,举头望向天上散发着缕缕清冷的明月。


    眼前君臣相得的画面真让人感动,他也有些想他的贞观臣子了。


    大唐的无忌他们还好吗?地府的如晦他们,也转世去其他时空了吗?


    他们举头望月时,与自己看到的是同一轮明月吗?


    第29章 寡人的孩子,轮得到你来管教?这脸皮……


    第29章


    王翦众将带人从昌平君和昌文君的府邸库房中,搜出了大量的甲胄弩箭。


    这绝不是秦国任何封君封侯者,合法蓄养私兵该有的武器配置。


    杨端和“呸”一声啐到地上,当着昌平君的面黑着脸指桑骂槐,


    “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在我秦国摇尾乞食了这么多年,竟比白眼狼还不知足!”


    王翦冷眼看着昌平君二人,他们对秦国并无寸功,却能身居封君之高位,不过是因身世得到先王垂怜罢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必将作茧自缚!


    被反扣双手绑起来的昌平君,顶着一头因为挣扎而变得凌乱的头发,整个人早失去了往日的雍雅从容,他闻言面色铁青,朝杨端和大吼道,


    “给我闭嘴!此事另有隐情,还不快带我去见王上!”


    他原本正在府中与昌文君小酌,庆祝离他们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他们的母亲是秦国公主,他和昌文君自幼就在秦国的权力中心长大。


    等他归国当了楚王,就能利用这个优势和这些年暗中的经营,把秦国朝堂的水再次搅浑。


    比如,如果由他亲口传出,“当今秦王并非嬴姓血脉,而是吕不韦早年与赵太后相好所生”,


    那帮整日抱怨被秦王打压的宗室,还能坐得住吗?关中那帮痛恨客卿的老贵族们,还能坐得住吗?


    只要让秦国乱起来无暇他顾,楚国就能在尉缭的谋划下,一步步夺回疆土城池,到了那时,天下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王翦他们竟会带着披坚执锐的秦军闯进来!


    明明一切尽在掌控,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昌平君飞快想着应对之策,好在,他早就留了后手——


    虽是下下之策,但事从权急,总比坐以待毙强


    常嬷慌慌张张从昭华宫殿外跑进来,


    “夫人,公子他们出事了!”


    芈夫人拿针的手立刻一歪,食指骤然一痛,一抹血迹就跟着慢慢渗了出来。


    可她根本就顾不上疼,一把丢下手中针线踉跄起身,抓住常嬷的双臂苍白急问,


    “扶苏和世民怎么了?”


    常嬷急忙揩了揩泪水,


    “是我们的公子,楚国的公子啊!”


    吓得心都差点飞出去的芈夫人一听,不由松开双手,抚着胸口长长松了一口气——


    不是她的孩子出事就好!


    常嬷含着泪哀求,


    “夫人,王上今夜不知听信了什么谗言,突然命人带兵包围了两位公子的府邸,请公主一定要救救公子们啊”


    报信的人说,秦王要杀了他们啊!


    芈夫人听得一怔,兄长被王上下令,带兵围府了?


    可是,这不是赵摎那种乱臣贼子才会得到的待遇吗?难道他们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坐回去开口道,


    “此事如果是真的,朝中武将绝不会走漏风声,你是怎么知道的?”


    常嬷犹豫了一下,说是昌平君府中的人来报信的。


    芈夫人垂下眼眸,


    “王上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缘由,兄长告诉给我一个后宫女子,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嫁到秦国后才第一回见到这两位兄长,彼此实


    在没什么亲厚感情可言。


    而王上也并非暴虐滥杀之人,他既然派人围了两位兄长的府邸,定是找到了什么证据。


    如果他们果真涉及谋逆之事,她这楚国公主的身份,还不知会给孩子们的前程带来多少麻烦


    她主动避嫌都来不及,又怎会去帮他们求情?


    常嬷却心急如焚提醒她,


    “夫人,您可以去找王上求情啊!两位公子是您在秦国唯一的血脉依靠,如果他们遭了奸人的陷害,您在咸阳该怎么办呐”


    芈夫人的脸色一下就不好了,依靠?王上原本想立世民为储君的,可他们这事一出,恐怕障碍更大了。


    她的语气也有些不好了,


    “王上要亲自照顾两个孩子,已经许久不曾踏足后宫了,我连王上的面都见不到,如何能替他们求情?此事王上自有定夺,我们还是不要跟着添乱。”


    常嬷忧心忡忡抹了一把泪水,突然眼前一亮,


    “王上不肯来后宫,您可以借着探视两位小公子的名义,去正殿找他求情啊!王上向来最疼爱两位小公子,如果有他们帮着一起求情”


    芈夫人心头凛然一寒,声音陡然一冷,


    “常嬷,你究竟是何人的乳母?又是何人的心腹?”


    常嬷愣了愣,


    “夫人老奴当然是您的乳母,是您的心腹啊!”


    芈夫人站起身来,悲伤整理了一下衣袍,


    “你是母亲最信任的人,我是母亲最在意的人,我一生下来,她就把你派来了我身边十八年了,常嬷。”


    常嬷终于也恢复了一些冷静,


    “是啊夫人,老奴奉先夫人之命,已经整整侍候您十八年了”


    芈夫人眼中簌簌落下泪来,


    “可你我十八年朝夕相处的情分,竟比不上你与两位兄长短短数年的寥寥数面!


    你为了替他们求情,完全不在意我两个孩子的处境,也不在意我的感受常嬷,你与他们之间,究竟还有多少往来?”


    说完,她就无视常嬷慌乱的解释,捂脸悲咽着命人把她带下去审问。


    为了彻底消除昭华宫里的隐患,芈夫人连夜把楚国带来的陪嫁随从全部审查了一遍


    回到王宫后,秦王拉着尉缭在兴乐宫秉烛夜谈,蒙恬在寝宫侧殿看护两个孩子。


    悬挂着随侯珠亮如白昼的殿中,扶苏正捧着李世民为他画的小人书,看得津津有味。


    李世民手上挂着沙袋在练字,他在训练手腕的力度。


    只有手腕力度足够了,他才能练习拉弓射箭。


    过了一会儿,扶苏抬头看向蒙恬,一脸促狭,


    “我想喝甜甜的蜜水!”


    蒙恬正要唤人,扶苏又笑嘻嘻补充道,


    “我要请恬恬,去帮我泡甜甜的水,我只喝恬恬泡的甜甜水!”


    蒙恬眼角立刻漾起了欢快的笑意,王上家的公子好可爱!


    他看了一眼正在练字的李世民,知道他不喜欢被人打扰,就交待宫人好生看护两位公子,快步走出了殿中。


    蒙恬刚走没多久,就有侍卫来禀:昭华宫的常嬷求见两位公子。


    扶苏立刻欢呼起来,李世民抬起头,


    “让她进来吧。”


    常嬷笑容满面走进来,一把接住了兴奋扑上来的扶苏,温声问他晚上有没有好好吃饭。


    扶苏伸出手大大比划着,


    “好好吃了!我吃了八碗,阿弟吃了十碗!”


    李世民解下手腕上的沙袋,放下笔走过来笑着纠正他,


    “阿兄,那是一碗半和两碗。”


    “哦。”扶苏伸出三根手指朝他示意,“这才是八碗!”


    常嬷慈爱地笑着看向他们,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李世民有些奇怪,


    “天色这么晚了,阿嬷过来有什么事吗?”


    自从自己和扶苏搬来父亲的寝宫后,母亲就十分谨慎地,从不让人在夜里来找他们,以免引来君王的不喜。


    常嬷感受着袖间传来的冰凉触感,想到了昌平君心腹说的那番话。


    秦王要杀楚国的公子,而昌平君说了,等他和昌文君一死,秦王就会立刻发兵灭楚


    这时,扶苏紧紧贴在她的脸颊,软软糯糯抢先告诉她,


    “阿嬷,我让恬恬给我们泡甜甜水啦,阿嬷也要喝哦,甜甜哒,喝了你就美美哒!”


    常嬷忽觉心中一痛,轻轻摩挲着扶苏柔软的小胖脸,笑着对李世民解释道,


    “二公子请放心,老奴前来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夫人担心二位公子今日吹风受了寒,特意让老奴过来看一眼。”


    扶苏却不满意了,他急忙转头对李世民说,


    “不是这样的,阿弟!是阿母想我们啦,想让阿嬷抱抱我们回去睡睡!”


    常嬷抱着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真的很想救楚国公子,救楚国,可她的公主和这两个孩子,已经受过太多惊吓了


    李世民总觉得,今晚的常嬷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他仰起头认真打量对方。


    扶苏突然“咦”了一声,摸着常嬷花白的头发大喊道,


    “阿嬷,你的钗钗呢?坏人偷偷了吗!我要打坏人!”


    李世民立刻顺着这话看向常嬷的头发。


    她每日都会戴着芈夫人赏给她的几根金钗,以昭示自己昭华宫第一心腹的体面。


    可现在,她的发髻间空荡荡的,一根金钗也没有,再细细看,她的衣裳也有点凌乱,抱着扶苏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李世民怔怔看着面前,正温和安抚着扶苏的常嬷。


    她有时会在自己和阿兄面前,悄悄说些秦王对他们太过严厉的话,可他又能感觉到,她对他们真心的疼爱,远胜过其他宫人。


    他不愿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对方,可他无法说服自己忽略这些反常。


    李世民迅速看了看殿中的宫人和殿外的侍卫,马上一脸天真朝扶苏伸出双手,


    “阿兄,我要和你比高高!”


    扶苏一听这个,果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立刻兴奋朝他探身扑来,


    “来呀,来比高高!弟弟,我会比你高高哦!”


    让李世民惊讶的是,常嬷并没有找任何借口继续抱住扶苏不放手,而是立刻就把他放了下来。


    甚至,等两个孩子一比完身高,她就急急说要赶回昭华宫复命,拒绝了扶苏邀请她喝“甜甜水”的挽留,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就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侧殿。


    李世民小跑着一直追到殿门口,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常嬷身影,第一次对自己的直觉产生了怀疑:


    难道,刚才真是我太多疑了?


    第二天一大早,蒙恬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


    昨晚,芈夫人突然大审带来的楚国随从,得知常嬷和昌平君早有勾结。


    自从秦王因为两个孩子的出生、开始频频造访昭华宫,昌平君就时常派人来找她,打探关于秦王和两个孩子的消息。


    而据另外几个被昌平君收买的楚国随从交待,对方还利用常嬷牵挂楚国故土的心思,以“秦王想灭楚”为理由,授意她离间两个孩子和秦王的感情。


    后宫诸人与前朝官员勾结,本就是大罪,更遑论他们还敢离间君王父子。


    芈夫人命人把这些人捆起来关到了柴房,打算天亮后再回禀王上。


    哪知,常嬷竟用金钗买通了看守的宫人,唆使对方解绑悄悄逃出了昭华宫,这事,还是半夜换守的人发现的。


    李世民回过神来急忙打断他,


    “找到常嬷了吗?”


    蒙恬面露唏嘘,


    “找到了,她昨夜躲到一处空殿,用藏在袖中的匕首自裁了那把匕首,跟昌平君府中搜出的兵器是同一批材质”


    李世民本来不想哭的,可他听完已经泪如雨下。


    呆了呆,他立刻朝蒙恬伸出双手,


    “快,抱我去昭华宫!”


    他又转头吩咐宫人,


    “不许把这事告诉我阿兄!”


    扶苏是那么的依赖喜爱常嬷,他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告诉他真相。


    他一路反复猜想着,常嬷昨晚把匕首藏在袖


    中来找他们,到底是奉命来带走他们的,还是早就存了死志,最后来看看他们的?


    但不管怎么样,昨晚,她都没有选择伤害他们。


    蒙恬大步抱着李世民走到昭华宫殿外花园处,自觉停下脚步不再前行。


    李世民立刻冲进去,看到芈夫人正抱着常嬷留下的衣物嚎啕大哭,


    “母亲总说你是最聪明的,我看你就是个傻子,你为什么要傻成这样,你为什么要信他们啊!早知是这样,我不该把你带来的”


    李世民扑上前抱住母亲的手臂,默默陪着她渡过这个悲伤的时刻。


    十八年的相濡以沫,又哪是只言片语安慰得了的?


    这就是王族的命运吗?背叛与忠贞,永远相伴而行


    早朝上,众臣满脸的不敢置信。


    一向与人为善、人缘极好的昌平君兄弟,竟涉及造反谋逆之事?


    昌平君奋力想挣脱士卒的束缚,


    “王上为何宁肯信旁人,也不肯信臣?臣也是秦王子孙,臣身上也流着嬴姓的血脉,马上就到王上的生辰了,臣和熊发府中那些兵甲,确实是打来想献给王上的,臣等对王上一片忠心啊”


    秦王不置可否,似乎并不想追究此事,只是反问道,


    “挑拨寡人与尉缭的感情,劝他离开秦国,也是你的一片忠心吗?”


    昌平君猝然一惊,回头见尉缭正从殿外走来,急忙抢先出声,


    “王上,此人是魏国派来的间者,近日他就数次想要策反臣”


    为什么尉缭也被他们追回来了,究竟是何人暗中泄了密!


    “你这卑鄙无耻之徒,满嘴谎言!”尉缭实在忍无可忍,快步走来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昌平君被打得两眼冒金光,目眦欲裂朝秦王喊道,


    “王上,您真要任由一个魏国间者,这般当众欺凌您的表兄吗?臣也是王族之人,臣的脸面也是大秦的脸面呐”


    大臣们神色各异,纷纷看向秦王。


    李斯垂首暗啧,他原以为自己的脸皮已经够厚了,没想到昌平君温润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无耻的真面目。


    这脸皮,比城墙还厚三分呐!


    “尉缭子打得好,你,也配与我大秦朝廷相提并论?”秦王看也没看他一眼,接过蒙毅呈上的供词认真浏览起来。


    这是昭华宫那几个楚国随从的供词,常嬷死了。


    昌平君并不知昭华宫已经事发,低头暗暗冷笑了一下。


    那是他悉心挑选后,埋在秦王身边最关键的一步棋子——


    以芈息对常嬷的信任,她可以轻而易举从秦王的寝宫抱走这两个孩子。


    就算中途被人发现,她也可以用匕首威胁那两个孩子的性命,顺利把他们带出王宫


    现在,秦国君臣绝口不提孩子失踪之事,想来昨夜已经悄然成功了吧?


    高高在上的秦王恐怕还以为,他那两个孩子真被常嬷抱去昭华宫了,真是妙啊!


    他表面惊慌失措,实则并不担心秦王会杀了他们——


    连韩国那些外人都知道,秦王最大的软肋是那两个孩子。他有常嬷通风报信,更是深知秦王是何等在意他们!


    只要把孩子握在手里,他不但能全身而退,还能在发兵夺位时,源源从秦王手上要援兵要粮草


    这比起他原先的计划,当然算是下策,但只要他能顺利当上楚王,就不必再惧怕秦王报复——


    楚国大将项燕,也绝非等闲之辈!


    “熊启,你这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秦王面无表情放下手中的竹简,眼中闪过厉色,


    “你竟敢把手伸进寡人的后宫!”


    昌平君闻言悚然一惊,正想试探他这话是何意,就听见一道清脆的童音传来,


    “阿父,孩儿在昭华宫找到了这些东西!”


    昌平君猛地回头看去,李世民和捧着一堆竹简的蒙恬走进殿中。


    “世民,你怎么会在这里!”同样被扣押在殿中的昌文君惊呼出声。


    他不是该被常嬷抱出宫了吗?


    昌平君狠狠瞪他一眼,立刻开口圆回去,


    “世民,眼下乃是早朝集会,你一个孩童岂能擅闯”


    秦王看到李世民的那一刻,也是颇有些生气的,这孩子愈发胆大妄为了,连早朝之上也敢来捣乱!


    可昌平君这话还没说完,他就一把抓起竹简朝对方掷去,厉声斥道,


    “放肆!寡人的孩子想做什么,轮得到你来管教?”


    李世民这回倒没有上殿,而是规规矩矩站在殿中朝秦王行了一礼,示意蒙恬把东西呈上去,


    “阿父,这是在常嬷床下的暗格里找到的,熊启多次写信,催促她将阿父和孩儿们的消息传出去”


    他敏锐地发现,昨晚,尉缭把昌平君暗中养兵蓄甲是想回楚国发动叛乱一事告诉秦王后,秦王就不想杀对方了。


    他想找个由头把昌平君兄弟赶回楚国,坐观楚国内讧再趁机攻城。


    可李世民不想让昌平君活着离开秦国。


    此人太过奸诈阴险而无下限,谁也不知道,他后续还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只要还活着,他就有机会折腾。


    所以现在他必须来,他要当着秦国满朝文武的面,坐实昌平君“想在秦国发起叛变”的罪名。


    秦王取起堆在案桌上的竹简,面色渐渐凝成了寒冰。


    熊启果然满嘴谎话,他对着尉缭口口声称要归国夺位,却又在这些信中吩咐常嬷,让她在自己的生辰宴上,悄悄抱走两个孩子


    偷孩子,偷孩子,又来这一招!!!


    他堂堂秦王的孩儿,是专让这些无耻之徒偷的吗?该死,全都该死!


    秦王周身的寒气迅速蔓延开来,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谁也不敢开口说什么——


    昌平君二人虽也是大秦的臣子,可他们又是王上的亲戚,此事错综复杂,绝不是他们敢轻易置喙的。


    更何况,王上今日把这两人带来早朝,本就有意让众人见证对方的罪行、以免世人谣传秦国王族不近人情。


    他们此刻,只该当个安安静静的见证者。


    昌平君已经想好了应对之词,立刻开口喊冤,


    “臣听闻常嬷并不识字,如果臣跟她有所勾结,又岂会写信给她?还请王上明察,一定是有人胡乱攀咬陷害臣”


    话音还没落,一道怒气冲冲的竹简就朝他飞来,扔竹简的秦王,语气却平静得毫无波澜,


    “你是说,寡人认不出你写的字?常嬷不识字,宫中自有识字之人!熊启,你的胆子确实很大,你既想效仿嫪毐叛变,又想效仿靳呈偷寡人的孩子,很好,寡人会成全你的。”


    一个妄想偷走自己孩子的人,确实不该活着离开秦国。


    昌平君忙侧头躲闪竹简,听得一头雾水,偷孩子这事,他昨晚确实吩咐常嬷做了,但什么想效仿嫪毐叛变?他又没疯!


    他和熊发手上的私兵加起来不足三万,但他早就与项燕有联系,只要再有尉缭助阵,他自信一定能打败熊悍手下那帮废物——


    是熊悍,而不是秦王!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秦王平静得过分的面色,突然涌起了一阵失控的惊慌。


    他知道嬴政越愤怒时,就会越平静如深渊,所以那些竹简上,到底写了什么?


    猛然间,他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大力,一把挣脱反扣着他的士卒,上前捡起地上的竹简囫囵看了起来。


    李世民今天乖巧懂事得出人意料,一直站在原处静静看着对方。


    他要看着这个无耻小人一步步走向死亡。


    看着竹简上的字字句句,昌平君的双手终于颤抖起来,他扑上前跪在地上大喊,


    “王上,是有人想陷害臣啊!臣确实派人给常嬷送过信,可臣只是想询问两位外甥喜欢什么衣裳玩具臣敢以性命发誓,我从未吩咐过常嬷,要在王上的生辰宴抱走两位小公子啊”


    更让他无比恐慌的是,竹简上的那些字,每一个字,每一处运笔,连他自己看了都无


    比确信是自己亲手写下的。


    可他又心知肚明,自己从未有过在秦国谋反的妄念,又怎么可能会写出这样一封信,交给常嬷去完成任务?


    这一刻,他全身冰凉得连脊梁骨都在发寒,是谁,谁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算计着他?


    秦王冷哼一声,命几位擅长书法的大臣上前,让他们翻开这些书信核对笔迹。


    李斯也在其中,他一卷卷翻着,心脏咚咚跳个不停——


    每一封都是昌平君的笔迹,有的是询问王上近来在后宫的行踪,有的是催促送两件小衣裳和头发出去


    勾结后宫奴仆、窥探君王行踪、意图造反、意图偷二位公子当人质、疑似用二位公子的衣物头发行巫蛊之祸昌平君死定了!


    大臣们核对完毕,又遵秦王的命令,把常嬷留下的竹简念给满朝公卿听,顿时,一阵阵倒吸气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昌平君再次试图挣脱士卒,


    “王上,这些书信有诈!一定是有人模仿臣的笔迹陷害于我,请王上为臣雪冤呐!”


    秦王看着站在那里呆呆盯着对方的李世民,担心孩子被吓傻了,立刻走下殿抱起他,转头面无表情看向昌平君,


    “何人能模仿你的笔迹,到这种以假乱真的地步?是蒙恬,还是寡人怀中这小儿?”


    蒙恬愤然答道,


    “王上,二公子从常嬷屋中一找到这些书信,就带着臣立刻赶来了兴乐宫,绝不会有人模仿他的笔迹栽赃陷害!”


    一旁的昌文君见状,立刻疑心昌平君对自己有所隐瞒,两人当场就反目吵了起来。


    李世民见时机差不多了,轻轻把头放在秦王肩上,颤抖着声音,


    “阿父,孩儿好害怕”


    满朝大臣看着君王毫无温度的脸色,知道到了他们表态的时候。


    于是众人纷纷出列,请秦王将二名意图谋反的逆贼除爵斩首示众。


    李斯看了看秦王,暗暗揣度着对方的心思,提议道,


    “王上,熊启二人同时犯了嫪毐和靳呈的两大罪状,臣以为斩首并不足以震慑宵小之徒,请以凌迟或五马分尸震慑世人。”


    秦王果然马上就答应了,当场命人把他们拖下去行刑。


    他垂首看着孩子,下意识拍抚着他的后背,


    “现在还怕吗?”


    李世民把头埋在父亲怀中,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孩儿现在不怕了。”


    为秦国除去这个隐患,也算同时为前世枉死的秦国士卒报了一仇吧


    接下来,秦王任用尉缭为国尉,开始暗中筹备灭六国一事,与此同时,他也再一次把立太子提上了日程。


    按常理来说,昌平君二人是李世民的舅父,他们涉及的谋反大罪,多少会波及到李世民这个外甥身上——


    如果按朝中一些守旧老臣的观念,秦国的太子,绝不能立他国夫人所生的孩子,最好再等上几年,等王宫里秦国的夫人诞下麟儿再讨论此事。


    可偏偏当日众人都看出来了,王上一开始并不想杀昌平君,是李世民的到来促成了此事。


    一个大义灭亲的外甥,怎么可能跟反贼有半点关系呢?


    这一回的反对声消退了很多,而以李斯为代表的太子党,甚至提出“二公子即将满两周岁,早日册封太子可双喜临门”的说辞,支持君王尽快立李世民为储君。


    就在这时,楚国遣使传信:老楚王病逝,请昌平君二位公子速速前往楚国奔丧。


    李世民听闻这个消息,立刻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急忙跑去兴乐宫找秦王。


    第30章 旁的都好,就是太爱哭了些!还是当个……


    第30章


    “你让寡人将熊启熊发二人再废物利用一把?”秦王沉吟着思考了一瞬,饶有兴致看向怀中的小家伙,


    “你打算怎么个利用法?”


    此时,这位年轻的君王自己都没察觉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不再把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单纯看作是一个真正的幼龄稚童,也不再把他的话,当成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童言——


    很多时候,他已经会以一种对待朝臣的郑重,去正视这个孩子提出的一些建议了。


    李世民很满意秦王这样的态度,他觉得,自己跟这一世的父亲是算越来越有默契了,至少不用再多费口舌,试图去说服对方“认真听我说完”。


    他得意晃了晃抓在手里的竹简,这是先前楚国使臣呈给秦王的报丧文书,


    “阿父,你仔细想想,现在楚王一死,以楚国的复杂局势必会生乱,新君熊悍忙着应对国中险状,定然早已焦头烂额了。


    如果在这时,他得知熊启有尉缭襄助,想假借奔丧之机带兵归国夺位,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秦王眸中立刻闪过一抹幽光,


    “你是说,秦国先把熊启二人的死讯瞒下来?再暗中把这消息递给熊悍,让他自乱阵脚?”


    李世民笑眯眯摇头,


    “不!楚使既然已经来到了咸阳,此事就瞒不住了。但我们可以送个大人情给楚国的新君,让他稳定局势后再好好报答秦国。”


    秦王轻揉着他的小脑袋略一思索,


    “你说的人情,就是熊启二人的首级?可是楚王刚一病逝,秦国就把这人情送了过去,会不会太巧了些?”


    李世民仰头指着竹简给他看,


    “没有呀!阿父前些日子就发现了熊启兄弟打造兵甲、拉拢尉缭子、意图归国谋反一事,立刻就写信去告知楚王了,可是楚地山匪众多,信使半道连人带信就被截了


    而阿父在咸阳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楚王的回信,近日却凑巧从曾祖母口中,得知了他病重的消息,眼看楚国朝局即将瞬息万变,阿父为两国情谊考虑,索性就大义灭亲杀了这两个逆贼,以助楚国新君一臂之力”


    秦王听得眼角渐渐扬起笑意,看着孩子明眸皓洁的干净眼睛,伸出手指轻轻抚了两下他的眉毛,


    “我儿聪慧,这确实是个废物利用的好主意,此事可行!依寡人看来,你这孩子,倒颇像上古神话中的食铁兽。”


    李世民茫然眨着浓密的睫毛,把竹简塞到秦王怀中,坐直了努力伸长脖子和手臂比划起来,


    “阿父不觉得,孩子很像某种十分高雅的禽鸟吗?食铁兽圆滚滚的,跟孩儿有何相像之处?”


    秦王随手把竹简丢到案桌上,动作轻柔捏了捏李世民的小脸颊,


    “禽鸟?你这胖乎乎的小脸蛋、小胳膊小腿和小脚丫,能飞得起来吗?食铁兽圆滚滚的,你也圆滚滚的;食铁兽乍一看黑白相间,软蠢可爱,实则就跟你这小家伙一样,战斗力太过凶残,与外表全然不符”


    李世民用力推开他跳下来,暗暗吸了吸小肚皮,把衣角一件件掀起来证明和抗议,


    “才不是呢!你看,我圆滚滚是因为冬日衣裳穿得多!再说,谁说胖就飞不起来?我曾经见过一只青雀,他就长得胖乎乎的”


    他猛地顿下了话头。


    秦王飞快俯身给他把衣裳拉下来,重新把气鼓鼓的小家伙抱入怀中,


    “青雀是西王母座下的神鸟。你怎么知道它长得很胖?”


    李世民满心想跟秦王辩论的斗志突然就偃旗息鼓了,趴在父亲肩头恹恹道,


    “因为是我把他喂胖的。喂得太胖了,就生出了一只青雀不该有的心思。”


    秦王暗想,孩子终究只是个孩子,恐怕,他是把梦里的事情当真了,于是继续逗他,


    “一只小小青雀,能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莫非,他还想变成凤凰不成?”


    “是凤,不是凰。”李世民抬起头来认真纠正父亲,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我养的那只青雀,他想变成金色的凤。”(1)


    他想穿上明黄的龙袍,凭借满腹才华翱翔于大唐的上空,最后登高跌重摔到了均州,也不知,如今过得怎么样了


    秦王目中顿时闪过一抹惊艳,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你是从何人口中听来的这句诗?此人才华如此横溢,正好能招揽来为大秦变革文字”


    李世民却被自己无意/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勾起了满腹伤心往事,此刻也根本顾不上听秦王在说什么,伸出小手边揩泪边嚎啕大哭,


    “呜呜呜,都怪我,


    我不该把他喂得太胖的!如果我不那么溺爱他,早早教会他少量三餐适可而止,他就不会被野心撑坏肚子了呜呜呜呜”


    秦王搞不懂孩子好端端的怎么又伤心大哭起来,只得拍抚着他的小后背安慰,


    “不过只是梦中的一只青雀罢了,我儿何必对它念念不忘?就算你在梦中对它十分的好,它既不懂节制饮食,也不懂凤与雀有云泥之别,那是它自己蠢且贪心,与你又有何干系”


    李世民不喜有人说他那几个孩子的坏话,一把夺过秦王手中的丝帕擦着泪水,瞪着他气咻咻道,


    “青雀只不过是被我宠坏了,才想着要飞天为凤的,他哪里蠢了!倒是有个人,宠得一头豚猪不知天高地厚,竟想着冲上天翱翔九空哼,猪都想化龙,一只青雀想变成凤,又哪里贪心了?”


    秦王忍俊不禁,为他揩去眼角还带着热气的两滴泪珠,趁着这话头转移孩子的注意力,


    “哦?你来跟我说说,哪个人会闲来无事,去宠一头豚猪?”


    李世民忽然被这问题噎了一下,低头试图避开秦王的目光,绞着手指头支支吾吾道,


    “反正,我就是知道,真有个人很溺爱那头豚猪,因为那是他家里最小的一头猪所以,那头猪才会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他总不能告诉秦王,其实,那头猪是你家的吧?


    秦王盯着小家伙这副模样打量了一会儿,突然有些悟了,伸手就给了他一个小栗子,


    “小小年纪心眼一堆,又来敲打寡人了!”


    李世民条件反射一把捂住了脑袋,怒道,


    “谁敲打你啦?明明是你又在打我!”


    秦王冷哼一声,开始无情戳穿李世民的恼羞成怒,


    “呵,你口中的‘有个人’其实就是寡人,‘龙’就是秦王之位,至于那头最小的豚猪,想来定是你将来年幼的兄弟”


    说着,他快速把李世民的脑袋压在怀里,一下下薅着他的头发,


    “寡人倒要看看,你这小脑袋瓜里,一天到晚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你这打小就霸道的小气孩子,越发的不像话了,眼下,连个兄弟的影都没见到,就开始编故事来未雨绸缪了”


    李世民的小圆脸都快被压变形了,可他转念一想,又有点暗暗高兴:既然秦王主动把自己的话歪曲成了这个意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不趁这个机会提醒一下他?


    他当然对自己信心十足,笃定自己会成为大秦无人可替代的储君,笃定最后无论以哪种方式登基,都会坐稳大秦第二代帝王的位置。


    可在帝王之家,时间向来是一把无情的利刃,它会把旧时旧事诸般情谊消磨一空,也会把父子亲情扭改得面目全非——


    任你如何功勋卓绝无可替代,也不敌君父鲜花着锦的百般宠爱。


    他已经以儿子和父亲的身份,前后经历过两趟夺嫡纷争,着实不想再经历第三趟了——


    而自己总有一天会长大,史书上的秦始皇,晚年又确实会十分宠溺幼子,不然,奸臣赵高绝不会扶持一个不得宠的小公子登基。


    与其将来兵戎相见,倒不如趁现在恃宠而骄早早摆明立场…


    于是李世民哇哇嚎着挣开秦王的手,成功把自己的小脑袋解救出来,昂首挺胸一脸自豪地承认了,


    “没错,我就是这么小气,我就是不喜欢阿父宠爱比我更年幼许多的小阿弟!世人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孩儿知道,君王一道雷霆劈下来,将会是伏尸百里的惨状!


    如果你现在要立我当太子,等我长大了,不可爱了,跟你意见不合了,你又要去宠爱另一个最新的可爱的乖巧的孩子


    那个得到你万千宠爱的新孩子,真的不会像那头猪一样,生出想要化龙的野心吗?到了那时,我这个大秦的太子该如何自处?阿父不爱我了,大臣们不支持我了,你宠爱的年幼阿弟也看我不顺眼了”


    说着说着,他不禁想到了长子承乾的境遇,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再一次哗啦啦流了下来,泪眼朦胧看着秦王,


    “到了那时,我这个碍眼的太子,是会被兄弟设计害死,还是会被阿父亲手杀”


    “闭嘴!寡人说过,不许你再说那个字!”秦王一把将他重新抱入怀中,瞪着孩子怒气冲冲,


    “告诉我,究竟是何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让你一个小小孩童竟会胡思乱想到如此地步?”


    李世民望着秦王的眼睛,却想到了那年以庶人身份死在黔州的长子,愈发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谁会想到,他今天只想演出戏来提醒秦王,此刻自己却变成了戏中人。


    他像是在恳求今日的秦王,又像是在劝告当日的自己,喃喃道,


    “如果是这样,请阿父一开始就不要立我当太子,因为孩儿很贪心的”


    观音婢走了,承乾成了没娘的孩子,后来又摔断了腿,如果自己再多关心他几分,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李世民哭得伤心了。


    “无妨,寡人允许你贪心!”秦王抱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孩童站起身来,像他仍在襁褓时那样踱步轻轻摇晃着,再一次放软声音安抚着,


    “别哭了,以后也别再胡思乱想,寡人既然要立你当太子,你就是我最在意的大秦储君。我允许你贪心,也允许你小气,就算将来宫中有比你更可爱百倍的孩子出现,我也绝不会偏宠他”


    这个傻孩子,真以为宫中个个孩子都能让自己这般抱着哄吗?他又不是什么很闲、很喜欢小孩的人。


    李世民听了这话,立刻伸手揉了揉眼睛,把自己可爱的小脸凑到秦王面前,可怜巴巴又凶哈哈,


    “阿父你好好看清楚,最好把我现在的样子记下来,因为,宫里以后再也不会有比我更可爱的孩子了!”


    秦王命人取帕为他擦拭眼泪,担心孩子一言不合很快又要开哭,立刻就目光深邃认真端详起李世民,


    “嗯,确实是我见过的世间最可爱的孩子,他的眼睛澄净得像水洗过的天,他的眉毛好看得如同朦雾中的远山”


    李世民还是第一回被父亲这般直白的夸赞,小脸都忍不住有些悄悄红了,心里却甜滋滋的有些得意。


    当爹实在太苦了,说来都是辛酸泪,还是当个有爹宠着的孩子好!


    秦王见孩子终于被逗得破涕为笑,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鲜少对人说什么甜言蜜语,扶苏也向来是一哄就好,唯有眼前这个生来就顽皮的小家伙,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有这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孩子要哄,他哪还有什么心情,去管将来宫中新出生的小公子们?


    寡人亲手带孩子,一辈子一次就够了!


    李世民夜里总是惊醒梦到常嬷,这几天一直没睡好,现在终于很快就在父亲的夸赞中,心情愉快地进入了梦乡。


    秦王等孩子睡沉了,就把他递到蒙恬手中吩咐抱去床上。


    他又召尉缭进殿来,商议了一番李世民方才提出的“废物利用”一事。


    尉缭非常赞同这个建议,连声对着秦王夸个不停,


    “如果不是臣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世间真有二公子这样的天纵奇童大秦有如此太子,王上与先君们筚路蓝缕创下的基业,必能万寿永昌!”


    秦王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仍是幽幽叹了一气,


    “世民这孩子旁的都很好,就是太爱哭了些。”


    真教寡人头疼!


    尉缭却正色道,


    “王上何必为此苦恼?二公子爱哭,乃是好事啊!”


    秦王诧异,


    “爱卿,这爱哭的好处,从何而来?”


    “二公子既有天人之资质,注定了会有一番难得的造化。又有凡人之情志,世间春华秋实,皆能触动他嬉笑啼哭。


    如此一来,二公子便能上以天资服百官,下以仁慈抚万民,大秦基业何愁不能万古长青?”


    秦王慢慢坐回椅上


    ,伸手敲击着案桌,


    正是孩子这份随心所欲的仁慈,让他有些不太习惯——


    没想到,有朝一日,秦国的储君竟会跟“仁慈”二字沾上关系。


    尉缭似乎猜出了君王心中所想,上前一步道,


    “臣斗胆,想劝谏王上几句不中听之言,不知可否?”


    “国尉请讲。”


    “臣在大梁时,常听人提起秦法严酷、秦人过得苦不堪言,可臣进入秦国境内以来,听到的却是秦人夸赞王上仁慈,愿意在各乡里设磨坊水车供庶民无偿使用,无一人抱怨秦法之严,可见庶民小惠即安。


    臣能助王上一统六国,却无法助王上收服六国人心,但倘若王上愿把这样的小惠,同样施加给六国之民,恐怕整个天下的庶民,也能如秦人一般小惠即安。所以二公子的仁慈,亦是收服人心的利器。”


    秦王听着这话,再次想起那个奇怪的梦境和太史令的占辞,出言问道,


    “人心与我大秦水德衰盛,可有关系?”


    尉缭摇头,


    “臣只懂些相面之术,并不擅五行之说。不过,王上与二公子周身紫气萦绕,意味着您与公子想做的事都会成功,最后必能君临天下。”


    秦王若有所思片刻,跳过了这个话题,


    “楚国使臣还在驿馆等待,寡人先修书一封,就按方才的计划,由你来亲自送过去。”


    “喏。”


    李世民很快就忘了,这顺势而为的一番“争宠宣言”,但秦王却牢牢记在了心上。


    在他看来,孩子总担心自己不喜欢他,总担心有兄弟要来抢他的储君之位——


    既然是这样,他就要早些立孩子为太子,让这个早慧的孩子别再胡思乱想。


    秦王政十年二月,年轻的君王下诏,册封次子世民为太子。


    接着,他又从太史令占出的数个吉日中,挑出日期最近的一个,命奉常立刻着手筹备册封太子礼一事。


    这一年,刚满两岁的李世民,正式成为了秦国太子


    春风一来,昭华宫的野花全开了。


    扶苏知道常嬷“去了很远的地方”后,就担心母亲哪一天,也会悄悄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这些日子以来,他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开母亲半步了。


    李世民迈着小短腿,捧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来到兴乐宫,而他身边的蒙恬,则抱着一个少府工坊刚烧出来的透亮瓷瓶。


    秦王的衣裳是沉闷的黑金色,殿中的桌椅是更沉闷的紫檀木,他想让父亲的案桌上,也有生机蓬勃的春天作伴。


    秦王在如山的奏章中走笔龙蛇,忙得头也不抬,


    “寡人不喜欢花,案桌也摆不下,放去侧殿吧。”


    李世民却知道,秦王不喜欢的东西多着呢。


    自从他亲政掌权后,就不喜欢游玩、不喜欢闲聊、也不喜欢踏足后宫了,只恨不得整日跟这堆奏章昼夜厮守!


    当年张骞出使西域后,大量产自异国的奇花异草也跟随商人的脚步来到了中原,汉武帝命人在上林苑精心培育这些娇嫩而美丽的花朵,让它们的身影首次出现在了未央宫。


    这一习俗得到后世王朝君王的效仿,从此,五彩的鲜花、清甜的瓜果,便常常伴随各色熏香一起,出现在各朝王宫的各个角落。


    而秦王的宫殿,实在古朴得有些过头了。


    他径直忽略了父亲的话,让宫人搬来一张窄几往殿上角落一放,就欢快从蒙恬手中接过花瓶摆好,慢慢把手中的野花放进去。


    秦王依然头也没抬,什么也没说。自己说一句不同意,这小子就会有十句等着他,才懒得理他。


    这时,蒙毅上前禀道,


    “王上,李廷尉带了编书的人来求见。”


    秦王又取出一卷新奏章,颔首道,


    “让他们进来。”


    “喏。”


    李斯这趟的所谓编书,是把秦国常用的字挑选出来,再让人用改良后的佐书与篆书对照,汇总编纂成一本简易的识字书。


    这样一来,文字改革就踏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李斯带着几人趋步进殿行礼,面带振奋告诉了秦王一个好消息:


    他在咸阳的吏馆中挑许久,终于这些找出擅长书法并且会写佐书的人才,特意带来让王上过目。


    秦王一听也很高兴,立刻放下毛笔起身下殿,亲自接过这几人躬身递上的佐书作品,细细打量起来。


    李世民也扭过头,好奇地打量着殿中这些人,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变革隶书是程邈主导的。


    如今因为自己的到来,变成了李斯来主导,那么,程邈还会参与进来吗?


    这时,秦王已经看完了他们的作品,开始挨个询问起来。


    队伍中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男子,悄悄抬眼朝角落的李世民看来,正好跟李世民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对方没料到他竟然也在看自己,一惊后急忙谦恭朝他躬身笑了笑,然后就马上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垂首望向地上。


    此人反应极快,进退有度,可堪一用。这是李世民脑中闪过的第一念头。


    然而,等此人毕恭毕敬上前回答秦王的问题后,李世民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再次仔细打量起这男子来——


    他就是赵高?【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