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自云端坠落

作品:《恋人失格

    我们在鄂尔多斯草原逗留了几天。


    回去的时候,姜伶好像心事重重。话变得少了很多。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说没什么。


    但她的反应可不像是没什么。


    我是很容易被周遭人情绪感染的人,姜伶心情一低落,我就也跟着忧心忡忡。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办法逗姜伶开心,甚至还在网上搜索起了蹩脚的冷笑话说给姜伶听。


    但姜伶的反应都是淡淡的。


    我发现我好像没有哄姜伶开心的能力,这让我很沮丧。


    在副驾驶座上睡着的那些碎片时间里,我在颠簸浮沉中昏昏地想。


    如果姜伶能让我很开心,我却不能让姜伶很开心,那么是不是就说明,我对于姜伶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是不是就说明,姜伶并不那么需要我?就像我需要她一样?


    姜伶心情一低落下去,对我就冷淡了很多。


    等回了海市,我们各回各家之后,姜伶的冷淡就更加明显。


    以前我发过去的消息,姜伶经常秒回。


    现在我发出的消息,姜伶经常弧上大半天,有时候甚至第二天才发来一句抱歉,说自己意念回复了。


    我虽然生气委屈,但也说不出重话来怪姜伶。偶尔我会恨自己就是这样窝囊的性子。


    于是姜伶好像就默认了我接受这样的相处模式,对我越来越弧长。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回复我的消息,再发来消息的时候,也不再解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感觉姜伶有事没告诉我,可偏偏我还问不出来。


    她不主动说,我也不会进一步追问,总觉得像逼迫似的。我怕这会破坏我们的感情。


    于是我就只能像个守株待兔之徒,等待着有一天姜伶主动来跟我解释:


    解释她为什么突然就变得不开心、冷淡我。


    就像在那家ktv路口,她抛下我走开,事后来找我解释那样。


    如果她不主动解释,我也坚决不会去追问。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无奈地接受了自己在这段感情里极端被动的处境。


    那时我凭借自己对恋爱的浅薄认知,认为谈恋爱总是要给彼此留私人空间的。


    如果姜伶不告诉我,那么她可能觉得我不应该知道,而我也应该尊重她的判断。


    相反,如果我一直缠着她问,那便太幼稚太无理取闹了些,我不想变成情感bot投稿里那种太粘人不懂事的对象,那样太不体面。


    只是这样一来,姜伶的冷淡之于我就很无妄之灾。我有点接受不了这个落差,心情变得很差很差。


    如果我没见过姜伶粘人的样子,我或许可以骗自己说,姜伶本来就不是粘人的性格。


    可我见过了,那我就连自欺欺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向外求无果,我只能向内求。


    这让情况变得更糟糕了。


    回想起姜伶回避我的那三天,我又开始患得患失。


    我开始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让姜伶不那么喜欢我了?还是说,热恋时的新鲜感已经褪去了,而我并没有让姜伶对我保持新鲜感的能力?


    在这段感情里我孱弱无力、温柔无用。


    而像我这样的人,一旦开启了内耗模式,那便会陷在里面无止尽地滑下去。


    姜伶不回我消息,我就守着社交软件等着她回。


    唉……是的。就那么干等。


    我宁愿每隔三分钟就戳进社交软件查看回复,也不敢在没得到回复之前,继续去“骚扰”姜伶。


    听说有的人在恋爱里会夺命连环call,真羡慕那样的人——至少我做不到。


    她们的情绪宣泄向外,而我总是向内,一度快把自己溺死。


    每每姜伶回我一次消息,我才会紧跟着回复一.大堆,抓紧这点可怜的时间,报复性地进行虚假代偿;


    姜伶不回我的时候,我就安安静静地躺列,像个扩列来的网友,有分寸感地和姜伶保持着体面的距离。


    至于剩下的时间,我则是把自己架在热锅上,侥幸地煎熬着,绝望地等待着。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才会在姜伶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回复我的情况下,再发一条信息给她,开启一个新的什么话题。


    这种时候姜伶就会回得很快,可同时我也会觉得自己面上有团火在烧——好像我是个出卖尊严的乞丐似的,姜伶的理会就是给我的施舍。


    可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我希望我的女朋友理我,不是我最基础的权利吗?


    有时候我会硬气地想,姜伶不理我,那我也不要理她了,也让她尝一尝收到隔夜消息的滋味!


    想归想,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嘴硬心硬比赛中,我总是取得倒数第一的成绩。


    不管姜伶弧我多久,只要她又重新理我了,我就会像溺水的人突然吸进一大口氧气一样,重新获得生的希望。


    我会在一瞬间单方面冰释前嫌,把那些硬气决定抛之脑后,回复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但当下一次姜伶弧我的时候,我又会被打回原形,重新陷入内耗。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我觉得我有病,在这么小一件事上钻牛角。


    但纵使知道不应该,我也无法不内耗。


    终于开学了。漫长的高考后的暑假终于结束,我和姜伶被不同的大学录取了。


    姜伶去了苏市,而我去了京市。


    一南一北,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意味着我和姜伶即将开始异地恋。我们见面的成本将从三十分钟的步行,变成三小时的航班、八小时的高铁。


    异地恋之于我和姜伶是必然,这是我们刚在一起时就可以预见的困境——我和姜伶认识在六月底,那时候高考志愿填报就已经结束。


    对于异地恋我并没有太惶恐。在那个真爱无敌的年纪,我天真地认为两人足够相爱就可抵万难。


    怕的只是,不够相爱。


    但从目前姜伶对我的态度来看,我也没底气坚持这个观点了。


    去往京市之前,我约姜伶出来,姜伶却推脱说,她忙着帮家里打点生意,来不了。


    我说不用她来,我去找她也行,也还是没得到应肯。


    那时候我和姜伶已经,小半个月没见过了。


    从鄂尔多斯回来之后,姜伶就一直以各种理由回避我,不见我。


    而现在我们即将迎来漫长的分别,可能接下来一两个月,甚至半年,都没法再见一次面,姜伶却仍推脱着不见我。


    那时我郁结已久,又碰上姜伶这样回避,几近爆发。


    我想问姜伶,明明白白地问姜伶,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


    那是我最接近于爆发的一次,有好几次质问的话几乎就已经打进了聊天框,只要点下回车键就可以发送。


    但最后我还是没有宣之于口。


    自厌的情绪到达了顶峰。我恨自己是这样没有骨气的人。


    为了不进一步内耗,我冷静下来进行复盘,复盘的结果是:姜伶仍是爱我的。


    我认为人就算变心,也总该有个过程,而不该是断崖式的,这太不符合情感发展规律。


    ——那片星空下推心置腹的一番话,绝不会是假的。


    我见过她的痛苦。我爱她。


    她剖开她的痛苦。她爱我。


    痛与爱是同义词。


    我辗转难眠。思来想去,反复推敲,最终认定姜伶依然爱着我。


    而她回避我,应自有她的理由或者苦衷。


    而我作为她的恋人,应该信任她而不是给她增添负担。


    也许时候到了,她自然就会跟我解释。


    我不是知道的么?姜伶只是个胆小鬼。


    而我作为她的恋人,我应该包容她、理解她。我怎么能逼她呢?


    但,或许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被激发,我感到自己对姜伶的爱在被消磨。


    在姜伶的冷淡里,我对她好像,也渐渐没那么热衷了。


    察觉到这一点后,我感到惧怕,感到可耻。甚至为此而胃部痉挛,浑身发抖。


    我竟在恐惧自己不再因她而恐惧。


    ……仅仅因为月余的疏离便降温么?


    我怎么会这样冷血,又这样不长情?


    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剧里不是这么演的。


    爱上一个人,不该是至死方休、非肉身腐烂不消退么?


    为什么书里那些人一爱就动辄是十年八年、甚至耗尽一生、千年万年轮回往复生生世世……


    而我的爱,连一个月的冷淡都撑不过去?


    这不是爱该有的模样,对么?


    不,我绝不接受。我不接受姜伶的疏远,更不接受自己的抽离。


    如果是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使我这般,那么我就对抗生物的本能。


    不,我压根就不要承认这个本能。


    这不是自保不是趋利避害。这是背弃。


    ——我怎能背弃曾经的自己?又怎能背弃对我描画过一辈子的姜伶?


    她向我袒露她的痛苦,她向我捧出一颗热忱的真心。


    我怎能背弃?


    我怎能背弃?


    我怎能背弃?


    我会继续爱姜伶。我必须继续爱姜伶。


    哪怕我的爱在死,我也要掐着它的脖子阻止它死。


    我要它活。它必须活。


    于是每当我感到自己在质疑姜伶的爱,我就会强迫自己回忆姜伶对我说过的话。


    那些颤抖的、曾直击我灵魂的情话。


    ——“算了,不怪你没早点出现了,反正我们还有几十年,早一年,晚一年,又有什么关系。”


    ——“就感觉你太好了……我会怕和你分手以后,我再也处不了别人了,会觉得都没有你好。”


    ……


    我知道记忆是个不牢靠的家伙,所以我在社交平台里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记录了下来,设为仅自己可见。


    怕云端数据不靠谱,我还特地抄写在了日记本里做了备份。


    每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就自动把这些话播映出来,反反复复单曲循环——


    按照记忆曲线原理,只要每天对同一段记忆进行巩固,这段记忆的遗忘曲线就会无限接近于一条平滑的直线,从而大大减缓遗忘的速度。


    而我绝不要忘记。


    于是每一次我感到对姜伶的爱在被消磨,我就会重新咀嚼这些话。


    效果当然是斐然的。每一次这样过后,我都能重新对姜伶心动。


    对于文学我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信任,我相信能吐露出这种话语的人,必有一颗赤诚的真心。而有这样一颗心的人,最终不会舍得伤害我。


    ——热恋中的人是如此一叶障目,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伤害已经发生了。


    我可以说服自己不要质疑姜伶对我的爱,但我无法让自己不为此感到痛苦。


    在以姜伶的爱为祇的信仰里,我既是主教,又是信徒。


    身为主教我必须时时刻刻提醒信徒要虔诚于主,身为信徒的我却又饱受着主是否存之于世的折磨——如果主真的存在,为什么忍心让信徒遭受这样的苦难?


    ……主啊!您可曾怜悯过您的信徒么。


    在质疑与坚定的博弈里,我最终缴械投降,自暴自弃地走向了沉默与承受。


    升入大一,万花筒似的新奇体验接踵而至,部门、社团、选课……我的注意力被分走不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几乎救了我一命,把我从水深火热的内耗中短暂地解放了出来。


    但军训的时候,听讲座的时候,部门团建的时候,拿出手机,戳进和姜伶的聊天框,我还是会感受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孤独。


    我和姜伶的聊天记录越来越稀疏,手指随便往上滑两下,就能看到好几天前的消息。


    又是一个军训的晚上,白天的拉练结束,大家围坐在绿皮操场上,观看着场中央的才艺表演。


    人群里不知谁说了个笑话,惹得周围人一阵哄笑,每个人都咧着嘴。


    十八九岁的年纪,一笑起来,浑身都释放着青春的活力。


    除了我。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热闹不在人群之中。


    我只陪着淡淡笑了那么片刻,便敛了表情。


    手机攥在手里,重若千钧。


    人群里我格格不入,无助得像一条狗。


    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这时候我终于知道,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打败过那些孤独。它们只是被我短暂甩开了,一旦我慢下脚步,它们就会蜂拥向我,变本加厉。像恶鬼一样撕扯我的血肉咬断我的血管掏空我的内脏。争先恐后把我吞尽。


    怎么办。


    我好累。


    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


    我感到被无力包裹。


    好像生病。【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