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六合心意》 云观月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不过徐芊是自己最知心的朋友,她也没有扭捏,笑问:“你怎么知道是先生?”
“语气。”徐芊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而且他用祈使句。”
云观月无声笑了笑:“真厉害。”
她追问:“所以是哪个蒋先生?”
云观月略顿了顿:“……蒋承意。”
徐芊瞪圆了眼,张着嘴愣在原地,沉默良久才回过神来:“是我认识的那个蒋承意?”
“对。”云观月抿了抿唇。
“你们……”徐芊看着她,久不能言。
“取材需要。”云观月坦诚道。
徐芊盯着她的手机屏幕,咂咂嘴:“这几条信息……感觉不像他说出来的话。”
云观月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的确变化很大。”
“哎,不提他。”徐芊嫌弃道,“这家店的奶油好腻。”
“观月,这是听泽的刚刚自己做的作品,很有天赋。”张昊举着两块姿态诡异的陶土站在两人面前,面带微笑。
云观月看着面前不知是人是畜的两坨东西,回头和同样一脸茫然的徐芊对视一眼,不知应该对张昊的话作何回应,只好僵硬地点点头。
“小泽,这是……什么?”片刻,云观月还是期待地看向满脸泥巴印的云听泽。
云听泽回以一种更加期待的表情:“你猜?”
完了,她最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还是来了。
徐芊凑上去:“让我猜猜……这是你姐姐?”
“答对了!”云听泽兴奋地把粉色的一坨陶土捧到云观月面前,“这是月月,穿着粉红色的睡衣!”
云观月捧场地接过他手中的陶土块儿:“哇,这也太好看了,谢谢小泽,我好喜欢呀……”
云听泽一听这话,一双小肉手当即兴奋地举起另一块被涂成黑色的陶土:“月月你有蒋教练的微信吗?我想和他打视频电话!”
蒋教练的微信倒是有。
打视频电话也不是不行。
可是……蒋教练不一定有耐心听云观月的电话。
云观月若有所思地盯着满身脏兮兮的云听泽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愿打击小朋友的满腔热诚,伸手擦了擦他脸颊上的泥巴印:“好。”
城市一角暗巷中,蒋承意身心俱疲地放倒了最后一个混混模样的青年。
“哥,这么多年,你的身手还真是一点儿都没退步啊。”巷子的另一头走来一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阴森森地笑着,语气讥讽,满目倨傲。
蒋承意仿佛没有看见面前的人,听见久违的视频电话提示音,从口袋里取出手机。
屏幕中央的小框里,是一只靠在女孩儿怀里的小羊。
女孩的面容被照片边沿截去,只留下一条编进彩色毛线的长辫,小羊羔的一边耳朵被女孩儿的麻花辫挤着,盖在脸的侧面。
小羊羔的嘴巴微微翘起,像是在朝屏幕前的他微笑。
蒋承意额角的青筋一跳。
是云观月。
他想都没想,挂断了视频电话。
“玩儿够了吗?”蒋承意迎面走到蒋立人的跟前。
蒋立人左右摆了摆头,颈骨发出“咔、咔”的声响:“哥,别装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同样的手段,同样的说辞,这些年来,蒋承意有过太多相似的经历,他心灰意懒,无力重复说过的话,他决定做一件从前没有做过的事。
另一头,盈满暖色灯光的陶艺工作室里,蹲着一个失落的小肉团。
“小泽,蒋教练可能在忙,”云观月不忍看见云听泽如此,蹲在他身边安慰道,“过五分钟,五分钟以后我们再打一次,如果蒋教练还是没空,那就等你下次去上课的时候再送给他,好不好?”
“我以为我和蒋教练是朋友了……”云听泽紧紧攥着黑色的陶土块,哇哇地哭出声来,“上次,上次他和我聊天了……他还帮我换了毛巾……我真的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了……”
云观月使劲搓了搓云听泽的后背。
云听泽今年五岁出头,从小生活在双语,偶尔是三语的家庭环境里,他几乎到三岁才能用汉语说出一些完整的句子,又因为老妈的身体不好,全家人都没办法等到他能学会好好表达自己,急匆匆地把他塞进幼儿园,和一大群表达流利的大人小孩儿上课、吃饭。
从那时起,他就因为语言问题,过上了很长一段被同龄人冷落、被老师忽视的日子。
所以,云听泽无比渴望友谊,无比珍惜每一个朋友。
在意朋友的云听泽今天被他心目中的好朋友挂了电话。
被果断地挂断电话,比没人接通电话,让彩铃一直唱到第六十秒,还要让人难受。
云观月不知道云听泽筛选朋友的机制具体如何,也不清楚他怎么就认定了蒋承意是自己的好朋友,她只是单纯地心疼这个伤了心的小朋友。
她很想对云听泽说,不是的,不是你的问题,蒋教练是讨厌姐姐,他以为是姐姐打的电话,所以不愿意接,不是你的错。
可是她要从何说起,蒋教练为什么要讨厌她,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说了什么不好的话,蒋教练不会无缘无故地讨厌一个人……
然后云听泽就会发现他的姐姐是个坏蛋。
坏蛋云观月忘记了,哪怕此前蒋承意再不愿搭理她,也从来都没有不接她的电话。
接起电话,哪怕他只回复一两个字,好歹也是接了。
“小泽,别难过,大人总会有忙的时候,等你的教练有时间了,肯定会来找你的。”张昊蹲在云听泽的另一边,伸手摸摸他的头。
“对啊,小泽,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怎么样?”徐芊也来安慰他,“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云听泽上气不接下气地摇着头,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云观月眼见着又走来一个热心姑娘安慰云听泽,心中愈发愧疚——作为亲姐姐,她可以不厌其烦地哄着不懂事的弟弟,她的朋友却不需要这么做。
她紧握着手机,虎口处透出泛白的焦虑,她鼓起勇气,再次点进了两人的对话框。
蒋承意独自走出暗巷,眼见着医生从救护车上下来,把蒋立人抬上担架,这才走到一边,重新拨通了云观月的视频电话。
“小泽,小泽,快看,蒋教练给你回电话了!”
“蒋教练!”云听泽挂着两行清鼻涕,朝视频那头的蒋承意问好。
涕泗横流的小脸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饶是蒋承意也没忍住勾了勾唇角:“云听泽,你怎么了?”
“蒋教练,我看不见你的脸……”云听泽抬手搓了搓鼻子,“我、我给你做礼物,我做了一个Ma……不对,一个月月的头,还有一个你的头,我想给你看我做的你的头……”
“嗯。”蒋承意应了一声,走到路灯下,准备迎接云听泽制作的他的头。
“你看……蒋教练你流了好多血!”云听泽惊叫。
云观月下意识地夺过手机,看向镜头里的蒋承意。
他的身后是一堵石灰脱落,露出红砖和水泥的墙体。
蒋承意眼眶里的红血丝比上一次云观月见他的时候还要密,青色的胡茬已经冒了头,嘴角青紫,隐隐渗出血丝,额角有一道一指长的刀口,新鲜的血液正从创口中汩汩涌出。
云观月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颓败的青年。
他随手擦掉淌在脸上的血渍,久违地和她开起玩笑:“不是说给我看我的头吗?”
“你……”云观月深吸一口气,“好。”
手机又回到云听泽的手中。
“蒋教练,你没有事吧?”他着急地问,“我可以带你去医院治病,你在哪里?”
“我没事,这里太黑,不小心摔了。”蒋承意宽慰地笑了笑,“给我看看你做的礼物?”
云听泽把自己的作品往镜头前一堵:“你看!是黑色的!因为你喜欢穿黑色的衣服!”
蒋承意有一瞬间以为手机断了网,直到听见对面的解说,才知道云观泽做出来的是这么一颗黑头。
镜头前又出现了云听泽期待的笑脸。
蒋承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了。
注视着他的、纯粹的、简单的、喜悦的笑容。
他看见了云听泽背后的云观月。
沐浴在暖洋洋的灯光下,笑着的云观月。
她的身边,有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年轻男人,男人正凑在她身边,低声耳语。
男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试探、侵略、渴求。
他也是男人,怎么会看不出里面的门堂?
他抬眼看了看周遭的景致,站在一片萎靡的夜色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云观月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蒋承意感到自己的眼眶正在发烫,他感觉自己在笑,他看向手机屏幕里的云听泽,他听见自己说:“太厉害了,一模一样。”
“真的吗?”云听泽欢呼起来,“蒋教练,下周我去上课的时候就送给你!”
“好。”蒋承意后仰着头,倚靠在粗糙的墙上,心中泛起一种很多年都没有过的轻松。
“小泽,我找蒋教练有事儿,你说完就和他道个别吧。”
云听泽点点头,凑近手机屏幕,自以为小声地叮嘱道:“蒋教练,你要保重身体哦,你好好起来,不要流血……”
蒋承意在视频的另一边只能看见他一动一动的脸颊肉,却还是应道:“我会的。”
手机回到云观月的手里。
“蒋教练,你……没事儿吧?”云观月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担忧,“我们现在没有别的事情,你需要帮忙吗?我可以现在过去。”
身体各处传来迟到的阵痛,蒋承意紧了紧牙关,生生扛下来。
“你还好吗?蒋承意,我没有和你客气,我是真的可以过去,如果你需要多几个人,我还有朋友在身边……”
云观月看见他颈侧泛起的青筋,猜到他的处境并不好受,愈发着急。
“你伤成这样,要赶快去医……”
“云观月。”蒋承意突然定定地看着她。
他的嗓音略显沙哑,平淡的语调间,似有眷恋缠绕。
云观月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外露的情绪,心底泛酸,面上笑着回应道:“嗯?怎么了吗?”
他张了张嘴,迟疑数秒,莫名地笑起来:“……挂了。”
然后他就真的挂断了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