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观鹤亭(2)

作品:《孝子贤孙

    男人又盯了他一会儿,不知在脑海中天人交战了几回,终于松了口,“我是四少爷院里的。”


    “……”


    一颗滚动的碎石从他们身旁窜过,飞向青石板路旁的泥巴堆里,“扑通”一声不动了。


    段澜觉和男人同时扭过头,只见四喜垂着眼,脸色白得几乎不像人,斗大的汗粒从额角滴落。


    “抱歉,”他颤声道,“小的方才动了动脚,无意踢到……”


    “这点儿事道什么歉,”段澜觉失笑,又回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男人一番,“你……真是四少爷院里的?”


    不等男人回答,他又问,“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谁,对吗?”


    “……嗯。”


    男人自始自终没放下扁担,脊背微躬,面上却不见卑微之色,一双如沧澜般深邃的眸子漠然地俯视着段澜觉。


    段澜觉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心中暗道——他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个人?


    照常理来讲,这人既然是梁四的人,也知道他救了梁四,该对他感恩戴德,结草衔环才是,怎么他不是盯着打量自己就是冷漠应付了事?


    好歹他也是客人吧……段澜觉腹诽:这人身为旧社会的“下人”,连对他行礼都不屑执行吗?


    段澜觉越想越不对劲,余光却瞥见四喜正在起身,只好摇着轮椅先去帮忙。


    “你等等我,你先别走。”


    四喜扶着段澜觉踉踉跄跄站定,脚背却肿得跟猪蹄一般,段澜觉面露忧色,询问:“你还能走路吗?”


    “能,公子别担心小的。”


    四喜强自露出一抹笑,段澜觉也不忍拆穿,便点点头,“那行,回去你好好休息休息”,又借着这个机会凑过头压着嗓子,“哎,四喜,我问你个事。”


    “公子请讲。”


    “这个家丁说他是四少爷院里的人,是真的吗?”


    “……”


    不知为何,四喜犹疑了一瞬。


    他越过段澜觉头顶瞥了眼男人的方向,又迅速聚拢目光,与段澜觉对视。


    “是,这位兄弟……是四少爷院里的人。”他答。


    “那你认识他吗?他叫什么名字?他跟我……有什么过节吗?”


    四喜微微讶异于段澜觉的敏锐,沉吟片刻道,“小的不才,在府中多年也未得重用,平日里只能在中院洒扫,许多兄弟只知其人不识其名,故而……”


    “嘶,你跟他不熟我能理解,可是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段澜觉端出一副“信你有鬼”的表情,“四喜,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


    四喜在心中叹了口长长的气,无奈一笑,“小的哪敢骗公子。”


    一道淡漠的视线自段澜觉身后袭来,与四喜目光短暂相接。


    四喜垂下眼睫,声音细听之下带了些颤抖,“只是这位小哥的身份有些特殊,小的极少在府里见到他,故而没记住罢了。”


    “他平时不住在府里?”


    段澜觉就知道自己能从四喜这挖到些八卦,继续追问,“那你对他了解多少,像他这样不住在府里的奴仆很多吗,四少爷很重视他吗?”


    “……很重视。”


    四喜眼睛闭了闭,“他……是四少爷唯一的心腹。”


    心腹?


    段澜觉皱了皱眉,大脑突然不受控制地飘过一排弹幕——“梁家的儿子就喜欢带把的!”


    心腹,带把的,心腹,带把的。


    男人是四少爷唯一的心腹,而四少爷,就喜欢带把的。


    电光火石间,段澜觉心尖一缩,豁然开朗!


    一切都串起来了!怪不得男人对他态度冷淡又充满探究欲,怪不得他连行礼都懒得行,名字也不愿意讲……


    原来竟是把他,当作了潜在的情敌吗?


    段澜觉登时有些无语,又有点想笑。


    天杀的包办婚姻,亏他还觉着男人皮相好心肠热,想多交个朋友多条道呢,这下好了,别说是朋友了,点头之交都做不成了……


    可他上哪儿说理去?他也很无辜好吧!


    段澜觉眼神变幻来去,直到四喜唤了好几声才聚焦至一处。


    “你——”


    段澜觉一出声就变了调,连忙轻咳几声调整。


    他看着四喜忧心忡忡的表情,迟钝的大脑强行被唤醒,继而高速运转起来。


    “你先回去吧,四喜。”


    四喜一怔,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公子,我没事,我陪您一起回院。”


    “不用。”


    段澜觉回头看了眼男人,男人站得笔直,那一扁担水不知何时被放下了,垂眸乖顺的模样仿佛活成了一株人畜无害的参天黑桦。


    可段澜觉心知肚明,他方才盯着自己的目光绝非友善,细细琢磨之下甚至能窥见——那副养眼的皮囊之下,藏着密密匝匝的坚硬尖刺。


    这株黑桦,是刺楸伪装的。


    段澜觉咽了咽口水,抬手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扭头同四喜道,“就这样吧,你先回去,我有事要跟这位兄弟单独聊。”


    四喜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


    余光里那道目光突然射将过来,叫他猛地一怔,诺诺闭了口。


    “是,那小的……先行告退。”


    四喜的步子有些踉跄,所幸还能走。


    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段澜觉收回目光,摇动轮椅重新回到男人跟前。


    男人垂下眸与他目光相接,平静得仿佛段澜觉的猜想全是扯淡。


    但段澜觉可没那么天真,他脑子里弹出无数个方案:东拉西扯的、绕着圈子的、阴阳怪气的、杀鸡儆猴的……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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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一否决。


    不行,他是要试探,不是去请战。


    “兄弟,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段澜觉往前探了探身子,决定还是不拐弯抹角了,诚恳点吧。


    但男人似乎被这一记直球打得猝不及防,脸上怔愣一瞬后浮起淡淡的不解,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何出此言?


    段澜觉耸耸眉心,料定他不会承认——一个和少爷鬼混的男宠,怎么会在正妻没过门之前得罪他?


    于是他眼珠一转,双手交握于身前,“这样,我换个问法吧,兄弟既然是四少爷的心腹,对他的想法应该挺了解的。


    “你家四少爷,是不是挺不想和我结婚的?”


    男人就那么盯着他不说话,黢黑的眸子静得像一汪墨色的湖,半晌才回,“你想吗?”


    “当——然不想。”


    段澜觉往后一靠,终于找着机会亮明自己的态度。


    他勾起一抹浅笑,娓娓开始洗脑,“我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我救他是我人好,不是为了要攀附他嫁给他,他娶我也不应该是为了报恩呐!”


    男人似乎对这句话持赞同态度,眉间稍稍松动,却依然不接茬。


    “但你也知道,现在这个事吧……有点棘手,好像由不得我们做主了。”


    段澜觉见他不接话,只得继续往下唱独角戏,“婚姻大事当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同他两个晚辈,也不好随意置喙长辈们的安排啊……”


    旋即话锋猛地一转:“可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怎么会幸福呢?大兄弟,你说对吧!”


    段澜觉想传递什么信号时会无意识睁大眼睛,叫人被他眼中情绪俘获。


    男人对上这道状似真诚的目光,良晌忽然开口,“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废话,当然是想给你吃颗定心丸啊!


    段澜觉其实没有必要讨好他,但他有自己的盘算。


    一来,订婚的事恐怕真推不掉,以后俩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儿。


    二来——


    这男人虽然一副很欠揍的模样,但心肠确实不坏。


    男人大概率在对岸瞥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谁了……这种情况下还能飞身过来扑救情敌的人不多,这人确实是条汉子。


    段澜觉眯了眯眼,在心里挑挑拣拣,拣了个能叫他信服又对自己有帮助的借口。


    “我相信四少爷为人通情达理,一定也和我有相似的想法,”他笑了笑,“可他贵人事忙,我醒来至今仍没能见上他一面,所以想请兄弟你……替我传一个口信。”


    男人挑了挑眉。


    段澜觉身子微微前倾,一双标致的桃花眼自下朝上睨着,“四少爷有没有兴趣——和我形婚?”


    “形婚?”


    男人脸上头一回现出迷茫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