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见”

作品:《归峭

    沈府,听风苑。


    暖阁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因兴奋而容光焕发的脸。菜肴美酒精致地摆满桌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欢愉。


    “娘亲只管放宽心,”沈燕执起青玉酒壶,为母亲赵玉婉斟满一杯窖藏琼浆,红唇勾起,“那一剑,女儿可是亲手刺入,绝无半分生机。”


    沈燕正给自己的母亲赵玉婉嬉笑着讲自己是怎么把沈初初一剑穿胸给刺死的。两人举杯庆祝,欢欣雀跃在彼此双眸中跳动。


    赵玉婉闻言,脸上因酒意泛起的红晕更深了几分,衬得她保养得宜的面容竟有几分少女般的娇艳,那双淬了毒的眼睛中满是得意。


    她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喉间发出满足的叹息,笑声令人心寒:“好!好!死得好!如今这沈府上下,可就只剩下我的燕儿了!庶出又如何?那嫡出的贱丫头,如今还不是化作了一捧黄土?拿什么跟你比?”


    杯盏相碰,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赵玉婉只觉得多年来淤积在胸口的恶气终于吐了出来,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她自豪啊!她畅快啊!熬了这么多年,弄死了那个占着正妻之位的贱人,如今又亲手送那贱人唯一的血脉下去陪她。等来日地府相见,那贱人怕是要对自己感恩戴德呢。


    “燕儿!” 赵玉婉一把抓住女儿的手,眼中燃烧着贪婪与野心的火焰。


    “从今往后,你就是沈大将军府唯一的、名正言顺的嫡女。你爹爹的赫赫战功,他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将是你的。等议亲之时,满京城的勋贵子弟任你挑选,谁还敢提什么庶出嫡出?你就是沈府的金枝玉叶。唯一的嫡小姐!”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凤冠霞帔的未来,辛辣的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喉咙,烧灼着理智,也点燃了更疯狂的**。


    沈燕被母亲描绘的前景深深蛊惑,是啊,沈初初那个绊脚石终于彻底消失了,从此以后,她沈燕就是沈府唯一的明珠。


    那些年费尽心机营造的假象,也让府外那些百姓都以为她才是真正的嫡长女不是吗?


    那沈初初十岁后便一直被禁足于府中,后就被送上清风山,七年未归,这七年来更是一次都没回来过,在周围人眼里,沈燕才是那个常出入沈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沈大姑娘”,真正的沈府嫡女。


    想到此处,沈燕恶意地勾起嘴角。


    她等不及了。沈初初拥有过、或本该拥有的一切,她都要死死攥在手里。


    次日天刚蒙蒙亮,褚府上下已一片肃穆仓惶。


    素白的灯笼在微凉的晨风中轻晃,仆从们脚步匆匆,一张张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悲恸,大家都不敢相信今日是二公子下葬之日。


    两个月前还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棺木中,那曾经眉目清朗、笑容如暖阳的少年,嘴角那对讨喜的梨涡和俏皮的虎牙,再也不会鲜活地对他们绽开了。


    府邸深处,连风都带着呜咽。


    沈初初一身通白孝衣,她要送送她的小云儿。


    那个上山后就黏在她身边,总是挺着胸膛说“没人能欺负初初师姐”的少年,此刻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棺木里。


    褚云只比她小一岁,却晚两年拜入清风山。初来时满眼新奇,丝毫没有名将之弟的架子,对她这个干杂活的师姐,反倒格外敬重。


    知晓她年长又早入门,那声清亮的“初初师姐”,一唤便是五年。


    有人刁难她扫地时,是他第一个站出来。褚府二公子的身份,自然无人敢惹。她却从未问过,只当他是个坦荡的同门师弟。


    后来她被师尊收为关门弟子,交集少了,但每月后山相见雷打不动。分享趣事,切磋心得。


    沈初初平时练功累了也还会去扫地,但只要她被欺负,仍会本能地挡在她身前。


    即便那时她的修为早已远超于他,少年依旧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没人能欺负初初师姐!”


    这声音仿佛还在山间回响。


    指尖触上冰冷的棺椁,往日碎片汹涌地撞击着沈初初的脑海。


    一定要找出那些凶手!找出幕后指使之人为师弟报仇!


    褚墨踏入灵堂,一眼便撞进那双缀了冰、燃着恨的眼眸。


    她一身素白孝衣,额缠黑带,与前日那个浑身污泥、狼狈不堪的身影判若两人。


    庭院里吊唁者络绎不绝,人人面色沉重,节哀声不断。


    褚墨将翻涌的痛意死死咽下。昨夜亲手为阿弟整理遗容时的那份绝望,无人能懂,亦无人可诉。


    对着每一位宾客,他都深深揖礼,姿态恭敬而疏离。


    这些人里,多少是冲着“褚墨”二字来的,他心知肚明。


    褚墨今已成朝中新贵,因其父褚老将军戍边北疆,战殁沙场,便由他接过重任。三载光阴,平定北疆,用兵如神的名号响彻朝野。


    就在不久前,借着新任宰相李献闻精心谋划的东风,褚墨乘胜出击,重创柔然。更与突厥缔结边界契约,割让柔然部分城池以换取和平。


    捷报抵京,圣心大悦,赐封镇国大将军,赏黄金万两,亲题“镇国将军府”牌匾。褚老将军亦追封忠国公,以彰功勋。


    而一手促成此局的新任宰相李献闻,亦借此功业,彻底坐稳了相位,要知道,在此之前,朝野上下质疑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看着不过弱冠之龄的玉面书生,凭什么能手握大周政权?怕不是徒有其表?


    但痛击柔然,与突厥定下边界合约一事没过几日便传遍了整个大周,所有的质疑都化作了惊叹与敬畏。


    看似文弱的书生宰相,竟有翻云覆雨之能,一举结束了北疆数十年的战火纷飞。


    百姓们固然传颂着大将军褚墨的赫赫战功,但在饱受战乱之苦的北疆百姓心中,李献闻才是那个带来和平的“活菩萨”。北疆的普通百姓再也承受不住连年战争带来的颗粒无收,再也不用颠沛流离南下背井离乡了。


    然而,对于褚墨来说,这一切的功名犒赏都是徒劳,他只是想完成父亲未竟的遗志,守护大周的疆土安宁。


    大周安定了,他远在京城、无忧无虑的二弟和小妹,才能继续他们平静安稳的日子。这累累功勋,这泼天富贵,何曾是他所求?护住身后那万家灯火,护住他挚爱的弟弟妹妹才是他心中唯一的执念。


    而现在二弟的惨死无异于在他胸口插了一把刀,团聚的念想破灭,还不知刺客是谁,但是有一点肯定的是自己绝不会放过他们!他要用这些刺客的血献祭二弟,为他复仇!


    念及此,思绪便被家卫急促的通报声打断:


    “大将军,宰相李大人到访!”


    刚欲起身相迎,庭院门外已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恭维声浪。


    抬眼望去,只见一行人影簇拥着一位素衣男子,正缓步而来。


    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的,正是当朝宰辅,李献闻。


    来人只穿了一身毫无纹饰的素白常服,身姿挺拔如修竹,步履从容,仪态端方,举手投足间是世家精心教养出的贵气风范,温润清雅,如清风拂过山涧明月。任谁看了,都只道是位光风霁月的翩翩贵公子,哪里能联想到半分战场上的杀伐决断?


    然而,褚墨的目光却如鹰般锐利,瞬间穿透了那层温润的假象。


    李献闻的容貌无疑是极盛的,剑眉星目,鼻梁如削,薄唇线条优美,组合成一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尤其是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眼波流转间,仿佛盛着细碎的星辰,璀璨惑人。


    他的肤色是近乎冷白,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在日光下几乎不见一丝瑕疵。


    墨色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唯余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耳侧,更衬得那面容精致得不似真人,倒像是名家笔下一笔一划精心勾勒出的工笔画。


    此刻,他唇角噙着一抹极淡、极浅的笑意,那笑容恰到好处,温煦无害,让簇拥在他身旁的官员们错以为此人是平易近人的。


    可褚墨的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他太清楚这笑容背后是什么了。


    这副足以欺骗世人的绝色皮囊之下,藏着的是一颗怎样冷硬、精于算计、甚至可以说是狠戾的心肠。


    那温润如玉的表象,不过是猛虎捕猎前最完美的伪装,用无害的猫咪假面诱使猎物放松警惕,再给予致命一击。


    “见过献闻兄。” 褚墨依礼躬身,姿态恭敬。毕竟,眼前这位年轻的宰辅,权柄犹在他这镇国大将军之上。


    “墨兄不必多礼。” 李献闻唇角噙着那惯常的温雅笑意,随意一摆手,身后侍从便如无声屏障,将那些还想凑近攀附的人隔绝开来。


    两人步入正厅。


    李献闻的目光在触及窗边一道素白身影时,骤然凝滞。


    那身姿清瘦颀长,裹在素净的白衣里,宛如一株带着晨露的修竹。这身影,他曾在清风山的云雾缭绕间,在无数个悄然注视的角落里,看过千百遍。


    沈初初也早已留意到褚墨引着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进来,那人屏退随从的举动更显身份贵重,似有要事相商。她无意打扰,见他们入内,便欲起身告辞。


    “姑娘” 李献闻下意识地开口,声音竟比平时低沉了一丝。


    当那女子闻声转回脸庞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似乎漏跳了一拍。


    这张脸褪去了幼时的婴儿肥,线条愈发精致秀雅,眉宇间沉淀着坚韧与沉静,不再是当年宫墙下那个拽着他衣袖、满眼依赖的稚气女童。她长大了,像精心雕琢过的璞玉,散发着独特而清冷的光华。


    是她,是她的初初。


    那个在所有人眼中,包括她自己,都以为早已葬身于东宫那场滔天大火里的“太子哥哥”,此刻正站在她面前,她却浑然不知。


    那年他假死脱身,她的“太子哥哥”便成了她心底的一道伤疤,一个已逝的故人。


    他记得,当他终于寻到线索,匆匆赶回清风山时,却得知她早已拜入师尊门下,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小师妹。


    六年来,他无数次以探望师尊为名回到清风山。师尊那洞悉一切、带着调侃的目光,他心知肚明,却甘之如饴。


    他躲在暗处,目光贪婪地追随着她。看她从那个提着半桶水都摇摇晃晃、咬着唇倔强坚持的小丫头,一点点蜕变,变成肩膀能稳稳地扛起四桶水的坚强少女,而且步伐越来越稳,眼神越来越亮。


    那咬着牙不服输的侧脸,那一点一滴从尘埃里挣扎着绽放的光芒,都让他移不开眼。


    她的一路成长,伴随着他心底的怜惜,不,不仅是怜惜,或许比那更深。


    从懵懂打杂的少女,到如今身负高强武艺的女郎,这条路,是她用汗水和倔强,一步步丈量出来的。


    只是,时光飞逝,上次远远地看着她刻苦练功,汗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芒的样子,竟已是三年前。


    那时他清晨拜别师尊,并告诉他自己即将远赴北疆与突厥周旋。临行前,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竹林里那个近乎自虐般疯狂锤炼自己的身影上。


    如今,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眼前,近在咫尺,带着全然陌生的审视目光。


    沈初初被这声呼唤和对方过于专注的凝视弄得有些莫名。她微微蹙眉,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度尊贵的陌生男子。


    李献闻猛地回神,遏制住心中翻涌的骇浪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那句称呼。


    他迅速敛去眼底深处的波澜,换上恰到好处的悲悯与庄重,拱手垂首,姿态无可挑剔:“姑娘请节哀。” 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


    沈初初听到这句话,抬眸,目光平静地掠过对方那张极其俊美却全然陌生的脸庞。随即也做回礼地拱了拱手。


    礼毕,她不再多言,甚至未再看他一眼,转身,素白的衣群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径直离去。


    李献闻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他注视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嘴角那抹温雅的笑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缓缓加深,最终化作一个极深、极玩味的弧度,眼底深处闪烁着猎人发现心仪猎物时才有的、带着势在必得光芒的兴味。


    被无视了呢。


    不过这样也好。


    初初,看来我未来的日子不会太无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