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赌坊

作品:《折金枝

    裴府的大门很快打开,一个穿着兰苕色袄子水绿色绫裙的丫鬟快步走出。


    她身形高挑,发髻一丝不苟地梳在两侧,眉宇间透着一股子精明和干练,贺玺再一看那水绿色绫裙质地轻薄柔软细腻,估摸着应该是个地位不低的管事大丫鬟。


    “夫人,跟我这边来吧。”丫鬟翠琴微微侧身,目光温和地看着贺温阮。她的语气平常有礼,没有因为贺玺母女俩身上半旧的布袄而有丝毫轻视怠慢。


    贺温阮微微抬头,有些紧张地望向女儿。贺玺微微一笑,带了些安抚的意味,轻声说道,“娘,你先进裴府等我,我很快就来。”


    接着又对翠琴颔首,“有劳姑娘费心了。我在此替娘亲谢过裴府大人和裴夫人。”


    翠琴看着眼前温润有礼的小公子,不禁在心里多了几分好感。她微一点头,便领着那位美妇人进府以等贺玺归来。


    *


    要说这全京城最大的赌坊,莫过于城南街区上的“春水阁”了,据说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布衣白丁,都能在这里获得极致的快乐。


    贺玺从城西的裴府出来便雇了辆马车一路向城南驶去,行了约莫二十几里路,街上往来的行人逐渐鱼龙混杂起来。


    有绫罗绸缎却满身酒气的公子哥搂着一个带了帷帽衣着清凉的女子上了自家的马车,又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将一个双目通红的男子扔出酒楼。


    继续沿着小路往街巷深处拐去,初极狭才通人,复行几步,忽的犹如拨云见日一般。只见一排排海棠高及丈许迎风摇曳,背后掩映着一座极为奢华的高楼大院。院外墙上挂满了绯红的灯笼,火树银花一派暧昧。


    贺玺心中不解,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海棠?直到走上前去才发现婀娜盛放的海棠全是用上好的丝绸所制,真是极尽奢靡,而这繁华的背后真不知是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贺玺摇了摇头快步进入院内,一推开那扇雕花青玉石门,一股子混杂着酒味的气息让她皱了皱眉。


    大厅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赌桌,每桌都黑压压围了一大片人群,只是那些人里多半都罩着粗布麻衫,每桌旁还有一个稍有姿色的女子忙着端茶倒水伺候一二。


    想来大堂内的赌桌便是给那些普通百姓玩乐解闷的。


    而大厅尽头有一座梨花木铺就的楼阶,顺着阶梯来到二楼。


    只见走廊上或挂着名家字画或摆放着精巧物件,轻纱帘幕缓缓垂下,伴着一串串珠帘,将整个空间划分成一个个独立的小天地。


    空气里氤氲着清醇的茶香,不远处还有绝色的琵琶女正素手拨弦,幽咽婉转,勾人心弦。看来这一层便是给那些些王公贵族寻欢作乐的了。


    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一个约莫三十来岁身形丰腴的中年美妇扭着腰肢从帘幔后走出,她便是负责招呼来客的王妈。


    她一见少年虽然眉目清绝却衣服半旧,不免少了几分热切,可看那通身的气度又不像是寻常小门小户能养的出来的,于是仍然迎上来问道,


    “这位小公子可有预定?”


    “我来找裴府少爷裴砚声。”贺玺直接答道。


    “这......”,那名美妇人面色犹豫,想来也是听说了裴府张贴告示的事情,


    “这位公子,恕奴家不能告知裴小少爷的去向。”


    贺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她仅单单嗯了一声,便朗声喊道,


    “久闻裴家小少爷在赌道上颇有研究,在下今日想要诚心讨教一番。”


    清朗干净的少年声音在整个二楼回荡。话落,珠帘划出的天子阁里不少都传来了动静,还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公子哥掀开帘幔走出来看看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何人。


    他们基本都是这京城里的权贵少年,彼此大多都互相认识。


    还有不少男子都是权贵圈里出了名的纨绔,一起结伴来这春水阁找乐子。当下就有一个不怕事的在那拱火,


    “裴砚声啊裴砚声,快出来看看,有人要和你下战书呢!”


    站着的王妈早已吓的面色大变,心想这位少年可真是个愣的,裴家小少爷可是她们这些普通人能招惹的起的,但愿千万别连累了她们春水阁。


    她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直接上去想要把少年拉走。


    可贺玺直接拂开了王妈的手,状似无意地高声叹了口气,


    “看来传言多有不实,是在下今日冒犯了,这便离去。”,说完转身就要走。


    这时候,最里间珠帘上别着几枝丝绸海棠的包间传来一声小厮的怒骂,


    “大胆,什么不长眼的也敢对我家少爷放肆!”


    接着,一道男声陡然传出,“来天子阁十三,本少爷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


    贺玺当即转过身来,在一群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中平静地走进天子阁十三。


    她掀开帘幔,只见好几个柔弱无骨的美人正围绕着四五个少年捏肩捶腿,而最正中坐着的是一个穿着绛紫色织金锦袍的少年。


    他头戴金冠,身形有些丰腴白胖,手中持着的山水画扇是早些年传言书法大圣王随之已经绝迹了的孤品。


    少年虽然五官俊朗异常,但是脸上多余的肉却盖住了他的风采。可他那双乌黑的眼睛极亮,此刻带着几分怒气和不屑。


    一旁有侍女端着洗净的葡萄站在他的身后。走进来的那一刻,贺玺一眼便认出他就是裴家嫡孙裴砚声。


    太像了,那双眼睛太像她上辈子见到的那位裴家夫人王茹青了。


    那时裴家嫡孙裴砚声离奇摔下楼而亡,裴世子裴继书悲痛逝去。她作为大裕九公主也随着臣子一同去裴府吊唁。


    正逢春末雨季,细雨连绵,贺玺隔着朱门望去,一位穿着湖蓝织金月华裙的妇人就靠坐在棺木旁,手里像是在缝补一块已经碎成两半的鸳鸯戏水丝帕,可是她似乎不常做这些,针线歪歪扭扭怎么也补不好。


    她的目光黯淡下去,虽然那双乌黑的眼睛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只是平静地坐在那,可是那一刻贺玺竟莫名地觉得她难过地快要碎了。


    贺玺没忍住走上前去,轻轻蹲下,唤了一声,“裴夫人,我自小会做些针线活。”


    王茹青抬头愣了一下,看到来人是大裕最受宠的九公主。


    本来已经对皇室中人厌恶至极的她,或许是看着那张写满真诚和心疼的脸,或许是真的很想补好这方丝帕。


    她竟没有拒绝,把手里的两截丝帕小心地放到了贺玺手中。


    屋外的雨停了一瞬,堂内也只剩下两人,贺玺在认真地穿针引线,而王茹青也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她缝补。


    很快那方精巧的鸳鸯戏水丝帕便被贺玺补全递给王茹青,她拿在手里看了很多遍才放进怀中收好,对贺玺道了一声,“多谢。”


    过了会又抬起那双好看却没有神采的乌瞳,看着贺玺认真地说道,


    “你,和他们不一样。”


    说完又垂下眸不再言语。


    贺玺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经历过丧母之痛的她明白,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那些昔日的念想和记忆只会化成一道永远抹不去的沟壑,如鲠在喉,求不得,放不下。


    她最终只道了一句,“珍重。”


    说完,便郑重地对着灵牌磕了三个头,裴府良臣为大裕鞠躬尽瘁,理应得到最后的尊重。而做完这一切的她也起身准备离开。


    此时陆续有大臣开始进来吊唁,堂内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贺玺转身前最后再看了一眼坐在那安静不语的裴夫人。裴府的灵堂内到处都是清一色的白,而那茫然素色中裴夫人一身的蓝色却耀眼至极。


    贺玺突然心头一跳,下一刻,只听到耳畔响起一道悲愤有力的女声,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众人大骇,贺玺蓦的转身,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便看到裴夫人毅然决然地朝棺材撞去。


    刹那间,那身耀眼至极的湖蓝织金月华裙上多了好几道刺目哀痛的红色,


    而裴夫人最后翕动的唇瓣,贺玺看清了,


    她说,


    “夫君孩儿,我来陪你们了。”


    屋外先前早已停了的细雨突然翻江倒海,吹散一地落英。


    这一刻,贺玺悲痛地踏出了裴府的门槛,眼泪藏匿在大雨中悄无声息地滑落。


    ......


    “我们裴少爷和你说话呢!发什么愣!”


    紫衣少年旁坐着的靛青色锦袍少年怒拍桌案,这一声呵斥也将贺玺的思绪带回了眼前。她抬眼望去,青衣少年身形略纤瘦,左眼眼角处有一颗泪痣。


    原来是裴砚声的好兄弟,工部尚书家不得宠的外室之子季明鸢。


    上一世裴砚声死后,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全部避之不及,只有这个季明鸢到处为他奔走伸冤,最后被工部尚书强行送去了蛮荒之地生死不明。


    呵,谁说大裕身居高位之人一定明辨事理深情厚谊,最后还不及外室之子来的有情有义。


    贺玺向裴砚声拱手一揖,“裴公子,请赐教。”


    坐在最中间的紫衣少年顿时直起身,直勾勾地盯着贺玺,一字一句地说道,


    “若你输了,那便卖身我裴府,任我拿捏。”


    “好。那若公子输了呢?”


    裴砚声似是极为自信,用扇背敲击着桌子,“那你想如何?”


    贺玺双眼一弯,展唇说道,


    “那便请公子跟我回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