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樊笼

作品:《眷风月

    后宫的深夜,浸在绵绵细雨里。


    朱墙碧瓦被雨水洗得发亮,檐角铜铃偶尔轻响,却很快被雨声吞没。宫女们提着素纱灯笼,沿着回廊悄声行走,灯影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团团昏黄,像是浮在水面的残荷。


    都说在后宫,夜雨比晨露更懂人心;在这里,红烛烧的是韶华,锦被裹的是孤寒;在这里,温柔乡即是英雄冢——只不过,葬的都是薄命红颜。


    在司南的记忆里,后宫是他每日跟随太师学习完屠龙术 ,与岳师兄在演武堂过招之后,去到的休憩之所。


    后宫中无论是宫女、太监还是得圣宠的妃子,无人不敬他,因为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更因他十七岁时入登天阁求学时,绝世的容颜被传为佳话。


    可昔日瑶光的后宫和今时天枢的后宫,终究不同。


    淡烟流水画屏幽,宝帘闲挂小银钩。


    外面的细雨似乎吹打不进这绮梦温柔乡,全化作自在的飞花和无边的丝雨堪堪落在司南的眼底,凝结成一丝一缕的愁绪。


    他独自躺在罗帐里,裸露的肩头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痕。欢愉之后,盛尧从不与他同床共枕。一如今日,盛尧已起身整理,独留司南像个木偶般躺在床上。


    朝堂之上,后宫窃语,甚至是民间话本,皆是对盛尧独宠他的非议与传闻。帝王为取悦他,特许他每月出宫去与故人相聚,品尝家乡的美酒和美食。在他人看来,这份恩宠比之一骑红尘妃子笑背后的情谊也不遑多让。


    可司南不敢掉以轻心,在盛尧身边越久,他越能感受到帝王的爱欲只浮于面表,内里是荒芜的空心。


    宫女伺候着盛尧穿好衣物,盛尧见司南仍旧沉默着。每到端午时节,司南总会消沉一阵。


    五年前的端午时节,他在屠城的血色里看见了司南。


    城墙将倾,黑烟蔽日,他的铁骑刚刚踏碎最后一道城门。箭雨未歇,残存的守军仍在做困兽之斗,而他就站在尸骸堆叠的废墟上,剑尖滴血,玄甲凝霜。


    然后——


    风起,掀开半幅烧焦的旌旗。


    司南站在断壁残垣间,一袭素衣胜雪,白色的抹额上已渗血,神情却异常坚定。身后焚天的火光,却不及他眸中一点清亮。


    像锋刃上挑着的一滴露,像白骨堆里开出的花。


    ——格格不入,又惊心动魄。


    面对杀神,司南竟不惧怕他。


    踩着满地碎瓷与断箭走来时,盛尧才发现他浑身浴血,却仍走得稳稳当当。直到他马前丈余处才停步,仰头的姿态像极了他身后将倾的故国楼阙——骄傲,又摇摇欲坠。


    “陛下。”他唤他,嗓音清泠泠的,像淬过冰的刀,“可要屠尽我族最后一脉?”


    风卷着火星掠过他的眉间,烨烨生辉。


    只是时至今日,盛尧也参不破拨动他心弦的是司南的绝世容貌,还是那份似曾相识的清冷。


    思及故人,一股懊恼情绪涌上心头,令他烦躁。他推开宫人,也不再看司南,独自离去。


    窗外,守夜的太监裹紧蓑衣,灯笼照见阶前零落的海棠。


    被雨水打落的花瓣,正顺着暗沟流向宫外。


    红绫是司南的贴身侍女,随他从瑶光来到天枢。今日,她在宫中遇到一人交予她一个物件,她步入寝殿后变得格外谨慎。


    “李公公,更深露重,请回去歇息吧。”


    守夜宫人们都侍奉司南多年,深知端午这个特殊的时节除了红绫以外,司南不愿见他人,便不做推辞,纷纷散去。


    红绫走到外室,隔着屏风,轻唤:“殿下,宫外来信了。”


    正闭目神伤的司南猛然睁开双眼,起身披上单衣,快步走出内室。


    “是他来了吗?!”等待多年,司南心下激动。


    红绫示意他小声议事,小心隔墙有耳,此事他们谋划多年,在此紧要关头需更加谨慎。


    她压低声线说:“我没见到岳将军,来人只给了我这个。”


    那个物件是一片树叶,上面刺着一个酒壶。


    司南接过树叶后,眼眶氤氲,唇边泛起发自内心的笑容。比起平日里多了分娇俏,看愣了红绫。


    以叶传信,是他和岳青阳之间的小秘密。


    岳青阳从小便是个正直到刻板的人,儿时司南总是笑他年少老成,像个老夫子。于是“调教”老夫子,成为了司南的乐趣。


    两人相处时,司南定了很多奇怪的规矩。每次都弄得岳青阳哭笑不得,但每次都无奈配合。


    司南得到过很多人的宠爱和倾慕,但他最珍惜的是岳青阳对他无奈的放纵,最想得到的是岳青阳的挚爱。


    司南纤细的手指不断摩挲着树叶上的刺痕,心中充满了期待。


    酒壶,是月瑶坊。


    “师兄,我们终于要重逢了。”


    天街月色凉如水,今夜宫内宫外皆有人卧看牵牛织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