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昭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沈昭就这样把苏皓送了出来，两个人在路边慢慢悠悠的走。


    这是苏皓第一次到沈昭家里做客。


    上一辈子苏皓不止一次偷偷观察沈昭回家的这条路，甚至有时还会偷偷地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走到沈昭的家门口，又假装只是路过。从没有进去过沈昭的家里。


    像这样并肩在这条路上走，也是第一次。


    沈昭的家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很普通的平房，泥巴砌起来的那种。


    但家里很有生活气，沈昭的妈妈也很热情。苏皓觉得跟他想象的没什么两样。


    他看着沈昭在旁边的花坛边缘走着，双手张开，保持平衡。而他，跟在沈昭的旁边，在下面看着他。


    两个人一路都没说话，只有周遭田野里不时传出的虫鸣声。


    夏天的夜风很舒服，吹的苏皓闭了闭眼，又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星星。


    ——


    从天文镜中看到的星空和眼睛看到的截然不同。


    苏皓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大学。


    当时看见大学的天文社招新，脑袋一热报了名。


    好巧不巧，沈昭也在。


    也许是之前没见过，让这两个从乡村出来的小孩感到新奇又局促。


    苏皓记得天文社第一次是组织了社员去北京天文馆参观。


    苏皓之前没来过类似于科技馆之类的地方，他知道，沈昭也没来过。


    A馆的大门上方写着北京天文馆五个金色的字，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进门就是大厅中间摆放的傅科摆，再往前，向上走，就是天象厅。


    宇宙浩瀚无垠，苏皓在展厅内星象穹顶的9000余颗恒星中体会到了这句话。


    他记得当时沈昭的表情和他眼底的光彩。


    从展厅出来，他听见沈昭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说，宇宙那么大，人类那么小，就是这万千宇宙粒子碰撞当中不起眼的一小部分，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渺小，太过无能为力了。”


    “会不会，太孤独了。”


    苏皓看不清沈昭当时眼底的情绪。


    他也没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但好在B馆的文字墙给了沈昭答案。


    「地球不是孤独的，就像树上不会只有一个苹果，苹果园里也有很多苹果树。」


    在宇宙尺度下，人类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但从来都不孤独。


    苏皓将这句话一直记着，因为这句话说，他并不孤独。


    再后来，苏皓跟着天文社去了灵山观星。


    气象台报道的天龙座流星雨，在每年的十月末。


    他记得那天天气并不好，北京的深秋已经带点凉意，谁也不能保证那天可以观测到清晰的流星雨。


    但总有人一试。


    苏皓记得沈昭那天很兴奋，是对星空的。


    他记得那天等了很久，等到同行的很多团队都已经放弃返程，等到他也在想肯定看不见了。


    但沈昭不信，他只是一直盯着天文望远镜的目镜，坚持不懈地盯了好久。


    他最后是被沈昭拍醒的。


    “苏皓，快看！”


    苏皓透过目镜清晰地观测到了一闪而过的无数流星，一闪而过，但足够绚烂。


    他抬头看见沈昭期待的眼神，看了很久。


    那天晚上，沈昭一直在惊叹星空的光彩，而苏皓，一直在看星空下的沈昭。


    ——


    苏皓从星空里收回眼，转头望向了正在掌握平衡的沈昭。


    “沈昭。”苏皓看着他开口。


    走在花坛上的人停下来了。


    “谢谢你。”


    苏皓不止一次的对沈昭说这句话。很奇怪，他活了这么久，又重新回来认识沈昭一次，却总在对面前这个只有十六七岁的沈昭说谢谢。


    也许沈昭就是一束光，总能给苏皓带来强烈的光亮。


    沈昭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沈昭从花坛上跳下来，转过身看着苏皓。


    苏皓不明所以，停下脚步。


    “苏皓。”沈昭对他笑了笑。


    “我们去看星星吧？”说完他就拉着苏皓的手腕开始狂奔。


    “什么……”苏皓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沈昭拉着跑了出去。


    夜晚乡镇的道路上，两个少年就着晚风，就这么一直，一直向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苏皓跟着沈昭停下。


    “跟我上来。”沈昭三下两下就上到一个稻草堆上，然后向苏皓伸出了手。


    苏皓怔愣了两秒，把手给沈昭，借了个力，翻身上了稻草堆。


    苏皓看清了眼前的地方。是个稻场。


    他和沈昭就这样坐在其中一堆堆的很高的稻草堆上。


    “这是……”苏皓看着眼前空旷的稻场下意识开口。


    “秘密基地。”沈昭对他开玩笑。


    “你看。”说完沈昭抬手指着天空。


    夏末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天鹅绒幕布，其中是大片闪烁的繁星。


    苏皓抬头晃了神。


    原来这个时候的夜空，星星这么多。


    苏皓感觉身边的稻草堆突然陷下去了一些。他转头看见沈昭正躺在稻草堆上，把手枕在后脑勺。


    沈昭闭了闭眼，再睁开。


    他扯了扯苏皓的胳膊，把他拉的躺下来。


    “躺下吧，很舒服的。”


    苏皓就着他的力倒下，就听见沈昭舒服的叹了口气。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转头就能看见沈昭的侧脸，后脖颈和耳朵被下面的稻草扫的痒痒的。


    心里也痒痒的。


    “苏皓！”沈昭突然转头，跟他对上视线。


    “看那个，那个一闪一闪的，看见了吗？”


    苏皓转过头，避开沈昭的视线。


    他看着夜空点点头，“嗯，看见了。”


    “是吗？那么多星星呢，你看的确定和我说的是同一个的吗？”沈昭疑惑问他。


    苏皓盯着夜空，良久，他才开口。


    “看见了，那个最亮的，是天蝎座的心宿二。”


    沈昭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啊。”他的声音染上了明显的笑意。


    苏皓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那你知不知道，心宿二其实是红色的。是蝎子的心脏。”


    他说完后苏皓怔住了。


    沈昭看见苏皓的表情觉得更好笑了，“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没……没有。”苏皓轻声地回答他。


    “哦，那你是不是觉得我知道这些，让你很吃惊？”


    沈昭把手举起来，手掌向内成环，对准了那颗橙红色的心脏。


    “它是心脏，所以最亮。”


    苏皓无法反驳他的话。


    沈昭就是苏皓的心脏，所以最亮。


    苏皓笑了笑，“不是，只是之前没觉得这颗星是蝎子的心脏，你形容的还挺贴切的。”


    “是吗？”沈昭放下手，闭上了眼。


    苏皓也跟着闭了眼，谁也没说话。


    只有微微的晚风，带着田野间独有的草木香，远处不时的几声蝉鸣，构成了一整个夏季。


    “苏皓。”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昭突然又开口。


    “嗯。”


    “你说，天空的外面是什么。”他这话问的别扭。过了一会儿，他又自己笑着回答了，“天空的外面当然是宇宙了，我在说什么？”


    苏皓睁开了眼，他知道沈昭想问什么。


    果然，几乎是下一秒，沈昭又开口：“其实我的意思是，宇宙中还有什么？”


    他说完就翻了个身，趴着把脸转过来对着苏皓。


    “你说有没有平行宇宙什么的？或者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什么生物吗？”


    他眨着那双眼睛，在黑夜里一亮一亮的。


    苏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跟很久之前一样，无从开口。


    苏皓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昭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你知道祖父悖论和费米悖论吗？”


    苏皓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对他开了口。


    沈昭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苏皓笑了笑，用手捂住了脸。“总觉得这样好装啊。”


    沈昭笑着锤了他一下。


    “祖父悖论就是，在平行时空或时间旅行的背景下，我们假设一个人回到过去并杀死了自己的祖父，导致自己从未出生。那么，如果这个人从未出生，他又如何回到过去杀死祖父？”苏皓慢悠悠的说。


    “关于平行时空，这本来就是个悖论，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存在的吧。”说完他就转头看着沈昭。


    他看见沈昭微微皱眉，手撑在下巴上，手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脸颊上点着。这是沈昭思考的惯性动作。


    他不知道存不存在平行时空。也许是有的吧，就像现在，他可能原本不属于这个时空，就是撕裂了两个时空的平行线，使他们强行相交的结果。


    他见沈昭没有反应，继续道：“费米悖论其实主要就是对你刚刚提出的第二个问题的追问。”


    “如果宇宙中存在大量可能的外星文明，为什么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证据？”


    他说完之后停顿了，等着沈昭的回答。


    “也许是他们躲起来了，就跟人类一样，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们，我们也没有主动联系它们，不是吗？”


    沈昭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太牵强了。


    苏皓对他笑了笑，“也许吧。”


    “宇宙大爆炸后许多个千千万万的粒子相互结合，形成了恒星，繁衍了生命。地球只是其中亿万分之一的存在，也许真的会有别的亿万分之一存在也说不定。”


    沈昭又平躺回去，闭着眼睛笑道，“那这么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并不孤单。”


    苏皓听见他这样说有了一丝恍惚，仿佛是他给多年后沈昭的回答，回答那个沈昭在天文馆提出的问题，那个苏皓没有开口的问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皓听见了旁边少年均匀的呼吸声，“是啊，其实并不孤单。”他最后还是轻轻的回应了。


    他闭上眼，就这么和沈昭并排躺在稻草堆上，睡在了万千星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