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渐缓，重云四散透出一缕朝阳。


    唰啦——


    抹布从桶里沁透出水，地板上一根拖把草率用力的呼啦呼啦，像是带着怨气。


    “诶。”


    一只猫从桌上蹦下，夹着灰毛的大黑尾巴在空中一挥，凑去了那颗闷头干活的脑袋跟前。


    “那小子是不是不如我的小泽可爱啊？”罗池贱不嗖嗖用脑袋顶了顶弓在地上闷头干活的宋霖。


    “……”宋霖无语，只是一味的把客厅地上的水都拖干净，身上挂着一套报复性十足的，印满了皮卡丘大脸的居家卫衣。


    这模样罗池看着就想乐，宽容的毫不在乎宋霖的黑脸，亦步亦趋的跟在宋霖的脚下：“哈哈哈你别放心上别放心上……人小渡以前是当少爷的，就是那脾气，从前我和你瑞泽哥哥刚去给他老爹当学生的时候，他也这样儿，我们没少被他这么怼过，忍忍啦……”


    “哼……”


    精实的臂膀轻轻一提，拖把被戳回了一旁的水桶里暴力的涮了涮，宋霖依旧是一副苦大仇深的秉着嘴：“养尊处优的蠢货，他知道什么？”


    “可不嘛。”罗池尾音一扬，眯眯眼睛和稀泥的安慰，“所以就别跟他计较了——小泽专门要我把你带过来找他，不也是为了你可以好好的嘛是不是？你看，小泽陆续放出去了那么多号人，怎么不让我去管他们只让我管你？还不是因为你是基地里最……”


    “所以那姓渡的凭什么可以这么活着？你知道瑞泽最后…最后都……”


    “害……”


    忽然，罗池扭过脸去一句弱弱的打断，不再去听了。


    ——能凭什么？凭人家他爹呗。


    渡千程，2034年泄露时代前的原子物理学泰斗，自动乱年代起一直担任旭地大洲实验基地的第一总负责人，手握所有顶尖技术专利，带领突破多项关于“彼岸”辐射实验的领军人物，所有实验成果时至今日都为人类在辐射变异艰难求存中做出了不可或缺的贡献，目前属新人类联盟最高政府直接管理，那是个什么概念？——那是不论未来是谁执政掌权，只要是人类还在这宇宙中存在，他渡千程的妻儿老小，就不会再有任何人为难了。


    只可惜老先生命数不好，动乱时代刚进入末期就在一次实验事故中早早的走了，一场爆炸带走了老先生的血肉风骨，遗憾没能最后看到新人类联盟在世界各地大片大片建起和平安全区的高墙的那一天。


    “三级蓝星……”


    宋霖直起腰来一声冷哼：“觉醒异能是三倍记忆，哼…三倍？三倍怎么界定？记忆力？记忆力好坏又怎么界定？2034年以前就有不在少数能背下两本字典的超级大脑，他们一样也是过目不忘，这也算异能？竟然还能评到蓝星？享受异能人的优待，渡千程到死也没有觉醒成异能人，谁知道他那儿子的蓝星是怎么来……”


    “好了。”


    倏然沉沉一个喝止，罗池跳到了一旁的沙发上对着宋霖朝一旁紧闭的主卧门使了个眼色：“你少说两句，小心被他听到。”


    “怎么，难道我说的有问题？”


    “我确实无法反驳但……”


    一声叹息，猫耳朵富有弹性的动了一动，罗池抬起了它那张毛茸茸的大圆脸，神情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极是认真的张了张口：“——但他是小泽给你找的庇护。”


    松绿色的猫眼幽深威严：“我们还是要相信他。”


    话音一落，少顷宋霖眉间微皱，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眸底顿然一瞬凶意闪过：“可我并不需要什么庇护，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可以什么？”


    停了一停，罗池哒哒两下跳去了另一个高度。


    旧沙发背后的桌台上，黑猫微微仰头，对上了宋霖的视线，它几乎是平视着镇静看着宋霖的眼睛，丝毫不给这基地最强战斗力面子的直言揶揄道——


    “可以穿着你唯一一件求来的皮卡丘睡衣，顶着满城巡逻武装的眼睛，赤手空拳，只身一人……”


    不紧不慢，罗池一步一句的向前。


    “连把像样的匕首都没有的，潜入那被全旭地实力最强的派德武装，和斥重金打造的基地保卫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基地最中心，用你那仅仅只是个一级橙星的异能，去杀死手握无数实验体命运的现任旭地大洲实验基地第一总负责人沈世铭？”


    “——杀死他，然后呢？”


    罗池胡子一挑，眼中闪过一抹鄙夷。


    “况且就以你现在的状态，你又真的可以？”


    “……”


    宋霖无言，盯着眼前这只大毛球，忽觉是一点可爱之处都没有。


    半晌，只见那“没有一点可爱之处”的大毛球再次深深的叹了口气，尖锐话锋转而柔软了几分。


    空气静的仿佛能听到尘埃颗粒的摩擦声，罗池语重心长的诚实坦言：“所以宋霖，虽然我与渡舟的交情没有瑞泽与他那么深，也尽管我…其实也不那么喜欢他，但今天有一点他说的对……”


    “现在的你我倘若没了他——在岸城一分钟都呆不下去。”


    ……


    夜雨彻底结束，清晨露珠从窗边叶片尽头咕咚落下，滴进地面积攒了一夜的大片水洼里。


    朝阳悄然寂静从城市尽头升起，为窗边的香樟勾出了一圈金色的轮廓。


    然而光线的渐亮却依然难以扫除卧室内，总隐隐作祟挥之不去的柠黄色光雾。


    它依旧如魑魅鬼魂一般难以控制的萦绕在渡舟的眉间——


    “把东西给我。”


    一把枪杆在黑暗中出现，直抵在一个中年男人的额头。


    四周环境模糊不清，像是被罩上了一层雾，靠墙的位置隐约摆着一排叫不上名来的实验仪器，试管锥形瓶一类的耗材仅有一圈黑色的影子，被繁复又有序的摊了一桌。


    被枪威胁的人镇静的坐在一把工学椅上，脸上丝毫不见畏惧。


    “不是已经给你了吗？配方，样品，临床数据分析，我的一切研究成果——”


    “你别给我装傻！”


    一声低喝，持枪的人愤然一怒。


    ……


    ……四周环境模糊不清，像是被罩上了一层雾……


    ——渡舟知道这一切都是应该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幻境，但此时他依然能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那被枪指着的，是自己的父亲。


    渡千程对着枪口空洞的另一边冷冷一笑：“急什么？”


    “——你不是会‘看’吗？”


    ……


    会“看”？


    ……会“看”什么？


    渡舟鼓足全力，眯起了眼睛——


    那一直在黑暗中的男人到底是谁？


    呼吸在紧张中不再平稳，渡舟紧闭着双唇，用力的想要将氧气吸进鼻腔里。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不住发抖，昏暗房间中的弦已经被拉伸到了极限。


    霎时间，那持枪的人枪口忽的一抖，似是显出了他的不忍与动摇——


    “……再不拿出来你会死的。”


    而座椅中的渡千程却依旧是那临危不乱的坦荡模样：“那就让我死吧。”


    ……


    不，不行…！


    脑海中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然而却无法破口而出。


    光线犹如影片播放前的影厅灯光，开始逐渐均匀的变暗，无法抗拒，无力调控，直至到了连渡千程的面容都要看不清的地步——


    渡舟内心慌乱的呐喊在放大，持续，直到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


    ……不行，不……！不！


    啪！


    那是一声枪响，一声曾在黑夜中重复经历体会过了无数次的枪响。


    “！！”


    渡舟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猝然睁开了眼睛。


    ……


    “所以那姓渡的凭什么可以这么活着？你知道瑞泽最后……”


    “害…”


    “三级蓝星，觉醒异能是三倍记忆…三倍？三倍怎么界定？记忆力？记忆力好坏又怎么界定？…谁知道他那儿子的蓝星是怎么来的……”


    “但他是小泽给你找的庇护——我们还是得相信他……”


    ……


    房门另一边传来了细碎的对话，声响闷闷像是被封在罐子里。


    “……”


    渡舟姿势没动，眼睫微微一颤，疲惫的叹了口气。


    昨晚跟家里那两位不速之客一直折腾到了凌晨五点多，第二天还要爬起来去检测中心上班，原本就是长年的精神衰弱患者，这种情况不抓紧时间补两个小时的觉是不可能的，毕竟——


    以后可能就不会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境况了。


    检测中心那单位的福利待遇说实话几乎是要好到了天理难容的地步，就他这个堪称是单位底层的岗位，都有着无数双眼睛暗自盯着，安全区内资源有限，近几年人口增长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他顶着一颗再跌一下就能与白星普人无异的三级蓝星，就如裴青所说，再像以前那样摸鱼下去……那说被换掉就被换掉了。


    失业在安全区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再加上昨晚强行加入的那“两双筷子”……


    哎。


    压力还是挺大的——谁知道他俩多能吃呢？


    “哎……”


    又是一声叹，渡舟慢吞吞的坐了起来，垂着颗在床上蹭的毛毛躁躁的脑袋，一副困极了的模样。


    门口的对话还在继续——


    “……但有一点他今天说的对……现在的你我倘若没了他，在岸城一分钟都呆不下去。”


    “……”


    渡舟面无表情的坐在床上一边听着一边醒神，直到默默数了大概十几秒的时间……


    叮玲玲玲——啪！


    闹钟终于在七点整的时间点准时响起，只是这次并没有吵闹多久，就被渡舟抬手直接拍掉了。


    屋内的动静大概是惊动了外面那两个“蛐蛐怪”，里面安静下来的一瞬间那边就收了声。


    无奈嗤笑一声，渡舟自然的伸手将一直压在枕头下的精钢弹弓一把抓起，熟络别去了腰后。


    接而下床，出门，顶着客厅两道难掩心虚的目光，沉默的沉着脑袋，只露出了一片削薄苍白的下巴，全程不打招呼，不朝那一人一猫的方向看一眼的——


    转身进了紧挨在主卧隔壁的洗手间内。


    洗手间房门吧嗒一合，罗池哆哆嗦嗦的声音立马就从外面响起：“完了完了完了，他没听到什么吧……”


    水台上方昏黄的灯光常开，窄小的镜子边缘已经生锈掉皮，渡舟双手撑在水台边上，在罗池似乎毫无察觉到其他异常的絮絮叨叨中，白色居家服下嶙峋的肩背浮动微小的轻轻一塌……卸下了一口气。


    接而他抬起了眼皮，沉静的望向了镜中的自己——


    那垂在眼眸前乌黑柔软的发丝背后，藏着一双清透如汪洋一般的。


    蓝色的眼睛。


    ——和林瑞泽一直示于众人之前的那双美的异乎寻常的蓝色眼睛，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