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深潭下
作品:《少主他今天也在被人觑觎》 岁暮天寒,滴水成冰。
这个冬天比往常都要来得冷。
有很多不幸会发生,有很多人会死去。但也有很多人,会在凄寒中得到救赎。
走廊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像是从人间照进阴曹地府的光。
“哎呦,我的乖乖。”顾浮衣将适才起就一直把玩的飞刀插回腰间,张开手臂,把迎面朝他跑来的女孩高高举起:“怎个这么晚了还不睡呢?瞧这小脸冻的,走,叔叔带你回家。”他将女孩向上托了托,龇个大牙傻乐。
“娘亲说叔叔今天会来,我就一直在等叔叔。”女孩的嗓音稚嫩,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梳着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眨巴个眼睛,看起来和顾浮衣很是亲近。
顾浮衣兴致盎然地刮了下女孩的鼻子:“小笨蛋,要等就在在家里等啊,跑外头来受冻。”他转头对许七道:“喂,姓许的,我先带这孩子回去了。”
女孩懵懵的:“许叔叔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许七微笑道:“小鱼乖,许叔叔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去做,忙完了就来找你。”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天亮以后许叔叔一定要来噢,这个大哥哥也可以来。”她洋溢的笑容让方不知始料未及,微微一顿后,移开了视线。
顾浮衣朗笑道:“抓紧咯,叔叔要带小鱼飞咯。”
呼——
风吹了过来。两人的身影化为烟尘随风一道飘走。
方不知的瞳孔紧缩,眼前的场景仿佛与在徐闻记忆中看到的那一幕重叠。
难不成就是这个顾浮衣?
虽说他的体型与那个黑衣人相去甚远,但...这世间多的是掩饰身形的术法。
“她叫小鱼,是顾浮衣从万鬼渊里就出来的孩子。”许七道,“住在青城镇上。”
方不知迟迟道:“万鬼渊...不可能有人。”
许七轻哼一声,讥诮道:“呵,不可能有人。那小鱼大抵是从石头缝里绷住来的。来或不来,取决于你,长明剑主。教主只要求我把话带到,而不是让你必须听到。”
几息间,他已走出了几丈远。
方不知的左手背后,指尖在虚无中划过。
明月清冷,独挂天边。万里一片暗沉,几无杂色。又或许,那些不纯粹之物借势蛰伏于黑暗之中。
路从客栈门口延伸至树林中,曲折穿绕,最后到于真正的万鬼渊边。
所谓之豁然开朗。
崖边的风在呼啸,冷冽如刀。
它不止割在人的脸上,更是将那入眼的那五方仿佛自天地诞生之初就矗立在此的石碑啃噬得痕迹斑驳。
许七在崖边站立,风扯得他的布衫胡乱翻飞:“到了。”
古籍中有载,这五座石碑是在当年那场灾祸后留下的封印,用以镇压万千鬼妖的魂魄。
而这石碑之下,就是真正的万鬼渊。
底的深潭雾气缭绕不见,充斥着腐烂的气息。崖边偶有碎石滚落,等不及回声,就被那浓烈的黑暗所吞噬。
“长明剑主。”
许七转身背手,抬眸笑道:“如果你准备好颠覆你的世界。”
除了风声,就只有风声,生命在这里就像是没有丝毫的立足之地。
方不知道:“你…”
“让我来看看你们这些正道人士的胆量吧。”
他眼睁睁地看着许七轻点足尖,飞身一跃而下。
方不知缓步上前,将长明收入识海,将灵力汇聚指尖,划过眼眸。原本深邃的瞳孔渐起微光。他站在如獠牙般的岩石尖端,平静地向下望去。
走过黄泉路后,这种他从前无比厌恶的地方也不过如此。
黑夜中的白很惹目。
被风高吹起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的弧线,最终在潭面荡起圈无声的涟漪。
许七就在方不知的不远处。见到方不知,他的唇角勾起笑,犹如条灵活的鱼,调整身位朝更深处游去。
万鬼渊中常年积淤,视野极差。
很快,本就微弱的月光被落在身后。除了那双清透的眼,方不知周遭的一切都被黑暗所吞噬。一些传闻中所谓万鬼渊底封印的冤魂哀嚎也隐隐传入他的耳中。
许七游刃有余地领着路,就像这里只是普通的一方深潭。
直到,二人都踏上潭底的废墟。
“那些人都是怎么称呼这里的?”波纹自许七的身上荡开,带来他的声音。这很像个自问自答,但话音散后,许七就杵在了那里。
方不知也没说话,眉间的皮肤拧起些弧度。
在今夜以前,他都以为这里该是尸骨横陈、怨灵肆虐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过分平和。
从崖边感受到的压迫仿佛都是试图吓退人们的幻象。
一直以来,万鬼渊一役都被视为人与妖魔斗争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那传言中,二族修士倾巢而出,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寸草不生,后于此被设阵尽数斩落。
最终,柳乘歌引东海之水填平沟壑,联手八派掌门立碑封印。自此人间再无妖魔。
等等...
方不知眯起眼。
兴许是因为水的浸泡,许七的脸边卷起了些角。后者倒也没顾忌什么,淡淡一笑后,捏住那处起角,就这么将整张面皮撕了下来。
那张普通的脸突兀地被死水托举而起,又从边角开始逐渐化为气泡,没于黑暗中消去。
许七的新脸很年轻,嵌在他现在的身体上有种诡异的荒诞感,脸与身体交接的脖颈上还有这明显的撕痕。他俯身取起些淤泥,在指尖揉散,苦涩道:“万鬼渊,只是万鬼渊而已。”
方不知停顿须臾,提灵聚力,将声音传出:“你来过这里。”他从许七的眼中读出了种怀念。
方不知将两指并起,送出一团光,短暂地照亮了这个黑暗的世界。
纵使沉于万鬼渊底多年,这座镇子仍保留得相当完好,甚至于一砖一石都未曾有腐蚀的痕迹。简朴的房屋错落有致,石板街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一颗近乎参天的枯树立于那方。
光落于枯枝头,一闪、一闪。
许七道:“我来自这里。”
方不知:“你是妖。”
许七道:“我是。“他如履平地般沿着石板街向前走去:“可又有谁定下了人与妖不能共存的规矩?”
方不知沉默半晌,道:“妖吃人。”
许七笑道:“可人亦吃肉。”
方不知:“诡辩。”
许七停在临街的一幢二层小楼旁,手指触上墙面的一处坑洞:“还请长明剑主赐教。”
方不知:“愚痴众生堕畜生道本就是为还债而来。凡人杀牲畜饱腹,是为生存。尔等妖魔啖人血肉,灭人魂魄,使人永堕幽冥而不得超生,此举实为戕害。二者不可等同。”
许七道:“人有善恶之分,妖又何尝不是?若以貌取人,以类定罪,这世间...”叹息未尽,浓烈的杀意接踵而至。光芒闪过,灵力带动水流冲击,卷起的气泡朦胧了他的身影:
“我其实从来不喜解释。若不是教主吩咐,在你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拼上这条性命也要让你死在这里。”
方不知平静地道:“你若只是要说这些,那我要走了。”
郝享福其人,性情古怪,无恶不作。哪怕在上京接触过宋献章,方不知也没有改变这个看法。
当初他提剑闯入那座宫殿。傲慢的恶鬼道主美人在怀,以人骨杯饮酒,尖酸讥讽他的不自量力。这世间大抵除了郝享福,谁都有可能突然醒悟为自己积攒福德。
许七冷笑道:“长明剑主,这个夜还很长。”他一直搭在坑洞的手指兀地嵌入,用力一撕。这幢小楼赫然如同他刚才般换了副面皮。
灰败的墙面重展色彩,袅袅炊烟反常腾起。
水带来柴火饭的醇香。
“七哥哥!”凭空而现的小孩从屋内奔出,热情地跑向许七。但是接过他的却是另一双手。
另一个许七笑容洋溢:“瞧瞧这是谁,我们的蹴鞠高手。”
两道人影虽是栩栩如生,但却都只有一面,像是被画出来般。
小孩的神态刻画得很到位,眉毛一耸,嘴一抿,脸上浮起红晕:“七哥哥怎么也取笑我。”
屋内传来声音,是个妇人:“阿蛮,是谁来了?”
小孩回头喊道:“是七哥哥来看我了!”随后,他又拉起那个许七的手,想要带他往屋里去:“七哥哥留下来一起吃饭吧,今天阿娘做了我最喜欢吃的红烧肉。你知道阿娘的手艺的,四哥哥想吃还不能吃嘞!”
那个许七屈指在阿蛮的头上轻轻敲了下,展颜道:“就知道诱惑你四哥哥。调皮!不过既然是咱们的小阿蛮盛情邀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在那以前...”他望向墙上的那处坑洞,手就这么在虚无中起笔。几息之后,它就被修补得像是从来都未曾存在过一样。
阿蛮惊叹,拽住那个许七的衣摆蹦得老高:“我也要学我也要学!七哥哥教我画!”
“阿蛮。”
屋内的妇人呵斥道。悉悉索索的声音开始逐渐变大。
方不知喃喃道:“不可能。”
许七没说话,似是已经沉浸其中。
屋瓦的阴影下,一道高大的身影走,或是说挪了出来。
这应该是个女人,一个长得非常美丽的女人。
她的长发飘飘,及至腰间,媚眼如丝,惑人心弦。嘴角边的美人痣像是点睛之笔。不需要金银的坠饰,也不需华丽的绸缎。她生来就被赋予了美丽。
但,那纤细的腰肢下,却覆着青绿色的鳞片。
蛇尾的支撑让罗夫人看起来比其他人都要高。
而阿蛮毫无疑问是人。
那个许七习以为常,笑道:“夫人做的红烧肉可真香,我一进镇子就被这香味勾来了嘞。”
罗夫人嫣然一笑:“正巧,今个儿我也多做了些,七郎君若是不嫌弃,进来一起用便是。”
“不成!”阿蛮忽得耍起性子,“七哥哥要吃阿娘做的红烧肉,就必须先教我画画!”
那个许七调侃道:“哟,捣蛋鬼刚还想请我进去吃肉呢,现在就赖皮了?”
“阿蛮。”罗夫人语重心长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你是人,也尚未引气入体,学不了这些灵术。待你长大开始修行了,阿娘自会教你。”她伸出手揉了揉阿蛮的头发。
那个许七直接将阿蛮抱起,道:“七哥哥也答应阿蛮,等阿蛮开始修行以后,就教阿蛮画画好不好?”
小孩子脾性来的快,去得也快,就这么三言两语被哄回了开心:“好!阿蛮会努力的!还有...还有,红烧肉阿蛮可以分给七哥哥吃,烧鸡,烧鸡七哥哥不许和我抢!”
“噢?如果我偏要抢呢?”
阿蛮怔了一下:“啊?不,不可以!”豆大的泪珠说掉就掉。
罗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蛇尾也跟着轻轻摆动。
许七朗笑道:“罗夫人,咱们留这小爱哭鬼在这继续哭吧,我要去把他最爱的烧鸡吃光喽。”说罢,他消失于阴影之中。
“我没哭!不许抢我的烧鸡——!”
阿蛮的急切呼喊被水流无限地拉长,一阵气泡翻涌以后,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南柯一梦,
淹没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