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天下

作品:《殿下为何如此心虚

    第100章天下


    细风从门扉窗缝透进,轻缓抚过陈旧奏折。


    稀疏的光影仿佛同数月前江南行路落在马车中的天光交叠,恍惚难辨岁月。


    扬起的微尘总算不再眷恋浮空。


    尘埃无声落定。


    却好似落在了沈持意的心间,带起一阵压不下缓不了的心绪。


    对陈康翊惨死的悲痛、对枭王背弃的愤怒、对往事不可追的无能为力……尽皆堵在他的胸膛里,烧出了他眼眶的热意。


    半晌。


    他缓缓合上了这封九年不曾见世的奏折,长出一口气。


    “你是枭王的旧人,”他看向那内侍,“你也知道太子殿下和小楼大人如今关系密切,却把这封谏言的原本给我,让我转交太子殿下。”


    白纱替他掩下复杂神色,他敛着语气,冷笑道,“怎么?异想天开,指望太子突然想不开,主动自断一臂,拿着这封奏疏去对付小楼大人?”


    内侍答得有条不紊:“若是太子殿下初入朝堂只能倚仗小楼大人之时,这么做当然是自断一臂。”


    “可先有裴家案,后有烟州乱,朝局洗牌,太子再度归朝,羽翼已丰,大人能替太子跑这一趟,应当比奴才更清楚现在太子在六部与地方的份量。”


    “你在这荒无人烟的长亭宫,倒是知道不少事。”


    “不过是一些宫中人都知道的消息。”内侍接着说,“大人,您的主子现在最大的危险,是陛下猜疑、楼氏功高盖主,那么这一封旧奏折,便会在关键时刻有大用。”


    沈持意无声哂笑。


    大用?


    什么大用?


    在皇帝身体愈发不好、愈发怀疑猜忌之时,他翻脸不认人搬出此事,当着皇帝的面和楼轻霜决裂,稳定储位打压楼氏——这样的大用?


    或是来日成功登基之后,卸磨杀驴,以此为由头降罪楼轻霜——这样的大用?


    他接着问:“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当年陈康翊已经把这事揽下来,时隔近乎十年重提旧事,难道会有用?”


    “时局不同。”


    “九年前小楼大人不过十四岁少年郎,不曾展露锋芒,更引不起陛下的警惕,陈太傅的说辞才能改换事实。”


    “可如今小楼大人年少入阁,拜相指日可待,陛下早已看到了小楼大人的经纬之才,稍一猜测,不难相信小楼大人十四岁时能写下《休政九论》。现在太子殿下再拿出这封原本,陛下能看到的……便和九年前不一样了。”


    内侍自行起身,弓着腰,不疾不徐地说,“主子当年和小楼大人私底下闹得并不好看,两年前宫变之时,他们二人更是全然撕破了脸。”


    “长亭宫这个样子,大人已经瞧见,早已没了翻身之机,威胁不了现在的太子。奴才只是为主子做最后一些事情,主子若是清醒,应当是不想让楼大人好过的,奴才便把不能让楼大人好过的东西,交给该看到的人。”


    沈持意一字一顿:“太子殿下不是那个该看到的人。”


    “主子和楼大人也曾经兄友弟恭融洽非常。谁能料到往后呢!


    ?”


    沈持意眉目微动。


    若他是以太子身份在同内侍对话,此时便要脱口而出:这才是长亭宫一叙的最终目的吧?


    如果旧事重提真的能直接让楼轻霜万劫不复,枭王何须把这个东西拱手给他?


    谏言和往事不过是一个引子,这个内侍——或者说教内侍说出这些话的枭王,真正的目的是让他看到往事背后的疑点。


    九年前,楼轻霜十四岁,枭王十二岁,虽说已经是能够明事理的年纪,但怎么说都是十来岁出头的少年人。


    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觉得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有威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两人甚至还是一同长大、有亲缘关系的表兄弟。


    此后甚至还有青衣蛊一事……


    这背后的原因,他人直接告诉太子,不如让太子自以为发现了疑点去查——人总会格外相信自己查证而出的结果。


    所以枭王便用这个法子,想引导他这个太子去怀疑,去查明,去……重走当年枭王的老路。


    好一招一石多鸟的离间。


    先是光明正大拦下太子仪仗,报出长亭宫的名号,留下痕迹。


    楼轻霜迟早会知道枭王找过太子。


    沈持意和楼轻霜之间但凡有一丝不信任,这便埋下了祸端。


    随后将一个可以给现在的楼轻霜造成一些麻烦的把柄交给沈持意,甚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个把柄能怎么用。


    若他当真是个有野心想揽权的太子,就算知晓之后唾弃枭王、赞同楼轻霜所为,现在什么都不做,他也会默不作声地留下这个把柄,以防万一。


    说不定还会从此对楼轻霜多了一层戒备之心。


    一来一回,分别在他和楼轻霜心里落下隔阂,埋下忌惮。


    没成功也无妨。


    因为《休政九论》的原稿最主要的目的,是留下楼轻霜的可疑之处,引他去查。


    此乃损人不利己的攻心之谋。


    这个内侍刚才说的话,不论是真是假,其中又含了多少引导之意,有一句怕是枭王的真心话。


    枭王恨透了楼轻霜。


    不论现在的太子是谁,枭王都不想让楼轻霜好过。


    谁得天下不是最重要的,枭王要的,是楼轻霜永远无法同天子或是储君互相信任。


    沈持意默不作声地思量了片刻,将奏折收进怀中。


    他没有表露出一点对此感兴趣的模样,公事公办道:“这个东西,还有你今日所说,我回东宫之后,会一五一十禀报太子殿下。”


    内侍弯腰拱手。


    沈持意转身,推门而出。


    不远处长廊之上,枭王依然坐在一堆强行掰扯下来的枝叶前,胡乱摆弄着,听到他出来的动静也没有反应。


    沈持意握了握缠在腰间的流风剑柄。


    ……不是时候。


    长亭宫内虽然看上去没人,四处未必没有皇家暗卫盯着。


    而且枭王要是现在出事,皇帝必定疑东宫,淮东骑兵一事更是没头没尾。


    他!


    松开剑柄,直接一个掠步飞身而起,跃出了长亭宫,来到在外放风的云三身边。


    他说:“你现在出宫一趟,去楼轻霜书房外等他。见到他,立刻和他说,今日太子仪仗被长亭宫的人拦了,我担心有陷阱,没有以太子的身份应邀,假装成暗卫来长亭宫。拦路的内侍和我说了点往事,给了我一封楼轻霜少时写过的折子,我拿着去筑星台了。”


    云三:“是。”


    云三一人离去之后,沈持意继续戴着幕篱,潜行在宫中,绕开不知多少殿宇楼阁,来到了筑星台。


    他乘坐轿辇路过筑星台许多许多次,此时此刻,方才第一次双脚踏在此处。


    近了一看,才发现台下确实有一些锈迹斑斑的铁架铁台。


    上头不知躺过多少已故之人,飘过多少徘徊游魂。


    此处果然是个刑台。


    沈持意停步在刑台前,缓缓跪下,郑重肃穆地对千刀万剐而不悔的帝师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而后起身掠步,直上高台。


    凉风簌簌,撩动幕篱白纱。


    他在高台边沿坐下,俯瞰层层宫墙,瞭望万千人家。


    他已经被无数纷杂心绪堵满的胸膛登时开阔许多。


    沈持意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宣庆十四年那场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带走了不止一个人。


    《休政九论》原稿的笔迹隽秀齐整却不失随性,比之现在楼轻霜的笔迹少了些许板正,九论内容更是句句抨击朝政要害,行文用词犀利准确而大胆疏放,完全不似如今闻名骥都的幽兰君子。


    那个写下九论的少年郎把自己杀死在了宣庆十四年的初秋,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着曾经最不可能为之的事情,伪装着曾经的自己。


    他与楼轻霜重逢之后一直不敢相认,最大的原因便是觉得,江南数月相处,春风一度,若是往轻佻了说,不过就是露水情缘。


    楼轻霜这般心狠手辣的人,如何会因为一场露水情缘眷恋红尘,甚至把情爱看得比朝局筹谋要重?


    落水苏醒之后,他不这么想了,却还是不知为何。


    眼下总算恍然明悟。


    他在药庐里见到的那个木沉雪,那个和他在画舫上相处了几个月的木沉雪,才是停步在九年前的真正的楼轻霜。


    于他,是人生中的短短数月红尘。


    于楼轻霜,却是十年深宫朝局沉浮中,唯一一次放下身份筹谋的漫长数月。


    沈持意藏在下方人仰头瞧不见的夹角边沿处,迎风坐了许久。


    云卷云舒,明日西流。


    后方传来有人轻功掠步之声。


    来人落在他身后,缓步朝他走来。


    风吹来男人的嗓音:“在想什么?”


    沈持意没有起身,没有回头。


    白纱被他自两侧撩开,挂在幕篱上,随风而晃。


    他眼前的万里河山一片明晰,嗓音更是无偏无倚:“我想当太子。”


    身后之人脚步一顿,不解:“殿下已经是太子。殿下此番回朝,便是回来当太子的。”


    “不一样。”他说。


    此番回朝,是因为百姓需要太子,因为楼轻霜、江元珩、吴况乾、东宫的人、甚至是远在苍北的李曵生……他们都希望他是太子。所以他要回来当太子。


    可是现在。


    他不想陈康翊这样的先人枉死近乎十年而不得伸冤,不甘余昌辅这般一腔忠心的纯臣反成了贼子手中刀柄。


    他不想贪墨欺民者轻而易举受到包庇,不愿戍边军士费劲千辛万苦才能拿到应得的军需。


    他要让布局用计都只瞧得见猜忌怀疑的枭王和皇帝看到,储位和龙椅之上并非不能坐着坦荡之人。


    他想让政令下行无阻,民声上禀无碍。


    他想让经纬之材不用以阴谋应对诡计。


    他想让一心为国的良臣不必再做行走在鬼蜮的魑魅魍魉。


    他想当太子。


    他想御临天下,治世安邦,庇四海而不乱法度,昌一国而不劳万民。


    第101章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