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愠怒
作品:《殿下为何如此心虚》 沈持意眼见那人似乎有些意外——像是真的,又像是装的。
他刚刚在马车里便瞧着,楼轻霜见到马车停下时,阴雨中的沉肃面容分明浮现出了一丝霁色。
可等他探出身来,对方见着了他,又是一张无波无澜的脸。
……好像并不是很希望马车里的人是他。
他心念转动的瞬间,楼轻霜站着未动,慢条斯理回绝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太子。臣家宅离此地不算远,不敢劳烦殿下。近来骥都不算太平,宫外人杂,若是让他人知道殿下的行踪,恐生事端。臣看殿下似乎没带护卫出行,还是尽快回宫为好。”
居然不上来。
连一步都没走近。
明明是他好心停下,怎么这人好像他别有所图似的?
沈持意:“……”
等等。
楼轻霜不想见到太子,好像,是,没什么,问题,的。
差点忘了他之前在楼大人面前营造的风流人设了。
他本来还有些气恼自己没忍住相邀,此刻瞧着那人就那么淡然站在雨中,屹然不动的模样,他反倒叛逆心起。
跋扈的太子殿下眼珠子一转,轻佻笑道:“大人说得是。可我今日出行,除了我宫中的人,无人知晓——如今只多了一个楼大人。”
男人似是一瞬间预料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如浓墨铺白纸的眉目隐在雨帘后,眼角极其轻微地压下。
沈持意微微歪头,一双眼睛笑得眯在一起,调笑般接着说:“所以大人口中的‘他人’可只有大人。这么说,我回宫途中若是遇险,第一个得问的,就是现在不愿与我同行的大人了。”
——这话沈持意含了几分真。
毕竟这人在他进帝都之前就安排了一次刺杀,谁知道又会什么时候想着利用他的生死来搅动风云的想法?
他的嗓音在重重雨幕和疾风的润色下如同蒙了一层雾,语调中的笑意都多了些哄闹。
“大人,上车吗?”
话音刚落。
沈持意便瞧见楼轻霜本来隐约可见的不悦顷刻间浮出水面,天穹落下的阴霾遮挡人心,却没能遮住男人眼神中格外露骨的厌恶之色。
楼大人显然是变脸的好手,这样的转变来得极快,去得更快,眨眼间便没了痕迹。
其他人就算一刻也不曾分心地盯着这人看,怕也是发现不了什么。
可沈持意就是发现了。
不知是否因着他太清楚原著里楼轻霜真正的阴诡心思,又见过与人前人后的楼饮川都截然不同的木沉雪,两相结合,他此时此刻居然能看出一些对方的心绪。
饮川公子那张面具在宣庆帝与宗亲朝臣眼前都完美得毫无破绽,偏生在他眼里和薄纸没什么区别,一戳就破。
即便如此。
那道厌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还是身体一僵,着力在马车厢门的手微微一松,整个人差点没稳住往外跌去。
阴凉的冷风趁机灌入他的衣领里,冻得他一个哆嗦。
他赶忙扶稳,心下一跳。
这人在厌恶什么?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这方寸之地除了乌陵,只有他和楼轻霜。
小楼大人总不可能厌恶自己。
这份反感只有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不会是玩脱了吧?
莫不是他刚才跋扈调笑之意太过,楼大人不装了,想直接换个太子了?
也不是不……
“请殿下小心些,”温和嗓音却在这时传来,“现下疾风骤雨,听闻殿下自小体弱,莫要染了寒。”
男人缓步上前,走到马车前檐下,用左右衣袍掸了掸身上的雨水,说:“既然殿下如此说,那臣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还是小瞧了楼轻霜的主角修养。
沈持意哼哼了两声,退回车厢内坐下。
楼轻霜随即带着满身泠冷的湿意踏上前板,掀起衣摆,钻了进来,毫不犹豫地坐在了另一侧最里头的地方。
小小的一个马车,他们两人离得远的不能再远。
这倒是像极了他在烟州认识的那个木沉雪。
木沉雪不会因他瞎闹而有什么真正的怒意,但要是真的烦了,又会有些外露的脾气。
一般这种时候,沈持意就会知道分寸,收敛一些。
一如现在,他本来都打好了腹稿,打算等小楼大人坐稳,便嘲一嘲对方刚刚还义正词严不愿上来。
可他见到楼轻霜如此,下意识就把这些话吞下了。
车窗外雨声不止,噼里啪啦,扰乱人心。
马车中不算宽阔的空间又让两人的气息靠得格外近,外头围绕的暴雨倾盆像是在这里围成一座孤岛,放大了所有心思。
沈持意情不自禁想起他离去前的那一晚。
那晚楼轻霜对着刺客手起刀落,上一刻明明如修罗鬼刹般冷然,下一刻又在他面前好似引颈受戮般无害……
如今想来,一切都拨云见月。
当时这人哪里是遭逢意外心下不安才显露脆弱,分明是早有对策,却在他面前故意示弱,以此试探他的反应。
若他当时有一点显露出要报官的念头……
厢门严严实实地关着,一丝风都透不进来,沈持意却莫名冷得一个哆嗦。
这确实是原著里描写的那个无心无情只有权势的主角。
熟悉,又不熟悉。
沈持意刚刚主动把人邀上车,现在就有一点点后悔了。
没过几息,乌陵挥起马鞭,马车复驶。
——沈持意马上更后悔了。
因为聪明的小楼大人上来之后第一句便是:“殿下方才似乎并不乐意见到臣,为何又邀臣同乘?”
“……”沈持意撇嘴,“本殿下的车架又岂是随随便便能让人同坐的?只是既然遇到的是楼大人,哎,勉勉强强吧。”
楼轻霜得到回答,没什么反应,目光在车中一扫,又发现了小桌板上未曾使用过的暖炉。
男人面露疑惑,眉头一皱:“臣冒昧。车中这么冷,殿□□弱,底下的人没有为殿下燃好暖炉吗?”
“……”
因为我刚刚喝了酒,嫌热。
沈持意险些没崩住表情。
他赶忙说:“我刚从酒楼出来,正想点暖炉呢,就瞧见大人在淋雨,给忘了……”
“原来如此。”
楼轻霜说着,悠悠然掀起袖袍,拿起一旁的打火石,点燃暖炉里的炭。
炭中自带的清香缓缓散开。
“既是臣的错,便由臣来效劳此事。”这人说。
像是混过去了,没有怀疑什么。
沈持意稍稍放下心来。
他怕楼轻霜从他的神色中又看出哪里不对劲,立刻随手拽起腰间挂着的璎珞,低下头,装作把玩的样子。
玩着便往那人腰间看去。
楼轻霜腰间挂着的,是他十分熟悉的那绣着佛门偈语的锦袋。他知道那里头装着白玉龙环,主角拥有这个东西,实在是再合理不过。
他在楼轻霜上车时便注意到了对方腰间,眼下再仔细一看,腰间除了这锦袋,干干净净的,没有别的东西。
看来他送楼轻霜的香囊应当是被这人气愤之余扔了吧?
送给楼轻霜的香囊是他最担心的隐患。
扔了就好。
看来这一趟同乘并不算没有收获。
沈持意正要收回目光。
可他视线扫过楼轻霜坐的地方,突然瞧见椅凳夹角处,一片白纱坠着一颗金铃挂在那里。
马车两边长椅下都是空心的,掀开便放着一应带出宫的物件。
他和乌陵先前换下来的衣物和幕篱都放在楼轻霜坐着的那一侧。
夹角处逼仄,他放的时候并未注意到幕篱还有这么一角没有塞进去!
沈持意:“!”
“!!!”
“??????”
楼轻霜没见过他的幕篱,可是周溢年来接楼轻霜的那日是见过戴着幕篱的他的!
周溢年不可能没和楼轻霜讲过“苏涯”的特征!
他立刻就坐直了。
楼轻霜现在就坐在那夹角处,若是稍一低头细看……
糟糕。
沈持意屏息抬眸,偷偷打量楼轻霜的视线所在。
楼大人不知为何,并不是很愿意直视他,连他身侧的窗纱都不想看,眼看已经要低下头去!
“楼大人!”
沈持意突然喊道。
那人本来要垂下的目光被这一声唤回,举目望来。
“大人为何只身在此?”沈持意没话找话。
“来此办差,办完后,听闻卫国公府出了点事。臣与卫国公世子打过几回照面,心有哀然,正好去上柱香。”
这人果然刚刚从卫国公府出来!
真会骗人。
哪里是去卫国公府上香的?多半是在街上瞧见他了,顺藤摸瓜猜到“苏涯”也许和卫国公府的变故有关,这才拜访国公府。
得亏他那时当机立断,给黄凭扔下地图就走。
他心有余悸,趁机给自己撇开嫌疑:“那真是巧了。我也是在别处听说卫国公府出了热闹,好奇过来看看。”
暖炉的热意逐渐晕开,沈持意假意体弱多病地倚靠一旁,嗓音轻轻的。
“可惜我到的时候,国公府门前已经没人了,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倘若案情确有隐情,殿下位高,又和此事有关,大理寺会在结案时给您递一份陈情。”
“楼大人怎么知道?”
“臣迁任兵部之前,在大理寺当值过。”
沈持意一愣。
主角在正文开始前的履历他倒是不知道。
可楼轻霜是在宣庆帝登基那年出生的,今年是宣庆二十三年,楼轻霜刚过二十三。两年前辰陇之战,也是原著正文差不多开始的时间点,这人便已经在兵部述职。
而大理寺升迁本来就难,要短短几年从大理寺升迁到兵部,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大理寺还必须位高权重。
那岂不是说……楼轻霜二十不到的年纪,就已经在朝为官,入大理寺,身任要职了?
楼公子即便不走现在这条孤道,若是得逢明君盛世,必然也能当一个少年意气的贤臣,流芳史册的宰辅。
可惜……
楼轻霜偏要做个不可一世的权臣。
剧情既然无法更改,哪怕他真的运气好,活到登基那一天,也不过是楼大人手中的傀儡。
轻则日日战战兢兢谨小慎微,重则一命呜呼还全家遭殃。
坐在眼前的人不仅是他的木兄,还是之前截杀过他之后说不定迟早还会杀他的人。
沈持意莫名觉着憋闷。
但他又刚好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这憋闷都来得理不直气不壮。
他更是郁闷,没忍住踢了对方一下。
银白靴面顿时留下一块乌灰。
楼轻霜登时蹙眉:“殿下。”
沈持意不敢让他低头,闷着声又找了个话题问:“我送给楼大人的花,几乎全都被大人退回去了。楼大人不喜欢玉兰?”
雨势未变,马蹄声却慢了下来。
车厢外,乌陵缓缓拉住缰绳。
男人说:“无功不受禄。”
这个问题显然让楼轻霜更是不悦,语速都快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