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厚恩
作品:《殿下为何如此心虚》 白兰花瓣如泠月驻留人间,零星花瓣摇晃坠下,轻吻长街,又被轻风扫走,踏入灯火辉煌的骥都。
袅袅花香散入千风,丝丝缕缕淌过喧闹长街,寂寥万巷,流入与楼家相隔甚远的另一处高门。
裴府内宅中。
“啪——”
茶盏猛地被摔下,滚烫的茶水四处迸溅,瓷片碎了满地。
奉茶的仆人还躬身捧着茶盘,被吓得颤了颤,怕触了霉头,惊惧跪下。
裴贵妃摔了一个还不够,抬手又要扔。
负手背身立于一旁的耄耋老者适时开口:“贵妃,够了。陛下体恤你丧子之痛,让你回门修养,你在家中若是言行无状,被人看在眼里,有些话传到陛下跟前,不好听。”
裴贵妃面露不甘,举着那茶杯半晌,最终还是愤愤放下。
仆从如蒙大赦,就那么跪着徒手捡完碎瓷,囫囵以衣袖拭去茶水,不敢再听下去,手忙脚乱退下了。
屋内没了人,她才咬牙切齿道:“父亲没听到刚才传话的人是怎么说的吗?这小儿偷了我儿的太子之位,我儿尸骨未寒,他便已经借着东宫权势,欺男霸女,草菅人命,铺张浪费,胡作非为!将整个帝都所有的玉兰都送给朝中大员这样的事他都做得出来!”
“立储以后,他至今不曾来我宫中请安……沈持意如今如此亲近楼家,日后——”
“哪有什么日后?”当朝首辅裴知节回过头来,打断了她,复又放缓语调,“陛下放着帝都里的宗室不选,选一个远在荒州命不久矣的病秧子来当太子,这其中用意,你应该能想明白。”
“能当皇帝的太子,才是真的太子。至于太子如何跋扈,那是言官的麻烦,对我们不重要。”
“陛下在这个关头让你回家暂住几日,便已经是疑心你我手伸得太长。你我此时更该谨言慎行,莫要马失前蹄。”
裴贵妃不语。
她方才不过气劲上来发泄一二,三言两语间已冷静下来。
裴相所言,她也知晓。
裴家如今的处境算不上好。
前太子病逝后,宣庆帝封锁消息,飞云卫日夜兼程赶赴苍州,将还是苍世子的沈持意接进宫。可沈持意在骥都城外突然遭人刺杀,刺杀者身份查清,全都是不知被何人放出的死囚。那些人本就是因杀人越货而被朝廷缉拿的亡命之徒,还都死了个干净,什么都查不到。
若是刺杀发生在昭告天下立沈持意为储君之后,刺客只要手脚做得干净,就算是裴家做的,皇帝都未必在意——宗室子多得是,死了一个,再挑一个便是。
可这刺杀发生在立储之前。
皇帝疑心有人手眼通天,提前知道了密旨内容,趁着还未立储急忙截杀苍王世子。
裴贵妃刚失了太子,裴相又位高权重,裴家不论怎么看,都是最有可能做此事的人。
裴家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通报传话的下人进来之前,裴相和裴贵妃正在谈及此事。
裴相神色平静,只略微皱眉,缓步回到棋盘边,捻起白棋,若有所思道:“东宫易替一事,在宣旨之前瞒得严严实实,连你在宫中都不知晓,到底是谁有这个能耐?”
裴贵妃:“飞云卫?”
“许堪对陛下忠心耿耿,不可能私自拆阅密旨。”
“那还有谁?密旨不过内阁,陛下私底下写好之后盖了印便交由飞云卫护送,经手的人就没几个。总不可能是沈持意自导自演?陛下若是疑心我们,他确实获益最大……”
“此节我也想过——陛下必然也想过。”裴相执棋之手一顿,摇了摇头,“但他纨绔之名由来已久,当年没人能想到苍世子会当储君,他一个远在天边的王侯子弟,何必故作纨绔?而且刺杀那日,他也险些死于刺客剑下,是禁军及时赶到才把人救下。他就算能在许堪眼皮子底下安排刺客,也没办法连禁军的调动都算得分毫不差。”
裴贵妃一滞:“那……”
那便没别人了。
不怪宣庆帝想到裴家。
就连他们自己,推来算去,都快觉得是自己做的了。
“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
老首辅默然不语。
他盯着棋盘看了半晌,方才找到了一处勉强能落子之地,轻轻按下棋子,才说:“你方才同我说,今晨太子可能已经察觉到有人会下毒,故布陷阱请君入瓮?”
“是,所以我没有轻举妄动……”
“不,继续,明日继续寻机下毒。”
“父亲!?”
“祸水东引。与其取信陛下,不如让陛下怀疑更多的人——不希望他当太子的人并不只有我们。”
裴贵妃喃喃道:“高妃?”
“让你的人做漂亮些,不论事成与否,只要查起来,都只能查到高妃身上。”-
沈持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窗边。
魏白山替他去楼家作死了。
乌陵对他从许堪手中拿回来的青衣蛊很是好奇,晚膳后便一个人闷在房里鼓捣。
其余的宫人和护卫也被他纷纷找了差事支开。
他在等江元珩。
白日里,他被苏承望牵扯进卫国公世子的命案,虽然皇帝把他直接摘出了此事,但他不想让卫国公世子死得不明不白,也不愿让草菅人命的苏家被轻轻放下,托江元珩替他寻来此案的证据。
结果他在飞云卫那遇到楼轻霜,登时心慌意乱,什么都忘了。
直到魏白山领命出宫,他彻底定下心来,才想起此事。
江元珩给他的信笺在暖炉中渐渐燃尽成灰,沈持意没等多久,江元珩便跳了进来。
“殿下,”江元珩从怀中掏出几张纸,“这是卫国公世子命案真正的卷宗,我偷偷抄录了一份。证据有不少,但是很多都在苏家自己手中,要么就是已经被飞云卫掌握了。殿下看看,有什么想要取来的,我替殿下想办法。”
沈持意立刻接过,翻看案卷。
果不其然,第一眼便瞧见了苏承望的名字。
事虽然是苏承梁惹的,谋算的却是苏承望,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
但此案的结果本就是皇帝乐于见到的,皇帝不可能治苏承望的大罪,多半只会顺着苏大的说辞,将此事落在本就没有功名的苏二身上,再找个下人当替罪羊,说一切都是苏二少身边不怀好心的下人瞒着主子干的。
届时把人交出去杀了,再治苏家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卫国公世子一案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沈持意冷笑。
他说:“多谢。有这东西足够了,其余我能自己解决,你不必掺和进来。”
“对了,先前让你帮我找的那个人……不必找了。”人他都亲眼见到了。
江元珩没问他原因,拱手道:“是。殿下要的东西送到,不打扰殿下了,属下告退。”
沈持意收好案卷,抬眸却见江元珩站在窗边,要走不走的。
他:“?”
江元珩试探问道:“听说殿下差人将全帝都的玉兰花都送到楼府门前了?”
“……”
魏白山都还没回宫呢,消息就提前回宫了。
“也没有全帝都,”他挣扎道,“我屋里还留了一盆,其他人家里种着的我也没办法全都拿到……”
江元珩不放过他:“殿下先前和我说讨厌小楼大人。”
“……现在也略微讨厌!”
禁军统领恍若未闻:“元珩明白了。殿下今日见到小楼大人,便不找那姓木的仇家了,难道……”
沈持意突然屏息坐直:“!!!”
这么容易猜到楼轻霜就是木沉雪?
他急忙低声否认:“不是……”
“……难道殿下也发现小楼大人……”
他摇头,嗓音如蚊鸣:“没有……”
“……发现小楼大人品性如玉如兰,是个高洁雅致的君子,和元珩一样决定以小楼大人为镜自省,放下恩仇,坦然磊落,因此送了一车队的玉兰,以表感激之情?”
沈持意游离的目光骤然回归,气息归于平缓,嗓音平静而铿锵:“哦是的。所以楼轻霜收到花之后有什么反应,元珩你知道吗?”
江元珩临走前,最后同他说:“小楼大人亲自出了府门谢太子恩典,从采购的宫人口中问来了每株玉兰的来历,一一命人送回,却没要那些花农退钱,只让花农明日早市分发与所需之人,彰殿下恩德。但他留了一株含苞待放的,说只此一株便足矣。”
应对得当真漂亮。
既不承情,又谢了恩。
谁也不能说楼饮川攀附新太子,东宫也怪不了他的四两拨千斤。
最后还留了一盆没开花的,告诉消息灵通的皇帝,他只愿含苞待放,谨修自身,无意争锋。
……假惺惺的。
沈持意在心中悄悄地说。
但不论如何,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楼轻霜如此应对,看来是信了他的风流浪荡,应当不会怀疑他今日失态的原因了。
那人当初把白玉龙环当做定情信物给他,不论心底如何想的,怕都是存了认真之意的。
可这认真之意,在他不告而别之后,便不是好事了。毕竟这人越是认真,越有可能此刻怀恨在心。
他简直无法想象楼轻霜知晓他是苏涯的话会如何。
沈持意松了口气。
——这口气在次日一早又被提了起来。
因为魏白山布膳时端进来了一盘绿豆糕。
正是用他从烟州带回来的绿豆糕配方做的。
沈持意在烟州时便格外喜欢当地的甜糕,尤其是绿豆糕,同别处做的口味不尽相同。他特意买来了方子一路带着,甚至吩咐临华殿的厨子将早膳换了。
原本是个他喜欢的好东西。
可他一瞧见这绿豆糕,就猛地想起昨日在皇后那里吃到的绿豆糕。
当时他还以为皇后细致到特意找了临华殿的厨子做小食来接见他,现在想来——皇后根本没留意到这些,那更有可能来自楼轻霜从烟州带回来的厨子或是方子!
苍世子明面上从未去过烟州,若是让楼轻霜知晓……
他立刻挥手道:“拿下去,不吃了。”
魏白山一愣:“殿下?可是后厨做得不符合殿下心意?奴才这就让他们再做——”
“我不爱吃这东西,”沈持意赶忙说,“以后别做了,方子也撕了,谁也不准再碰这个绿豆糕,现在就扔掉,重做一碗燕窝粥端上来吧。”
魏白山似是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但还是躬身,捧着那盘绿豆糕退下了。
此时。
高贵妃宫中。
“什么!?”高贵妃惊道,“你是说裴水芝要毒杀太子陷害于我?”
她面前跪着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抬起头来——正是先前跑去裴贵妃宫中通风报信的方海!
“千真万确!她连夜找了个娘娘宫中的小宫女,让奴才带进临华殿后厨,结果娘娘宫中那小宫女居然什么后手也没做,直接往太子殿下嘱咐过的早膳里下毒——太子殿下昨日便暗示过那早膳是请君入瓮的陷阱,裴贵妃这么做,是故意等着别人来查啊!奴才不傻,查到那宫女,查到奴才也不远了,裴贵妃是要弃了奴才来构陷贵妃,还请贵妃娘娘救我一命……”
高贵妃水袖一挥,招来一个跑腿的小太监:“你先跑去临华殿看看现在如何了。”
她怒极反笑,踢了一脚跪着的方海:“事已至此,起来,跟本宫一道去临华殿。”
贵妃宫中登时忙成一片,不过片刻便备好了疾行用的肩舆,跑腿的小太监更是早已赶去临华殿。
一行人紧赶慢赶,不过行了一半路程,那跑腿小太监居然跑了回来。
“如何?”高贵妃忙问。
“娘娘,临华殿什么也没发生。奴才打听了一下,太子殿下早膳一口没吃,还不准扔给下人们吃,直接让总管太监扔了重做……”
高贵妃一愣:“然后呢?”
“没、没了……”
颤颤巍巍的方海:“?”
高贵妃:“……?”
她冷眼看向方海:“你莫不是诓骗我取乐?”
方海双腿一软,扑倒在地,慌张道:“奴才所言千真万确啊,如此大事奴才怎敢愚弄娘娘!娘娘只需找来下毒的宫女一审便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或许是早就知道有人会在糕点中下毒构陷娘娘,因此改了主意……”
高贵妃也知这种事情不是一个小太监敢弄虚作假的,一边命人根据方海的描述去抓那小宫女,一边折返回宫,细细思量起来。
半晌,她喃喃道:“如此说来,东宫这是放着大好的坐山观虎斗的机会不要,替我挡了一劫……?”
“来人,”高贵妃挥手,“出宫去给本宫兄长传个话。”
……
沈持意又上了大半日的教习课。
他上得头脑发昏,不知天地为何物,只觉读书学习这些繁文缛节是件比楼轻霜发现他身份还要可怕百倍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申时,日坠西天,皇后派来的教习这才离去。
他昏沉沉走出书房。
魏白山迎面而来,鬼鬼祟祟地说:“殿下,御史中丞高昶之高大人刚刚差人送了一幅前朝名画孤本给您,还悄悄托奴才给您传一句话。”
沈持意:“?”
干什么?
皇帝还没给东宫安排官员,御史的老大这时候给他送礼又传话的,这不是明着站队吗?
这可是言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