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重逢

作品:《殿下为何如此心虚

    沈持意被自己今日无端冒出的纷乱思绪吓了一跳。


    他正顺势起身,一时忘了应答皇后。


    楼皇后以为他紧张:“拘谨了?坐吧,后宫之中没有朝堂那般规矩,教习和你说的那些,在本宫面前不必太过在意。”


    沈持意坐在石桌另一侧,复又看向楼皇后。


    “……多谢母后。”


    楼皇后对他笑了笑。


    沈持意:“……”


    不行,总觉得哪里像木沉雪。


    若不是知道这位是楼氏族女、当朝皇后,他怕是会以为这是木沉雪的哪个亲戚。


    他只好挪开目光。


    楼皇后一如他人口中的温婉贤明,同让沈持意一见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宣庆帝截然不同。


    原著里,在书中其他人眼里近乎完美无瑕的人只有两位:一个是以此为皮的楼轻霜,还有一个是从始至终都贤名远扬的楼皇后楼明月。


    沈持意一度怀疑,楼轻霜那些表面的君子功夫,都是从楼皇后这学的。


    她似乎永远不会生气,永远大局为重,哪怕宣庆帝正是在她新婚第二日发起宫变,夺皇位,杀旧臣,娶了她这个旧臣之妻,以雷霆手段登基封后,她也依然在皇后这个位子上挑不出一丝错处。


    就算是在文臣言官如山如海般的奏疏里,也挑不出几句楼皇后的坏话。


    唯一的瑕疵似乎便是她曾是前朝旧臣的发妻——可若是骂皇后这一点,同骂皇帝无异。


    宣庆帝是骂不得的。


    那还有谁敢骂?


    因此楼皇后近乎是完美的。


    完美到哪怕沈持意刚才失态了片刻,在她面前也全无局促之感。


    他从面圣起便一直提着警惕之心,眼下终于松了口气。


    正好宫女上前为他添茶,他轻抿几口,解了渴意。


    他原先想的是不顾那些宫中礼节,干脆做个无礼的纨绔浪荡子,让皇后对他心生厌恶。


    指不定皇后娘娘吹几句枕边风,或者背后的楼家对他不满,他这个太子之位就悬了。


    可现在看来,哪怕他真的这么做,楼皇后也只会一笑置之。


    沈持意便不费心做这无用之事,徒惹人厌烦。


    他乖巧道:“臣……儿臣早该一入宫就拜见娘娘……母后,但儿臣自幼在家中养病,不常出门,没什么见识,也不知宫中规矩,怕冲撞了母后,本是打算在教习那边学得差不多了再来拜见您。”


    “今晨之事本宫也有所耳闻,陛下威严,太子怕是累了吧。先吃些点心。”


    楼皇后又转头嘱咐宫人几句话,这才接着说,“你生母尚在,要喊本宫母后确实不是一夕之事,太子慢慢来。况且,太子还是要孝敬生母的。本宫见过苍王妃,如今一晃十几年没见,倒也确实有些想念,太子若是思念生母,本宫替你做主,将人请入宫中同住。”


    这便是完完全全的客套了。


    皇后尚在,太子还没继位呢,就将生母接进宫中,这是什么意思?


    即便帝后当真不介意,他自己都是个随时要跑路的人,哪里敢把他娘接进来?


    “劳母后费心了,我娘……王妃她年纪大,在苍州住久了,未必适应帝都,便让她老人家待在苍都吧。”


    “也好。”


    这时,宫人碎步而入亭下,端来几盘精美小巧的糕点。


    糕点散发甜香,随着清茶气息一道飘入口鼻。


    沈持意闻着便有些饿,接过宫女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低头正打算拿起一块。


    却见摆在他眼前的糕点中,赫然有着一盘眼熟的绿豆糕。


    他不确定地轻抿了一口尝尝味道。


    果然是烟州的豆糕。


    他今晨才刚刚吩咐临华殿的厨房去做这豆糕,临华殿的厨子拿了配方去学,说宫中无人会做……


    皇后自小便是帝都贵女,怎会突然吃上自千里江南而来的糕点?


    还正好和他在烟州经常寻人做了送到画舫上来的糕点味道一致?


    他眼皮一跳,神色无改,毫不遮掩地抓起绿豆糕啃了一口。


    楼皇后似乎没觉得这盘绿豆糕有什么特殊的,只温和地看着沈持意,不疾不徐对他说:“早年本宫膝下养着两个孩子,殿里热闹,可这么些年,轻霜大了,入朝为官,不常来后宫,枭王……”


    她一顿。


    沈持意知道皇后口中两个自小在皇后宫中长大的孩子是谁。


    一个是自小圣眷深重被特准教养在宫中的楼轻霜,还有一个就是枭王。


    枭王是楼皇后亲子,也是宣庆帝立的第一个太子,本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自然而然在其降生之后就被宣庆帝立为储君。


    但这位前太子不知为何猪油蒙了心,两年前居然等不及宣庆帝天年之后继位,居然发动禁军造反谋逆——上一任禁军统领便是在这次兵变之后被枭首示众,这才有了后来江元珩胜任禁军统领一事。


    枭王兵变失败后,宣庆帝处置的旨意还没下,他便疯了。宣庆帝不忍心斩尽杀绝,废了太子,改封枭王,幽禁长亭宫。


    楼皇后虽然与此事无关,没有被枭王牵连,但也没了唯一的嫡子,宣庆帝只能封年幼的六皇子为太子,没曾想六皇子猝然病逝,这才有了沈持意当太子这么回事。


    楼皇后显然不想多提此事,含糊而过,接着道:“……如今本宫身边没什么人,还算清闲,太子日后若得空,尽管来本宫这儿,宫中缺了你什么短了你什么,一定同本宫说。”


    啃完了一块绿豆糕的沈持意鼓着腮帮子:“嗯嗯……”


    楼皇后见状,没忍住捂嘴轻笑了几声-


    “你要的东西。”


    许堪将收整好的一叠公文全都推到楼轻霜面前,“这些都是半月以来,飞云卫根据你从烟州查到的线索,追查到的烟州桑、粮、盐、茶等农户数量以及烟州同其余州府之间的生意往来。”


    楼轻霜眼皮一抬,看也没看一眼,只问:“如何?”


    “你所想不错,他们这部分商税田税果然有问题。”


    “羌南同曼罗部焦灼多年,去年再度开战,军粮军需吃紧。年前陛下下令各州府筹措军饷,烟州富庶,报上来的税银数量却只比昌州、幽州、苍州这等荒地众多的州府多一些,任谁看了都知道不对劲。问题不在于烟州瞒报,而在于瞒报的税银去了哪,如何让楼禀义吐出这笔钱。即便现在强行去抄楼禀义的家,也未必有用。找不到这笔钱,就解不了羌南军需之急……”


    许堪顿了顿,问,“一州父母官是封疆大吏,不论查还是审,都得陛下做主。”


    男人指尖轻敲木桌,无声思忖着,不知在想什么。


    许堪看出他有不便言说之处,并不追问,只道:“接下来的差事是你们兵部之事,我这个大老粗不懂。”


    “东西我带回兵部细看,提出要紧的,再送呈陛下。”


    许堪却说:“今日最好别求见陛下。”


    “许统领,”楼轻霜不仅没有担忧,反而笑道,“可是又有什么圣意?”


    “不是圣意。是我私心想提醒你几句——和我接回来的那位新迁东宫的太子殿下有关。”


    “妄议储君,传出去可大可小。”


    “同你楼饮川私下里说说有什么?”许堪一挥手,“这帝都里,若是连小楼大人都信不过,可就没人信得过了。我看你背着琴进来的,刚从皇后那出来?”


    楼轻霜无话。


    许堪问:“见到小殿下没有?”


    “不曾,他是在我之后见的姑姑。卫国公世子一事,我有所耳闻,许统领可是想说这件事?”


    “正是此事!”


    许堪早有准备,从衣襟内侧掏出一封奏疏,递给楼轻霜,“这是飞云卫连夜查出来的卫国公世子曝尸荒野的案卷,卫国公世子是怎么死的,里头写得一清二楚。这案卷不止抄录了一份,陛下早已看过……”


    楼轻霜神色静然。


    “我看完里面的内容,料想太子这回只能被迫同苏家站在一起。陛下最忌结党弄权,一个不学无术的国公世子对陛下而言并不重要,可陛下必然会怀疑太子鹊明楼之行别有用心——到底是苏家逼着太子选择,还是太子设计苏家站队?这可就说不清了……”


    “听你这么说,”楼轻霜平静道,“看来御前对峙,他化解了此局。”


    许堪三言两语,将早晨沈持意同苏承望还有卫国公在皇帝面前说的那些话转述了一遍。


    “陛下不仅没有生气,还赏了他四个暗卫,一会便要来我这挑人。但他虽然化解了此局,陛下可还在……我说句大不敬的,还在那犯疑心病。”


    宣庆帝得位不正,多年来几乎病态一般收拢皇权,独断专行,大行左右制衡之道。


    越是宫中朝中的人越明白,只是无人敢说。


    许堪身为皇帝亲卫,天子近臣,本是最清楚这些道理的。


    可他面对楼轻霜,不仅没有遮掩,反而替对方忧虑道:“太子是没事了,可你如今若是带着楼禀义有关的折子去,保不齐陛下会不会疑心病没犯够,又开始疑心你和楼家……你还是权当事情没办完,再等两天,待到此事过去,你再面圣奏禀不迟。否则触了陛下的霉头,你又遭殃……”


    楼轻霜稍稍颔首:“多谢师兄提醒。”


    他自小养在宫中,跟着上一任飞云卫统领习武,许堪算是他的师兄。


    这么喊,便是不谈公事,只论私事的意思。


    “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注重战事,羌南所需军饷至今没有集齐,此事拖延一天,就要多苦边关将士一日。”


    许堪听出了其中的委婉与执拗,失笑道:“我就料到你不会听,但就是忍不住多嘴。你啊,从小就是这么个好脾性……”


    男人仍在翻看着卫国公世子命案的卷宗,眼眸一上一下转动着,目光游走在一行行墨文之中。


    他好似空旷山谷一株前后荒芜的幽兰,不矜不躁,无喜无怒。


    许堪劝不动他,便想用闲聊拖延一会他的公务:“说起来,我护送太子来帝都,一路上没什么别的印象,只记得是个长得好看的病秧子,传言不都说他是个草包吗?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应变之能,连陛下的疑心都能暂时打消。”


    楼轻霜动作一顿。


    “难不成他还是苍世子的时候就已经藏拙日久,龙潜于渊,一朝跃出水面,崭露头角了?我还一直奇怪,宗室子那么多,怎么选了个远在苍州的病——”


    楼轻霜陡然捧腹大笑起来。


    他从来循规蹈矩,虽不算不常笑,却鲜少这般喜怒形于色。


    许堪又意外又茫然,正问着:“你笑什么?”


    此时,外头飞云卫匆忙喊道:“统领,太子殿下来了。”


    许堪看了一眼楼轻霜,不得不起身行至门外。


    人一走,男人面上的和煦笑意忽而落了下来,只嘴角微微勾起,挂的却是冷笑。


    他将手中文书往茶案上一扔,像是知晓许堪还未问出口的问题一般,兀自“答”道:“一个什么都不懂横冲直撞的愣子罢了……”


    却能让那么多自作聪明的人聪明反被聪明误。


    可不就是贻笑大方,滑天下之大稽?


    门外。


    许堪出门便骂:“殿下今日本就会来,有什么好慌的?我不是早就吩咐过你们,高公公若是带人来,你们把人叫齐了让他慢慢选吗?选得差不多了再禀报我,我去交接一二。”


    门口的人语气有些奇怪:“太子殿下来了不到一刻钟,就……就选好了,现在已经要带着人走了……”


    许堪一愣。


    一刻钟?


    一刻钟连看几个暗卫使轻功都来不及,怎么就点了四个人?


    他脸色一沉:“这么快?难不成你们没有伺候好殿下,让他随便选了?”


    “不、不是……卑职完全按照统领所说,早把人喊齐了,让得闲的暗卫在殿下面前使一使功夫本领,以便殿下挑选。可殿下什么也没让做,只让卑职们全都……”


    “有屁快放。”


    “全都脱了面具面纱,选了……选了四个最好看的……”


    看脸,那自然是选得快了。


    许堪:“……?”


    这风流浪子,鹊明楼买伶人入宫嬉戏也就算了,还男女通吃,主意都打到随身暗卫身上了!?


    当时从苍州远赴帝都,一路上看那病恹恹的样子……


    着实看不出来。


    许堪快步回屋拿了样东西,说:“我去见一见太子。”


    楼轻霜已经背起长琴,亲自抱起那些案卷公文,徐徐起身,与许堪一同往外走,说:“正好我也要走,便同师兄一起出去吧。”-


    “殿下!太子殿下留步!”


    沈持意身后站着四个俊朗非凡的暗卫。


    暗卫一职,越是其貌不扬者,其实才越适合,沈持意选人的时候,这四人自然而然站在后头,显然不是其中佼佼者,怕是不仅长得惹眼,功夫也算不得拔尖。


    但他又不是真的来选保护自己的暗卫的,若是功夫太高,他还怕耽误了他作死呢。


    还不如选几个好看的,摆在临华殿里,养养眼不也挺好?


    他正打算带人回临华殿,听到有人喊他,警惕回头——可别是不让他一下子带走四个大帅哥!


    “许统领?”


    “太子殿下,高公公。”


    许堪抱拳,“属下失职,没想到殿下走得这么快,险些没把东西给您。”


    他递给沈持意一个小木匣子。


    沈持意有些困惑地接过,打开一看,其中是一张折好的纸,和几个药瓶。


    他抬眸看向许堪。


    “此乃青衣蛊,还有对应解蛊的药方。药方里有下蛊之法,殿下也可自己稍作更改,如此一来,就只有殿下知晓更改了什么,又该怎么解。青衣蛊是给暗卫用的,如您需要,可以自行制取……”


    沈持意对这种用来控制人的玩意没什么兴趣,囫囵听着,目光飘来飘去。


    宫中砖红瓦绿,高屋殿宇鳞次栉比,巍巍森严。


    许堪身后长阶攀空而上,空荡荡一片长廊贯通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