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阳老太太的故事

作品:《从良

    阳家老太太,又搬着她的那个小凳子,从她家那蜗牛似的房子里蠕动出来了,门前是一大片空地,但灯光是很暗的,旁边连着几家住户到一家灯火通明的两层小超市,方才止住,对面是银行,往左连着几家,到一家卖衣服的小洋楼又断了。这几家低矮的灰败的房子,就被那个超市和这个卖衣服的挤在中间,凹在这里,像是被人来了一拳,还不是平整的一拳,而是左边凸右边凹的一拳,更显得破败。要是这条破街要下达什么拆迁的命令,这几家一定是首当其冲的拆迁户,也许他们也正等着这样的指令下来,才一直在这里忍耐,不然怎么会有人住在路灯都不情愿看一眼的犄角旮旯里呢?


    阳老太太拄着拐杖,驼着背,整个人站直了,也许不过一米四,她坐在椅子上,这时候,老街市的灯亮了起来,除了这一片仍旧笼在一片暗处里,其余地方已经是灯火通明的小上海景观了。


    阳老太太伸着脖子往超市那边的十字路口瞧了瞧,一个绿色的大垃圾箱像是一棵腰斩的树,只留了上半部分在那里颓然立着,跟几个卖水果的小贩争地盘,于是那些小贩每每遇见了不讲理的客人——硬要把五块钱砍到五毛钱的那些砍户——就定会在笑盈盈把那些那些买主迎走后,在这垃圾桶旁狠狠啐一口,以至于这垃圾桶背面乌黑的脏渍,竟比旁边的下水道还要不堪入目。


    阳老太太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儿,又坐回来,没一会儿,又前曲着身子往右边的大路上看过去,那里有两家面对面开的超市,足有四五层,只牌子就有两层大八个门宽,到了夜里亮着灯,很难让人觉得是夜里。超市四周包括门前都是干净整齐的,连进门磁吸门的下摆都是透亮的,要说有哪里不足,就是超市两边的两个大垃圾桶,常年散发着恶臭,守门神似的立在这里,到了夏季果蔬**快的季节,这里一天到晚都萦绕着蝇子,人人都绕着走。


    为此,超市里的人把垃圾桶往那边买棺材的店铺旁边推了推,那棺材店老板不高兴了,要他们给推回去,超市老板只说垃圾桶共用,就该放在两店之间,棺材店老板只说自己往垃圾桶里扔的都是些纸扎的干净玩意儿,不想他们的净引来些蛆虫,不干不净!那超市店员算是给激怒了,说好歹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你也照样吃着,反倒那些看起来纸扎玩意儿只死人才用,晦气!


    于是这里的垃圾桶整日总不在一个地方,要么是超市里的人往那边挪,要么是棺材店老板往这边挪,整日四周的街邻们觉得烦闷,总不免要提两句垃圾桶的事。


    若是今天垃圾桶在超市这边,那买菜的大妈就进了超市靠在收银台上,闲聊似的状似无意说上一嘴,只说那垃圾桶臭烘烘的,看着就要推到你们超市屋里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垃圾场收烂菜的,要把垃圾桶里的烂菜捡回来重卖呢!


    倘若那超市店员是个急性子,真被说急眼了,这时候一场激烈的舌战至少能持续一下午,给烦闷无聊的人们平添许多看资。但自从那垃圾桶的四个轮子被推坏了之后,那垃圾桶已经许久不曾动过了,最难过的当属几个爱听人吵架凑热闹的大妈。


    不过阳老太太是向来不爱看这些争论的,她年轻时候或许也或吵或骂地凑过热闹,不过现在早已经到了冷眼旁观的年纪,再不爱往上凑了,有时候吵得凶了,她还要用力拿着拐杖捣一捣地面,气得头都要发懵,这时候她总要说上一句,“以前这里的人哪会这样啊!”


    也是,以前这里没有超市时,四周都是低矮的房子连带着菜园,街坊四邻无不是自己种菜吃,哪家的白菜种多了往另一家送几棵,哪家咸菜腌多了去邻居家送两罐尝尝,都是常有的事。吃饭时也是端着碗穿街走巷,亦或是几个人从屋里出来拿着碗倚树闲谈,一顿饭能吃到好几户家里的菜,也是稀奇。以前没有公共的垃圾桶,倒也少见谁家把自己的垃圾硬要扔到别人院里去。


    今晚垃圾桶旁边静悄悄的,阳老太太的目光却在这里停了很久了。


    垃圾桶旁边停了一辆车,里面坐了一个女人,正扣着手机发消息,她的半个胳膊**裸露在车窗户外边,一个高个男人正埋头往垃圾桶里看,看那样式他似乎已经在垃圾桶里找了许久了,不见有想要的东西,于是他就把眼珠挪到了那节白莹莹的胳膊上。


    他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好似刚刚他在垃圾桶里一直寻找的就是这一节白莹莹的胳膊。


    他先是看了一会,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就往那胳膊走去了。胳膊的主人依旧低头看着手机,不时笑了笑,车里太闷,她索性脱了鞋,伸着两条长腿,挂着两只脚到车窗外,依旧看着手机。


    她突觉一片叶子落到了自己腿上,动了动腿抬了头看,便看见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狼似的闪着邪光,他那一双手像一条绳子栓在她的大腿上,他看到她的目光,便勒紧了绳子,另一只手直直朝她的胸过来了,那女人瞬间尖叫起来,一脚踹开那个男的,那个男的挂着邪笑还要伸手,那女人疯了一样往驾驶室里爬,又被那男人揪住了小腿,女人尖叫着踹他,涂着粉的脸已经一片惨白。


    这时候超市里出来的男人看见了,丢了东西跑过来,一把拽开正把头往车里钻的男人,照着他的脸就是两个清脆的耳刮子,揪着他的衣服还要再打,那男人呜呜叫起来,那声音活像是喉咙里堵着一口痰。


    “喂,他是个傻子,打死了你要坐牢的!”旁边棺材店的老板把头迈出来,朝着红了眼的男人喊了一句,那男人愤愤甩开他,扭头要去驾驶室,结果刚扭头女人又叫起来,只见那男人又把头往车窗户里伸了,那男人扭头扯着他的领子给了他一脚,又狠狠补了几下,直到那男人倒在地上蜷着身子不再动弹了,男人上了车开车走了。


    棺材店门口不知何时走过来两个女人,手里还拿着筷子和碗,冷眼看着地上呜呜叫着的男人,又看了看已经跑远的车,似乎嫌弃戏份太短,满脸不高兴,“一看就是外地人,瞧给气的,你给他两巴掌看他还敢不敢贱!”她们说着愤恨似的啐了一口唾沫,回家继续吃饭了。


    阳老太太的目光依旧在超市,不过不在垃圾桶上,而在地上倒着的男人身上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门前踱了两步,那男人终于慢慢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阳老太太就又坐下了。


    那男人拍了拍身上的脏东西,又扭头往四周瞧了瞧,天已经黑了,街上的人几乎已经吃了饭,这会儿要么是成群的在河坝上散步,要么是窝在家里玩手机看电视,超市的收银员都静下来去后边找称东西的聊闲天儿去了。那男人慢慢弯着腰,又在超市门口磨蹭一会儿,就拐着一条不怎么利索的腿,往家去了。


    到了家,还没进门,阳老太太就先扶着椅子站起来拿着拐杖往他腰上狠狠打了几下,“死东西,不学好,不学好!”


    那男人也不说话,任阳老太太打够了,就弯腰拿起了小板凳,冲老太太嘿嘿笑着,无视了老太太眼里复杂的神情,馋着老太太的胳膊进屋了。竹窗帘拉了下来,男人自己去拿了老太太热着的饭菜,坐在桌子旁边吃了起来,吃一会儿抬头朝老太太嘿嘿笑笑,他笑老太太也跟着笑,漆黑的夜里,昏暗小屋里满是人的笑声。


    这几日街上突然变了许多,例如那些堆满垃圾桶漫出到路边的垃圾,十字路口的小贩,乃至街上常常乞讨的老乞丐们,一概不见了踪迹,连那些肮脏到不堪入目的垃圾桶也被抛弃换成了新的。


    如此焕然一新,人的心情本来是愉悦的,可是街上来来回回巡逻的警车鸣笛声,却给本就炎热的夏天平添几份聒噪,人们的心情也开始喜怒无常,易焦易躁。


    阳老太太晚上更早地出来等她的儿子,和往常一样,街灯没亮之前她就安安静静坐在小板凳上等,街灯亮起来的时候,她就会伸着脖子来回张望,如果再看不到人影,她就会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子门口来回踱步,一直到那个高高瘦瘦一瘸一拐的身影从十字路口拐出来,她才松了一口气似的坐回到椅子上。


    可今晚上眼见路上的行人日渐稀少,却始终看不见儿子的影子,阳老太太已经在屋子前面踱步好几个回合了,依旧看不到十字路口那边有人影出现,阳老太太已经想要沿着街去找一找了,可她又怕自己一走,儿子回来看不见人要急的,于是就又在屋子门口来来回回走了起来,这次不止在门口走,往左一直走到超市的店门口,往右一直走到卖衣服的店门口,她的脚步慢慢快了起来,拐杖在地上敲击的声音越发急促,一直这样走了好几个回合,她才终于从十字路口那边看到了儿子的身影。


    他似乎瘸得更厉害了,右边那条腿使力的时候,整个右边的身子都往右边深深倾斜,似乎随时要摔过去,直到左腿用力按在地上,整个身子才又正回来,这使他整个人像是个不倒翁,每次被人往右边狠狠打了一拳,还没来得及往左边倒,就又被打回去了,如此循环往复,走得十分吃力。


    他这次走过来的时候,老太太没在凳子上坐着,而是站着仰头看他,于是他就弯下腰,整个人蜷缩似的站在老太太面前,


    “被人打了。”男人呜呜叫了两声,老太太抬头的时候,才看见他被打的肿起来的半张脸,“以后还摸不摸人家了。”


    男人又呜呜叫了两声,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要进屋,男人就弯腰拿起地上的凳子,馋着老太太一瘸一拐地进屋了。


    老太太看着男人吃饭,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最近不出去了,在家里陪着我吧。”


    男人不说话,只一个劲儿低头吃饭,没听见似的,老太太不再说话,拿着遥控器打开电视,家里的电视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液晶电视,而是老一辈子淘汰下去的大疙瘩,沙发也是硬沙发,坐着硌腰硌屁股,桌子离沙发很近,男人整个人缩在沙发和桌子之间,屈腿蹲着,在老太太打开电视的时候,抬了头。


    动画频道里,“大风车吹呀吹呀吹——”男人目不转睛看着,难得老太太没催他,一直看到半夜才睡,可早上天蒙蒙亮,老太太就又听见竹帘子门打开的声音。


    老太太今晚出来得更早了,那时人们还没开始做晚饭,她拿着椅子还没放下,超市里的女人看见了就探头问她,“老姨,吃了没,没吃在我这儿吃吧,炖排骨,烂得很!”


    “不了,我锅里正做着呢。”老太太说完把椅子放下,就坐在那里看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了。警车巡逻的声音呼啸而过,在一整个街道经久不息。


    “听说上级来检查,这几天各部门可忙坏了。”老太太没说话,那女人就自顾自说着,“检查检查也好,就该常来检查,我们这街干净了不少!”


    老太太说了声是,眼见门前几家小贩回屋吃饭去了,她就又伸着脖子开始往路两边去看了。


    今晚老太太没等到儿子。


    以前男人彻夜不归的话时候也是有的,那是他吓了一个坐在门口的小女孩,是对面大超市房东的孙女,学芭蕾的,可可爱爱的一小姑娘,讨喜得很,每天晚上学完舞蹈就沿着马路回来,坐在门口等奶奶和妈妈,有时候路过老太太家门口,还会给老太太打招呼,说话细声细气,是个家教很好的小姑娘。


    小女孩似乎被吓得挺严重的,也许还被打了,后来退了学,被父母带着离开了这里,已经很久没再看见了。


    那次男人被小女孩的一群舅舅叔叔,连带着她爸爸和爷爷给带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狠狠揍了一顿,打完直接叫的救护车,医药费人家直接付了,老太太是后来才知道的。她知道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医院看儿子,而是拿着东西去找小女孩的父母登门道歉。


    那户人家没有接受,也没有为难,只让老太太看好儿子,少出门,不然以后遇到得罪不起的要出大事的。老太太连声应是,弯腰道歉,后来是房东太太松口,把人搀回去了。


    老太太后来去医院接了儿子,那男的很久都没有再出来闲逛,人们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瘸一拐的了。


    人们说那是小女孩家的爸爸给打的,有人说不是,那骨折倒像是让拐杖给打出来的。具体是怎样,倒也没人真的清楚,只是凭着自己的喜好胡乱猜测。


    不过男人那次被打,应该是没有人觉得不过瘾的,之后那男人就常常被打,不只是大人们,连孩子们也不例外。若是走到他跟前他啐了一口浓痰,哪怕没有吐到人身上,也会被打一顿,孩子们用棍子,男孩们保护女孩们,大人们用拳头。


    老太太看到男人身上的伤,向来是不说话的,也从不怨谁,她就只是日复一日做好了饭,坐在门口等着儿子回家。


    后来打他的人也少了,人们似乎已经撒够了气,只要那男的不作妖,人们都是绕着走的,除了一些爱玩的小男孩们故意逗他,引他,男人似乎很少愤怒,被打也鲜少还手,总是抱着头任人打够了,才一瘸一拐换个地方蹲着,寻觅,周而复始。


    老太太这次在家等了两天也没有等到儿子,她开始出去找了,沿街道一路上她边走边问,人们支支吾吾,只说不知道。


    镇上有三条街,东西向的,老太太住在第二条街,男人喜欢去里街,里街人多,热闹。原本镇并不大,一个人快了步子,大半天能走完的,可老太太走完这条街花了足足两天。


    她第一天一直走到大西头,沿路上男人喜欢蹲守的地方全都找过了,她甚至探着脑袋往垃圾桶里看,也许是得罪了谁。


    第二天她一路拄着拐杖直走到大东头,但男人平日里是很少往大东头来的,这里是初中,外边很少人。


    老太太回去的路上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她开始发觉也许这样的寻找是没有用的,于是她就开始喊了,“阳孩——,阳孩——”她身材矮小,也许喊叫的声音是传不到男人的个头所在的高度,于是她就站在石头上喊,站在台阶上喊,站在平房上喊,没日没夜地喊,人们沉默听着,不觉聒噪也不去阻止,任她喊,后来老太太就走街串巷地喊,一个年轻时体面的女人,一个体味了生活艰辛沉默寡言的老人,日复一日,用她嘶哑的嗓音嘶喊:“阳孩!阳孩!阳孩啊!”后来一个店老板娘看不下去了,她告诉老人,男人已不在镇上了,至于在哪里,她只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后来老人的女儿和另一个儿子回来了,他们了解了镇上被人们所公认破坏市容的流浪汉和疯子傻子都已经被送走了,隔壁的镇上是不接受的,所以就扔在某个说不清是哪个镇的地方,在一个界限模糊的地方,任他们走到哪里,就是哪里的人。老人的子女似乎也是对这样的结果乐见其成的,他们和镇上其他人站在一起,站在老人的对立面,冷眼旁观着。


    老太太开始告了,她去镇上的办事处,找人,她不知道找谁,只见了一个人就问,见了一个人就问,站在门口喊,叫,骂。后来有一位领导把她请进了屋里,“老太太,这么热的天,快回家去吧,要伤了身体了。”


    “我要我儿子。”


    “回去吧,你的儿子一会儿来接你。”


    老人的女儿和儿子到了,他们上前搀着老人的胳膊,被老人甩开,她用力敲着自己的拐杖,像是个坚硬又缓慢的蜗牛那样,情理不容,“我要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妈,我在这里呢。”


    老人的眼睛直直看着那群人,一个一个略过,“我要我的儿子,阳孩,他是一个傻子。”


    后来老人还是被带回去了,他的子女就在旁边的酒店住着,照看老人,老人不愿意让他们进屋,后来一个星期了,他们一直不离开,后来有人猜测,他们也许是要房子的,后来这个猜测越来越真,似乎已经要发生了,卖衣服的老板娘和超市老板都急了,似乎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她们去找老人,说房租和合同,老人只看了她们一眼,说“这房子是我的,我租给你们,你们尽可以安心,只要我活着,没人赶你们走,你们尽管做你们的生意。”


    老人的女儿和儿子不说话,老人就开口说了,“你们该得的我都给了你们,你们不该得的我也不会给。”老人扭头,手指着左边的衣服店,一直指到右边的超市,“这些,都是给你们的弟弟的,谁照顾他,他死了,这就归谁。”


    老人说完进了屋,就在人们都以为老人已经放弃寻找儿子的时候,却在电视上看到了寻人启事,重金寻人。


    于是人们开始找阳孩了,老人不再寻找,只夜晚的时候搬着凳子坐在门外,她的儿子和女儿已经走了,他们也许是看不上这些镇上的老房子,也许是不愿意陪着老人浪费时间。等到沿街再也看不到一个人的时候,老太太就自己搬着椅子,回屋去了。


    一直到秋天都过去了,阳孩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