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作品:《是北风

    从初中开始,军训就令人苦不堪言。


    更别提指缝膝盖间夹扑克牌的逆天操作。


    一连的教官喜欢偷懒,经常抢占楼群阴影下为数不多的凉快阵地,能偷得一日凉。


    倒霉在今天被另外一个连捷足先登。


    休息时间依旧暴晒。


    辛惟望着阴凉处若有所思,摘下帽子更晒,只能徒劳用手扇风。


    相熟的学生们聚成一团闲聊,她不习惯和别人坐在一起,何况群聚热量只增不减。


    辛惟是个不声不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初中同学对她的评价只有“siri”,你和她说一句话,她等量回你一句,再多就没了。


    辛惟单独坐在一边拿着防晒喷雾一顿猛喷,白皙的脸上汗滴都像是白玉石上凝的露珠。


    她自认受不了始终站在太阳底下。


    凭着个子不高的优势又刻意慢了一步不去第一排,而是勉强缩在第二排,就是为了可以掩人耳目地轻微活动。


    分到这个教官原本是意外之喜,显然今天不够幸运。


    于是她在等待着,发掘一个契机。


    班里忽然一阵骚动,辛惟迷茫地看过去。


    本以为是薛程走过来集合队伍,薛程因为一板一眼的画风而格外受到教官青睐。不仅本班女生对他穿着迷彩服的挺拔胡杨姿态充满了欣赏,连外班也有休息时间慕名而来观摩的。


    但她意外地发现引起窸窣嬉笑的并非薛程。


    而是走进场地的另外一群人。


    这届军训没有和其他学校联合,而是留在本校场地。这就让他们变成了其余年级观赏的节目。


    其中一人校服挂在身上异常不羁,T恤上似乎有枚金属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正在这时,教官起身拍拍手,薛程应声立即起身作出“集合”手势。


    辛惟似乎听到了学生们重重的叹息砸在场地上,这时谁都想多坐一会儿。


    她因为无可救药的脸盲,浑然不觉那几个人里面有什么人。


    为首那人气质有点儿熟悉。


    兼具懒怠和恣肆,缠缠绕绕,像是唯一一抹凉风。


    实在特殊。


    她不由得疑惑转头,多看了那人一眼。


    李遂倾被刺眼的阳光晒得微微蹙眉。


    身边陈晔骁已经率先发出不满,“这天儿特地晒太阳,啧啧,真惨!”他声音好听到连抱怨都像在诗朗诵。


    李遂倾启唇笑着,目光落在辛惟那一处,逐渐聚焦与她目光相碰。


    然而,辛惟的目光一瞬便移开了,垂眼好像在思考别的事情。


    才过了一晚上就记不住,是不是脸盲症患者?


    他看着那边,远远地出声,正点着辛惟道:“教官,第二排第七个,那个小姑娘身体不舒服。我来接她。”


    若不是没有得令可以动作,周遭定然会齐刷刷看她。


    辛惟会意,立即作出一副摇摇欲坠的姿态,虚弱地晃了晃身形。


    同时,指缝中的扑克牌颤颤悠悠落地。


    ——好比她想睡觉,正好出现了个枕头。这番得来全不费功夫。


    管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先离开再说。


    辛惟生的这副相貌极具迷惑性,乖得没有一个人会以为她在撒谎。


    教官如临大敌,正好有了由头去申请往阴凉处移动,顺理成章把“鸠占鹊巢”的班级挤出去,于是指挥着众人向操场另一头进发。


    还不忘回头对辛惟说:“好好好,不舒服快去医务室,正好让那位同学带你去看看,是你哥吗?身体为主,不要硬撑!”


    他早知这个连队的学生都是实验班佼佼者,未来祖国的栋梁之才,哪能出一点儿闪失?


    辛惟保持着脚步虚浮的走路姿势,闻言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摘了帽子,脸上蒸出来的汗滴像极了不堪受苦的虚汗,白皙的脸色也能被解读成苍白。


    她微不可闻地道:“谢谢教官。”


    李遂倾好笑地接过走来的辛惟,辛惟本想避过他,却因为维持演技而不得不慢了一拍而没能躲过。


    只得被那人扶着手臂拉在身侧动弹不得。


    毕竟,现在还在众人眼皮底下扮演一个身娇体弱的人。


    站了几步远,陈晔骁忍不住吐槽:“哥,我们都来当灯泡的不是?”


    李遂倾压根儿没理会他,连一个冷冷的眼神都没分给。


    ——明明是他自己好奇非要跟来。


    李遂倾正饶有趣味地注视辛惟,俯身在她耳边说:“还有力气走吗?”


    热气呵在辛惟耳廓,令她悚然。


    好吧,她确实该向这位尚且不知姓名的好心人道谢。


    好心人十指白净细腻,指甲修剪得圆润,八成是有洁癖的。


    既然有洁癖,一直同人拉拉扯扯,算什么洁癖?


    而且,这架势不像是会轻易放过她的。


    但……何必呢。


    辛惟不明所以,当下思索起了自己究竟何时不慎犯了太岁。


    待班级的队伍走远,辛惟被李遂倾慢悠悠地领着走出场地,她方才不卑不亢地说:“谢谢。”


    “哦,我接受了。你准备怎么表示?”


    李遂倾松手慵懒抬眼,笑意很轻。


    “我这人,不是那种不求回报的大善人。”


    这个腔调——


    辛惟瞬间把前几天见到的人以及几个片段串联成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条。


    对上号了,是短时间有几面之缘的那位怪人。


    这个人被她撞破丑事(打架),兴许是始作俑者,本想采用拖延战术使她在教导主任巡逻时被抓包敲打她,从而有了使他握在手中的把柄,今后便能为他保守秘密;


    或者是看出自己根骨奇佳,有资格成为他手下小弟任由他差遣;


    再或者他只是个寻常的衣冠禽兽,对自己图谋不轨。


    不过问题来了。


    首先,这人看着世事如过眼云烟,不至于小肚鸡肠到被撞破一次丑事就恼羞成怒怀恨在心;


    其次,被教导主任抓包晚自习逃逸,还尚未成功,这件小事不足以让她就此摧眉折腰,且她这个身板就算当小弟都不够资格;


    最后,如果是对自己图谋不轨。


    辛惟更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从自己身上他人谋不到什么好处,她也不会是让人一见钟情的类型。


    况且……这个人怎么看都是什么也不会缺的人。


    逻辑完美闭环,结论呼之欲出。


    于他于己,都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辛惟淡定道:“我脸盲。你大可不用介意。”


    说罢,她一不做二不休,直起身子向小卖部走去,健步如飞。


    方才的事如同没有发生过。


    李遂倾:“?”


    哟,过河拆桥玩儿得挺溜啊。


    女生的背影飞快远去,陈晔骁望着她笑得打跌:“哥,我就没见过您这滑铁卢啊。”


    “你是不是啥时候私下威胁她来着?”


    李遂倾气笑了:“建议你也去看看眼睛,再看看脑子。算了,这程度,得晋叔看。”


    他口中的“晋叔”指陈晔骁有个叔叔,三甲医院眼科主任,他们平日调侃谁眼瞎就搬出晋叔名号。


    “不追?”陈晔骁幸灾乐祸,笑够了才道,“小姑娘挺精明,想偷懒时候一点儿都不吃亏。”


    虽说对陈晔骁而言,见过的花容月貌不胜枚举,这姑娘的长相不过尔尔。不过有些人就是气质出众,哪怕相貌不是顶级,人群里你就是会一眼看到那个人。


    他们跟着马闻生见识过不少电影电视剧选角的场面,小姑娘没准儿还真戳中了这祖宗的某个乐趣点。


    李遂倾看着辛惟的背影,嗤笑道:“还真是。”


    “哥,您还没见过女生啊?这么新奇呢。”陈晔骁挖苦道。


    “是没见过。”李遂倾顺着他,漫不经心道,“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


    他眯了眯眼,心里翻涌上来些许不痛快,压在喉头像一根鱼刺。


    怎么就这么避之不及。


    左不过没事做,大课间难得的休息时间,他可不想在教室里写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模拟题消磨时光。


    他跟过去,看见小姑娘拿着一根雪糕贴在小卖部墙角站着,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以免过路人发现这么一条似病号非病号的漏网之鱼。


    只一瞬间便确定了,她是真脸盲。


    看人的眼神是陌生的,像在看千人一面的石像。


    只有在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时才会表现出镇定,露出大概就是“我对上号是谁”的眼神。


    他顿时生出几分和这小姑娘杠上的心思,原本对于什么事情都神情恹恹,少年的胜负欲在他这里几乎为零。


    这可能是最近第一件令他打起精神的事情。


    ——至少,也让她记住一下吧。


    于是李遂倾上前,见小姑娘面对一行乌压压的人们露出茫然的眼神,瞬间又勉强恢复冷静。


    他眼里笑意渐浓,眼见这姑娘的心思早不知在心底转了几轮。


    辛惟问:“怎么了?”


    李遂倾指着冰柜,循循善诱:“还想吃么?”


    小卖部里光线不够充足,她所站之处狭角背光。


    辛惟本来就看准了这点,自己的行动因此不易被发现,可相应的,观察人相貌的行为也被迫受阻。


    她仍是看不清那人,轮廓却是能依稀分辨出的绝对性优越。


    少年站在自己面前投下阴影。


    辛惟本能拒绝:“不想。”


    斟酌转瞬,她又强调一句:“我是货真价实的脸盲。你没必要介意我。”


    目前所有人在她眼里都不过是轮廓,会随着时间风化坍缩成沙漏中的细沙。


    辛惟刚刚和小卖部的阿姨用有气无力的语气说话,以博取同情多蹭一会儿空调。


    几分钟后的当下,碍于在小卖部里,她不好意思这么快就崩人设,继续沿用细若蚊蚋的话音,声音孱弱得毫无说服力。


    心中怨念数遍:这个人怎么还不走。


    好在敌不动,她可以动。


    辛惟叼着雪糕绕过他,缓慢地挪走,换了一处墙角继续贴着墙根。


    有气无力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小卖部阿姨跟他们几个都熟,笑道:“你们几个,老缠着人小姑娘干啥呢!给你们告诉王老师去!”


    陈晔骁作举手投降状,打哈哈道:“姐,我哥逗她玩呢。不欺负人!”


    他也买了几根雪糕,给几个男生分发过去,一群人为了坐实“不欺负人”,七零八落地离远了,在一旁看热闹。


    李遂倾放弃了不依不饶,远远地观察辛惟。


    小姑娘一脸放空,坐等今日份的军训结束。


    他也不是真想让她拿出点儿什么表示,陡然升起的火热兴趣也可以在一瞬间降至冰点。或许是天气太热使然。


    说到底,他的热忱或许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辛惟脱了厚重迷彩服系在腰间,蹲下去蜷成一团小口地咬雪糕,心无旁骛地磨洋工。长发绾了个丸子头因为久闷在帽中有些松垮下来,T恤后露出一小块雪白的后颈。


    蜷曲的碎长发也滑落出一绺。她没管。


    没来由地再次成为小火苗,在他心底复燃,灵巧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