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作品:《上仙不思凡》 第四章
辰一清确定那行囊里瓶瓶罐罐中混进个类似封印的东西,虽然很快被姓叶的挡住,但他不可能看错。
如果那东西里确实封着师父的灵丹,什么结界都能闯,哪怕是凡人。
或许是意外,可若是有意为之呢...二人目的何在?
“要对词儿吗?”江断云问了第二遍还是没得到回应。
七百年前景耀圣仙带着众弟子以元神灵丹灰飞烟灭的代价换来三界安定,景耀殿独苗辰一清注定要登上圣仙之位。
想到此,江断云眉尾的伤疤抽了抽,耐着性子重复道:“我说...马上要到上仙界大门了...要不要对好词儿?”
辰一清突然站直,似乎拿定了什么主意。活动活动脖子,眨眼功夫那身轻甲已换做墨蓝锦缎长袍,发束于顶,配着纯银掐丝发冠,顶上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活脱脱一个遛鸟玩马的纨绔公子。
江断云刚想开口,轻如薄烟的散云轰然扑上来将他罩住。
穆彤云随它主子,性子急,调子高,每回离场不掀起阵阵云浪那是决不罢休的。
江断云望着伸向远方的云浪拍拍衣袍,长出一气,双肩总算彻底松了下来,乘着他性情温和,手感蓬松的座驾云朵,昂首挺胸地飘进了上仙界大门,心道:昱明仙君你真棒,又是成功替太子爷擦屁股并保住仕途的一天!
俗话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辰一清不过离开须臾,叶自闲带着宁从风已徒步两日,终于到达霍雅石窟。
“你说什么?”宁从风涨红了脸:“什么叫供养人退窟了?”
他面前简陋的桌子后方,坐着一位满脸胡子的大叔,正在箱子里翻找什么。
“没错,退窟了。昨日收到老人家来信,夫人没挺住,这窟就不画了,定银也退回去了...喏,他让我转交一封信给你。”
宁从风一时语塞,接过信件呆愣地盯着,也没拆开看。片刻后又急问道:“那那那你们...你们需要...画...画匠吗?”这话说到后头,声音几不可闻,实在没半点底气。
胡子大叔抬头看他:“不...咱们这霍雅哪是供得起画师的窟子。”
这话一出口,胡子大叔显然瞧出了眼前这风尘仆仆的年轻人面上满是失落,只好宽慰他:“你能跑这么远来确实辛苦,可咱们压根养不起画师。我劝你呢还是往回走,回去画院里再画几年,有了名头都会好起来的嘛。”
霍雅石窟又偏又小,本是为照顾经济拮据的信众开设。这里多的是苦命人,也见多了落魄画匠,不都图个安稳,有口饭吃就行。可能力之外的事,谁也承诺不起,更干不起。一句‘都会好起来的’,已是陌生人最大的善意。
叶自闲坐在门口石阶上,手里拿着药膏往脖颈上涂,已过去两日,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五指印却紫里透出黑。
宁从风始终没拆开那封信,在他身边呆坐一阵后,突然哇地哭了出来。
叶自闲一脸迷茫,拍着宁从风后背,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大男人哭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嘛?’‘哎呀!别哭啦!’他劝得满头大汗,索性扯了扯衣领,将前胸敞开些。
他连日奔波一身沙尘,那大大咧咧的坐姿,袒胸露怀的架势,顿时匪气横生。手里哪怕多一根棍子,都像是他劫了宁从风银钱,搞得人委屈大哭。
辰一清就是在这时候到的。
他手持折扇——印象中凡间公子手里都得拿点什么,索性给自己变了个扇子——佯装漫不经心的从二人身边走过,猛一回头,这回靠着百无遮看得清清楚楚。
一块带着封印的破石头!
再一回头,差点撞上讪笑的胡子大叔。
“这位公子,是要选窟子吗?”
眼前显然是个家世显赫挥金如土的贵公子。胡子大叔昨日收到退窟信,今早退了定银,心里自是不好过,谁知天降金主爸爸,岂能不好好招待?
“我看看...”
辰一清有些别扭,头几回下凡溜达,那真是字面意义的溜达。背着手从街头走到街尾,从不与人搭话,不看点什么,不吃点什么,更别说买点什么东西。
这会儿身后二人虽消除了记忆,但要想拿到那块石头还得从长计议。
想到此,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们这儿是个什么行情?”
胡子大叔笑得满脸褶子,伸手做请:“这边请这边请,我来给公子介绍介绍...”
那边叶自闲见怎么也哄不住,索性起身隔开点距离,寻了个阴影处蹲下,由着那人使劲哭。
约莫一盏茶后,宁从风拉起袖子擦了把脸,抽抽搭搭地喊他:“叶大哥…”
叶自闲抹了一把后颈的汗,坐回他身边,手肘搭在膝盖上松弛的垂着。
“叶大哥,我将这几年攒下的银子都换成了色料,就想来好好画一幅,争取机会留在这里。谁知道...现在...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以往的供养人财大气粗,车马食宿囫囵包圆,师兄弟们抢破头,怎么也落不到他这毫不起眼的小画匠头上。
这次登门找画师的,是个教书先生。
出的银钱画院扣完了到手没几个子儿,除去路上花销等于白干。
师兄弟没一人出声,师父手一挥,指着宁从风不说话。
他当然知道师父叫他来,并非他画技过人,而是那些师兄弟们没有一人愿白去这满目黄沙之地,吃非人之苦。
“你说你...”叶自闲捞了捞袖口,那语气也说不上责备:“你说不来,师父不会逼着你来,干嘛这么听他的话?你敢赌上全部身家跑这么远,怎么就不敢说一句不去呢?”
宁从风低着头,鼻头一时又红了,低声嘟囔:“那个供养人是教书先生,他夫人患了重病...”
叶自闲顿时气得眼冒金星,丝毫不客气的打断他:“那你今后怎么生活?”
“我父亲也曾是教书先生...母亲也是患了重病才...”
叶自闲一愣,抬手搓把脸,低下头想了一阵,叹气道:“跟我回漠县,要想继续画画,我托人去孜州同川找个画院安顿你;不想画了就在漠县随便给你找个活儿干着。”
“真的吗?”宁从风猛一抬头,眼里还噙着泪,激动道:“我我我我想画!真的可以吗叶大哥!”
叶自闲啧的一声:“要画以后也画些能挣银子的!什么传奇话本,什么闱中秘戏。老画这些神啊佛啊仙啊,到头来一句‘积阴德’就扣去大半银子,你也不想想怎么就积德了?神仙会保佑你吗?”
“罪过罪过...”宁从风面上一红,着急忙慌道:“叶大哥,神佛仙人与凡尘俗事怎可相提并论...我虽不是信众,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勿要冒犯才好。”
“呵!”叶自闲冷哼一声:“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杀个人把刀放了就能成佛;那些整日里吃斋念经做善事的,临到了一句‘今生修来世享’还不定成不成呢,谁冒犯谁呢?”他说着话翻了个白眼。
宁从风不敢接茬,抿着嘴沉默。
“你相信有神仙会保护你,那你遭沙匪打劫的时候怎么没有神仙现身呢?罗盘坏了怎么没有神仙来帮你修一修呢?走错路了怎么没神仙来给你指一指呢?”
宁从风头埋得更低,实在没忍住嘟囔了句:“或许我命中有此一劫...”
“荒谬!”
一声大喊,宁从风缩做一团,下巴贴着膝头,嘴唇抿成了一字。
叶自闲瞧他万般委屈,顿时又觉得自己这无名火撒得没道理,嘟嘟囔囔:“惨成这样你还信这个...”
风夹杂着黄沙扫过,他们身旁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得见砂砾簌簌摩擦。
黄风刚过,平地猛地炸起一声喊:“喂!小画匠!你画窟子吗?”那是胡子大叔的声音。
起身、迈步,蹬上十级步踏,宁从风见到了他的新委托人。
辰一清翘着腿,坐在一张圈椅中,手臂舒展的搭在圈形扶手上,微微昂起头,视线在叶自闲身上扫了两圈。
‘神仙会保佑你吗?’
‘谁冒犯谁?’
区区凡人,胆子倒不小。
辰一清鼻子里冷哼一声:“你那脖子怎么回事?”
“啊...”叶自闲飞速瞟了一眼,确定是在问自己,抬了抬手,还是没摸上去,手掌卡在腰侧,眼神有些闪烁:“我是个捕快,前两日抓犯人弄的。”
“哦...”辰一清晃晃腿,转向宁从风:“那你就是画匠了?”
宁从风还沉浸在眼前金主爸爸阳刚帅气的五官上,直到叶自闲伸手拍了拍他,才恍然回神:“啊...对对对,请问辰辰辰公子需要画什么?”
辰一清想了想,起身两手负后,定定的站着。霍雅石窟的接待处甚至比不上寻常人家一间耳房大,他又高又壮,站在这里那是实实在在的‘顶天立地’、‘排山倒海’。
只见他双肩向后舒展,挺起胸膛,中气十足朗声道:“就画赤雷灵真大将军吧。”
“哈?”
宁从风属实没想到人生的跌宕起伏如此刺激,这位新的委托人买下霍雅最大一窟,要绘制一个巨大的,自己没听过的神仙。
不仅是他,就连胡子大叔也没听过。
见金主面色一沉,胡子大叔一把扯过呆在原地的宁从风,飞速在满满一窟收藏拓本里翻找许久。日头向西偏去时,才自一本年代久远书页破损的小册子里找到了这位赤雷灵真大将军——虎头人身凶神恶煞。
宁从风不知道为什么金主爸爸那张帅气的脸变得更臭了,他和大叔都担心对方嘴里会不会蹦出个退字儿。
可有些情况还得据实相告。
他战战兢兢的说需要些时间做准备,画个底稿,石窟太大还得多备些色料云母什么的才能正式开工。
毕竟他从没画过这位大将军,不打个底稿,再请金主看过实在没底儿。
说完又忐忑不安,担心金主爸爸或许心急,要叫他赶紧开始;又或者干脆只说俩字儿——算了。
谁知对方眉目展开,话锋一转,要包了他食宿,回同川做足准备再开工。
他近日厄运连连,眼下进展峰回路转,小心脏实在有些承受不起。
“这不挺好的?放宽心跟着去罢。”叶自闲与他行至门口,拍着他肩头安慰:“回头画完了到漠县寻我便是,之前的承诺都有效。”
宁从风拱手,满眼感激实难言表。
“嗐,别这么瞧我。”叶自闲摆摆手:“我不是行内人,可近水楼台,也听得不少。霍雅不是大窟,没名气,要想站稳脚跟不容易。可若是以同川一些画院做倚靠,去些大窟名窟画画,倒也有机会。你叶大哥没什么本事,朋友还是有几个的。今后你有了名气,吃香喝辣的带上我就是!哎!别跟我客气,什么谢不谢的肉麻话就省了啊!待会儿辰公子出来...”
嘭!
宁从风后颈一阵剧痛,眼前的叶大哥说着话突然倒下,他来不及开口,便跟着沉入一片黑暗。
“大将军!不行啊!”一个圆脸,颧间遍布着些许褐色小斑的少年死死抱住辰一清腰间,压着嗓子又急又怕:“不能抢凡人的东西!”
“我没下死手!穆彤你给我放开!”辰一清伸手去抓宁从风的行囊,偏生穆彤——他的座驾穆彤云,现已化形少年,扮作跟班——一身牛劲儿,死命将他拖着。他主子伸手抓的哪是什么物件,分明是打开上清闫浮山思过三百年的门把手。
每回他暴走杀红眼,整个仙界只有穆彤云能不靠仙力拉住他。
“大将军不是说找机会要来或者买来吗?为什么变硬抢了!”
“我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你放手!”
“那么姓叶的家伙呢?你不是说他有些奇怪,要好好调查吗!”
“等我先拿到石头再行调查!”
咕——
“...什么声音!”僵持间辰一清额头青筋暴起,卯足了劲儿展臂勾向行囊。就差一点点!
“那是我肚子在叫!大将军住手吧!带我吃饭!从长计议!”穆彤咬着牙又将主子往后拖了一把。
“开什么玩笑!”辰一清咬牙切齿:“神仙怎么会...”
咕噜——咕——
一阵悠长的响声飘过,四周顿时静得骇人。
辰一清泄了力,目瞪口呆地望向穆彤。
少年就这么挂在他腰间,一只膝盖几乎贴地,足下早已踏出深深印记。抬头睁着圆圆的眼睛,神色清朗:“大将军你也饿了。”
黄风卷起细砂打着呼哨刮过,辰一清鬓边滑下冷汗,低声道:“穆彤,变回去。”
“变不了啦!”十几岁的少年刚进变嗓期,声音还有些脆:“从刚才起我就感觉不到仙脉涌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