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作品:《上仙不思凡》 第一章
宁从风是前天出关的。
接连走了两日,边关城池早已甩在身后不见踪影,满眼尽是密云低沉阴霾,黄沙飞舞肆虐。
此行运气实在差,天气不好也罢,顶着风沙好不容易投宿酒肆,偏生遇上打劫,银光森森带着陈年血腥臭的利刃架在脖子上,他脑海中掀桌子搏一搏的想法只存在了零点一秒,随即掏出银子乖乖交出去。谁知劫匪竟想灭口,见那利刃高举,宁从风生生晕了过去。
他在后半夜醒来,酒肆里血腥弥漫,乌漆麻黑,心惊胆战等随着风声隐隐传来的狼嚎不再响起,才背起行囊仓惶出发。
没走一个时辰,刚泛点鱼肚白的天空霎时晦暗压抑,他来不及抬头,狂风便卷着砂砾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宁从风脚下站不住,被刮得满地打滚,眼睛也睁不开,面上如刀割一般,耳中风声呼呼大作,夹杂着呲啦呲啦的碰撞摩擦,顷刻间耳道里灌进无数砂石。
他从未遇上这种情况,站起来是不可能了,只得勉强爬起身重心下沉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可眨眼的功夫砂砾已埋至腰间。
‘完了...’耳朵里砂石摩擦激得他浑身汗毛树立,‘再不起身就该被埋了...’
偏偏脚下砂石松动下沉,似一只蠕动的咽喉,将他绞紧吞咽。
‘......’
宁从风心下那点绝望还没冒出来,一股强大的力量自腕间传来,呼啦一下,他几乎被提了起来。
可耳边隐隐听见一声:“我去...”随即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与随之而来的撞击叫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宁从风面上忽地一凉,惊醒之时倒吸一口凉气,又被口中干涩腥苦之物呛得眉心发酸,随即一翻身猛烈地咳出一堆混着血色的砂砾。
好不容易顺过气,狠喘着甩甩头,两手在面上一抹,惊魂未定四下打量。
可惜视线一片朦胧,只听得身边有一男子急迫道:“你打哪儿来?怎么能在沙暴里蹲着?”
宁从风又再狠狠揉了揉眼睛,砂砾摩擦眼皮,终于催出泪水,视线清晰开来。
只见他身旁坐着一位身着玄色劲装男子,脖子上挂着似乎是蒙面的黑布,束发于顶,发间混着成片的砂砾,乱糟糟的。面上沾着些细砂,混着灰黑污渍,却难以遮住年轻俊秀的五官。他在三连问中皱起眉头,可那眼里没半点恼怒,倒是像有些怜悯似的。
“我...是...多谢...咳!咳...”宁从风一开口,那嗓子眼里残留的砂砾又磨得他一阵干咳。
男子瞧着他狼狈的样子嘿嘿一笑,修长的眉也舒展开来:“你这细皮嫩肉的中原人,什么都不懂就敢来这儿。怎么?逃亡?瞧着不像凶犯,倒像个读书人...难不成是躲债?还是...”
宁从风一手捂嘴一手慌乱地摇摆:“不...不是...”
男子将水壶递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好奇道:“那是什么?箱子里背着啥?是行商?”
宁从风嘴里终于清爽了,这才开口:“我是去霍雅石窟里作画的...”他见那男子挑了挑眉,忙不迭双手作揖:“多谢兄台出手相救!”
男子摆摆手:“嗐!”再开口语气又满是狐疑:“你出关不带罗盘吗?”
“带啦。”宁从风忙从怀里掏出那通体布满岁月痕迹,甚至有些破裂的罗盘捧在手心,展示给眼前男子,以此证明自己并非毫无准备什么都不懂。
男子一把抢过去,转来转去地研究。
“兄台...这是...”
宁从风这时才觉出方才行为实在冒失。这罗盘可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能换点碎银的物品,眼前这人虽救了自己,可到底什么来头完全不清楚。
万一...
他默默咽了口唾沫,这才发现二人身处一个硕大的地下空间,不远处顶部好大一个破洞,砂石正如几缕又窄又细的泉水缓缓向下流淌,在地面高高堆砌,想来二人没摔死,全托了沙堆的福...
除了破洞中透进一缕光,四下一片黑暗。
宁从风后背爬起一串寒颤,昨夜那些凶神恶煞的沙匪——他是听掌柜这么叫的——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眼前这人...相貌出众,一身劲装肩宽腰窄,薄薄的料子盖不住精炼修长的身段,瞧着就是个武人。语气中虽没有那种匪气,却也实在算不上正气。
‘真是愚蠢...坏人会写在脸上吗?宁从风你这个傻子...’他暗自叫苦:‘主动奉上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现在好了,眼看就得死在...’
砰的一下,那破破烂烂的罗盘落在他因紧张而僵硬的腿边,指针因撞击而微微抖动。
“带个坏罗盘进巴格里,”那男子语气平淡,边说边起身拍了拍手:“跟你在沙暴中蹲地上一样愚蠢。”
“......”
宁从风迟疑地捡起罗盘,盯了半晌不敢相信。
“霍雅在乎达善科,不在巴格里,你走偏了。”
“...啊...”宁从风恍然大悟:怪不得走了两日还没到...原来罗盘坏了...
男子高挑身形投下的阴影罩着他,宁从风嘟囔道:“昨日酒肆老板明明说霍雅不远了啊...”
男子打量四周,拍拍衣衫,霎时激起一阵飞尘。
这距离太近,宁从风又被呛咳起来。
“起来,我带你出去。”
“......”
“干嘛?要我找个八抬大轿来请你吗?”
“......”
男子见他愣神,两手叉腰,居高临下看着:“孜州漠县捕快叶自闲,我追一伙沙匪五六日了,这帮人有点本事,在漠县杀了人一路逃亡,故意留下不少线索扰乱视线,导致我总是慢一步。放心好了,我不是坏人。”说着话自腰间取下差牌抛给他。
宁从风躲闪不及,那木质差牌在他前额吧嗒一磕,弹进手中,待仔细看过后,立刻爬起身来作揖,恭恭敬敬道:“原是叶大人...我...”
叶自闲挥挥手,拿回差牌收好,皱着眉头:“大什么大人,小捕快罢了。”又转身一把提起他的行囊塞到宁从风怀里:“看看东西少没少,这地方得现找路,检查好了赶紧出发。”
宁从风借着检查的由头,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猜忌:他说自己是捕快,叫他大人又不乐意,哪有不爱被叫大人的官差?会不会是沙匪假扮捕快?会不会是个变态杀人狂?
当他打着寒颤回神时,已经跟在叶自闲身后不知走出了多远。
‘总之...’宁从风一手扶额,在内心骂了自己一百二十八遍‘窝囊没出息为什么不敢跑不敢发问’之后,总算意识到了最关键的问题:‘我没办法靠自己走出去...’
“我问你话呢!”叶自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高兴。
“...啊...啊?”
“啊什么啊?”叶自闲一手举着火把,语气有些重的又问了一遍:“去石窟作画,只有大画师才自带色料。就你那箱子里的分量,想来在中原名声显赫吧?”
“不...不是的...”宁从风低声道:“我连画师也称不上,一个小画匠罢了。只是委托人付不起料银,我不能用窟中色料,所以自己备了带过来...”
“能让你背着这么多色料走到这儿,委托人给你的报酬不低吧?”叶自闲说着话,举高火把,抬头看了看,不过没发现什么,只好继续前行。
“也...没有...”宁从风头埋得更低了。
“那你图什么?”听他不答话,叶自闲站定了转身道:“你不会真的是中原逃出来的凶犯吧?伪装成画师躲避追缉...”
“不是的!”宁从风一抬头想解释,却借着火把光亮,瞧见这人身后石壁上陈旧斑驳的线条,连忙一步迈开,凑到石壁前仔细端详。
叶自闲视线追着他,移至墙面亦是一怔,随即两步跟上前。
与刚才经过的都不同,那石壁相当平整,其上用各种色料绘制出大大小小的人物,线条苍劲优雅。火把光晕有限,他们没法看清全貌,却能依稀辨出那些人物身处天宫,浮云弥散,飘飘扬扬。
宁从风谨慎地用手指轻轻摩挲,沿着墙角缓缓迈步:“这...这壁画少说也有四百年...太美了...”说着话兀自往后退了几步,盼着视野再广些。可这洞窟并不宽敞,更像是一个甬道,他实在没法看清高处,只得拿过火把继续沿着墙根往前挪步。
“这笔法...比师父都高明...”他仔细地上看下看,却发现一堵石墙生生挡在前方。
宁从风想也没想伸手撑在石墙上,谁知手掌全然没有受力,噗通一声穿墙而过,直直地趴倒在地,火把脱手滴溜溜滚到一旁。
这一摔他毫无防备,胸间堵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下一瞬又被人抓着后衣领提起来,腿上也没准备好,生生站了两次才稳住脚尖。
“咳!咳...”宁从风一转头,果然是叶自闲提着他,一脸肃穆正视前方。他顾不得环视四周,颤抖着问:“刚刚刚刚才我们是是是穿墙墙墙了吗?”
“嗯。”
这人怎么回事?我们刚才穿墙了!他怎么这么冷静?不对!他那是什么表情?为什么这么严肃?那边有什么?
宁从风不敢往下想,额上的冷汗噗一下全冒出来,背心也在一瞬湿透。
他死死盯着这人,偏偏叶自闲抿着嘴什么也不说,少顷五指一松,宁从风脚跟落地间踩到个东西。
有点硬,还抽了抽…
他僵硬地转头,借着火把将熄未熄的微光,见到地面上一个灰黑腐朽的人体骨架。随即,他听见自己喉咙发出咕咚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根金色的绳子,宛若灵蛇向着骨架逼近。
那骨架就在宁从风脚边簌簌抖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左一下右一下地闪避,不出三下便被捆了起来。
“啊!”那骨架发出尖叫:“救命!救命!”
宁从风瞪大了眼睛,汗液顺着太阳穴滑到下颌。只一瞬间,被金色绳索紧紧捆住的骨架刷地滑出了他的视野。
一切发生得太快,宁从风反应过来见到什么时,浑身早已抖得像筛子,双腿也因紧张开始发麻,他不敢去看另一边,只好僵着脖子,卡顿地转头,再抬头,面色铁青地看着叶自闲,压着嗓子颤声问:“这是...什么...”
叶自闲仍盯着远处,气定神闲:“溟鬼。”
宁从风的脑子自穿墙以后就已停止转动,可眼下却担心起一件事来。
“你你你你一直在看什么...”他深深呼吸,嗓子里总算挤出一句完整话:“那边是不是有更多?”
“不。”叶自闲欣然一笑,以极低的声音说:“那边有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