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隐情

作品:《追将军记

    本着对皇帝陛下谆谆嘱托的负责态度,和对至交好友迎接新生活的殷切期待,袁大公子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终于成功将婉心郡主忽悠出了洛仙居,远离了随时可能泄露天机的说书先生。


    夕阳已斜,天色已暗。


    东市的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袁沐心不在焉地拎着店掌柜精心挑选的红木食盒,长于吟诗作赋的脑袋还在费力地思索着如何应对可能到来的刨根问底。


    阿婉则在身后琢磨着,怎么才能从袁沐嘴里套到更多内幕,还能不失矜持不丢面子,省得以后皇帝表哥知道了来嘲笑她。


    两人各怀心思踏出洛仙居的大门,就瞧见熟悉的身影在阶下负手而立,正是故事的主角。


    “我就知道你走不远。”袁大公子感觉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梁铮闻言,缓缓回过头来。


    热气未散的暮色里,余晖犹在,碎金般洒在他的眉间唇角。紧抿的唇,微眯的眼,英挺的鼻梁,刀刻的棱角,一身素净的衣衫更衬得他眉目如画,英飒非凡。


    阿婉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什么英雄佳人昔日旧闻,一瞬间统统抛在脑后,满心满眼只剩下那人回眸的模样,和那双好看的眉眼。


    这就是那个名扬四海威震北夷的少年将军,那个让她心心念念,不惜只身从燕都而来都要见上一面的人。而现在,她不只是想看着他而已……


    改天,呃不,明天她就要去找皇帝表哥问问,这梁大将军的婚姻大事他能不能做得了主……


    呃,等一下。


    在理智尚未完全丧失之前,阿婉及时醒了醒神。刚才那个无耻的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她难不成是要明目张胆地逼婚?


    不行,绝对不行。此等穷凶极恶逼良为娼的手段,一定会使敌人生出鱼死网破拼死抵抗的决心,那样就太被动了,搞不好还会弄得两败俱伤。


    不行,她一定要沉得住气,徐徐图之。


    梁铮觉察到了钉在身上的视线,蓦地抬眼望来,沉沉眸色下不知道藏着怎样的心思,却在撞上阿婉目光的一瞬匆匆避开。


    一排贝齿轻咬下唇,阿婉默默攥紧拳头,此一役当真是任重而道远,路遥而多艰啊……


    袁沐好似对这一切全然无觉,一边招呼着店小二把三人的马牵到近前,一边催促两人上马离开。


    一向自负于口舌的袁大公子此时巴不得早点脱身,免得在郡主莫名良善的眼神攻势下一不小心说出些什么伤人姻缘的旧事来。要是那样,叫他有何颜面去见皇上……


    对了,还有那个说书先生,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这件事确实需要处理一下。


    袁公子骑在马上,回首遥望消失在视线里的洛仙居,凤目微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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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回到驿馆,满怀心事的阿婉独坐月下,面对着食不知味的酒菜思绪翩翩。


    从洛仙居回到驿馆的一路上,她都被笼罩在梁大将军孤傲沉默的气场中,一个字也没能问袁沐。


    袁沐也是一副宁死不能得罪武夫的认怂态度,任她怎么朝他使眼色做小动作,袁大公子就只会皱眉,摇头,看天。


    任她满嘴银牙咬得咯吱作响,也是毫无用处,那些未曾听过的陈年旧事依旧是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看着梁铮沉默的背影在暮色中慢慢远去,她才忽然醒悟,这几天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步步紧随,借着皇帝表哥的助势明目张胆地围着他转,从来不曾问过他是否愿意有她相伴,是否期许她的出现。


    论年纪,他只比大哥小一岁。寻常的官宦人家,这样的年纪早就成家生子了,更别说像他这样名声在外圣宠至极的朝堂红人了。


    加上他的养父梁成劲老将军在朝中也是地位斐然,想与之结为亲家的朝臣不说几百也有几十。那么多“出身名门才貌双全的佳人”眼巴巴地送上门去,可为何他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虽然近几年屡有战事,可京中的将军们也不是常年在外带兵,不可能是因为无暇顾家。再说,皇帝表哥那么器重他,肯定也对他的终身大事有所考量,可为何迟迟没有为他指婚娶妻?


    阿婉想起爹娘为了大哥的婚事着急上火的模样。


    难道梁铮和大哥一样,喜欢上了一个不可能相守的女子?一个异族之人,在北疆的草原上遇见,相互生了情愫,却不得不分隔千里……


    还别说,梁铮今日从洛仙居匆匆离去的样子,和那时大哥失魂落魄的模样真有几分相像。


    “哐当”一声,白瓷的酒盏从阿婉手里滑落,在石阶上摔了个粉碎。


    一抹阴云幽幽飘来,遮住了弯月,留下满园暗影。


    不会吧,不会真的这么巧吧?大哥的境遇已经让阿婉觉得像是戏本里的故事了,这样的事不可能在她身边发生第二次吧?


    说到戏本,阿婉又想起了洛仙居的那个说书先生。他要讲的那个关于英雄佳人的故事会是怎样的?那个故事又有几分和现实相似呢?


    阿婉从石桌前站起身来。她现在忽然无比想听到那个“且听下回分解”的故事,不管它是不是真假难辨的市井传言。


    还有那个袁沐,好像也知道些什么。尽管他在梁铮面前什么也不说,可私下里说不定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什么。这也是条不能错过的线索。


    还有皇帝表哥,他大概也不知情吧?不然怎么会如此大马金刀地就把自己往梁铮身边推。那就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若是梁铮真的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呢……


    唉!还真是棘手呢!


    阿婉举头望明月,握拳沉思。爹说得果真没错,攻城之策攻心为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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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洛仙居的伙计们还在睡眼惺忪地收拾后厨的食材,就被一阵十万火急的砸门声惊得睡意全无。


    店掌柜心惊肉跳地把还未迎客的大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张望。


    门外站着一身粉白骑装的阿婉。


    店掌柜脸上的表情惊疑莫辨:“是姑娘你啊。”


    阿婉点头:“是我。”说着抬脚就要往里面闯。


    店掌柜赶忙抓紧门闩,挺身去拦:“哎哎,姑娘,我们店今日还未开门待客呢。”


    阿婉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摆手道:“没关系,我不是来吃饭的。”


    “那您是?”不知怎的,店掌柜竟有些紧张似的朝屋中望了一眼。


    “我是来找昨天那位说书先生的。”阿婉跟着往里望了一眼,大堂一角的戏台空荡荡的,放着醒木和折扇的案台也不知所踪。


    店掌柜听到“说书先生”四个字,就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冲阿婉连连摇头,满脸不愿惹麻烦的为难表情:“不在不在,他已经不在我们店里了。”


    “不在店里了?”阿婉终于后退了半步,“那他去哪儿了?”


    店掌柜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也只是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本来就是四处游历的说书人,只是在这儿暂时落脚。或许是挣够了银子,昨天说完那一出就走了。”


    “昨天走的?”阿婉细眉微皱,“昨天都那么晚了,他怎么不等到今日一早再走呢?”亏得她怎么早起身,连皇宫都没去就赶了过来。


    店掌柜愣了愣,接着便可劲儿地点头:“是啊,我也说让他再等两日,听他说书的客人也不少。可他就是要走,或许是接到家书也不一定。”


    “他家在哪里?往哪个方向去了?”


    “姑娘,这我哪儿知道啊。您就别为难我了。”店掌柜的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瞧店掌柜不像是故意搪塞,阿婉只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失望地告辞离开。


    望着阿婉离去,店掌柜终于深深松了口气——


    昨日袁家公子去而复返,递上一张百两的银票,让那说书先生尽快离开京城。


    还叮嘱他,若是同行的这位婉姑娘再来问起,一定不能让她知道说书先生的去向,更不能让她知道这事与袁公子有关。


    店掌柜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贵客不说缘由,他便不问,贵客说会有麻烦,他便赶紧听吩咐躲开麻烦。况且说书先生也拿了银子,自己两头不得罪倒也干净。


    就是可惜了那没说完的话本,那些听了一半的客人们怕是听不上了……


    没有堵到说书先生的阿婉整个人都不大好了,一脸寡欢地牵着枣儿从渐渐热闹起来的朱雀大街上走过。


    拐过巍峨的皇城一角,通往前朝的南安门外,候着主人下朝的马车小厮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有还未登上马车的朝臣瞧见了阿婉,便谦谨地躬身施礼,起身时还会忍不住多朝她的面貌看上几眼。


    阿婉的脑袋里正盘算着,没了说书先生的市井故事做铺垫,自己该怎么从袁沐嘴里多套出些靠谱的消息,对朝臣们的回礼便有些心不在焉。


    “郡主。”一身朝服的袁沐不知从哪里闪身出来,身旁除了昨日那匹相随的白马之外,没有旁人。


    没有旁人?!


    阿婉嗅到了战机,目光在以袁大公子为中心的圆圈里四下扫视。


    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袁沐好笑地瞅着她:“郡主是在找梁将军吧?今日皇上单独留他议事,要等一会儿才出来。”


    阿婉眯起一双杏眼缓缓点头,脸上的表情非但不失望,反倒有些……如愿以偿。


    善于察言观色的袁公子有些摸不着头脑,目光迎上阿婉所有企图的眼神,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危机感。


    阿婉神秘地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些。


    袁公子忐忑地凑上前去。


    阿婉压低了声音神秘道:“袁公子还记不记得,昨天洛仙居那个说书先生没讲完的故事?”


    干了亏心事的袁大公子心中一惊,面上却是声色不露:“有些印象。难道郡主今日还想再去听下一回?”


    阿婉惋惜地摇头:“听不了了。我刚刚去了趟洛仙居,他人已经离开了。”


    “这样啊。”袁大公子深沉而遗憾地点头,心中默默庆幸,幸亏自己下手够快,谁能想到婉心郡主行动力如此之强,一大早就杀过去了。


    可是瞧着郡主凄凄切切,庆幸过后又觉亏心的袁大公子还是多嘴补了一句:“郡主也不必为难,若是想知道什么事,来问我便可。”


    一直不知如何铺垫的阿婉也颇觉意外,没想到袁沐竟然如此爽快地切入了正题。


    真够意思。阿婉感激地望了望袁沐:“我就想问问你,梁铮他,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袁沐默默在自己的舌头上咬了一口。所谓言多必失,当真是先人圣言啊……


    不过他袁公子可不是凡人,那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大殿御驾前都谈笑自若出口成章,眼下这点困境……还真有点棘手。


    若是说真话,岂不是辜负皇上一片苦心。


    可若是说假话……他凤目微扬,正对上阿婉清亮目光。如此真性纯良的郡主,他也不忍心欺瞒啊……


    袁公子无语,垂眸默默思忖。


    阿婉见状,心中一凉,难不成还真有什么难言的隐情?那她这几日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袁公子左右思量,酝酿了半晌,终于整肃仪容悠悠开口:“据在下对梁将军的了解,此时此世并未有哪个女子让他心中挂念。”


    此时此世……这应该是实话吧……


    如此文绉绉的说法让阿婉的反应慢了半拍:“真的——没有吗?”


    袁沐高深莫测地摇头:“没有。”


    阿婉听见心里石头落下的声音,捎带着激起了一阵荡漾的涟漪。


    真好。她还能争取到他。管他什么陈年旧事前世今生,一个“此时此世”足矣。


    兵部今日要商议最近北疆换防的事宜,袁沐不等梁铮出现便匆匆辞别了阿婉,带着一脸如释重负离开了。


    重拾信心的阿婉又等了半个时辰,才瞧见梁铮从里面走出来。同行的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


    其中两人最是扎眼。


    一个儒雅狷介,一个勇武犀利,虽都已发须半白,却皆腰背笔挺,风骨依旧。他们二人的袍服上一绣仙鹤一绣麒麟,俨然是两位一品大员。


    两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脸上都大写着对对方的不满。相随的几位老臣也各自站队,时不时加几句议论。


    她还瞧见一身朝服的梁铮在那老将军的身后半步紧随,却只是拧眉听着几位老臣争执,并不插话。


    阿婉怕打断人家的正事,便也不言语,只在原地默默等着众人走近。


    “梁将军这是好大喜功,置百姓于水火而不顾!”


    “哼,丞相你才是贪图安逸,养虎为患,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你,你个鲁莽武夫!”


    “那你就是个误国书生!”


    “……”


    “……”


    眼见着两人要上升到人身攻击,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嫌弃,众人迅速放弃了各自立场,熟练地开始劝架:


    “哎呀,丞相大人,您这可是能撑船的肚量,就少说两句吧。”


    “哎呀,梁将军,您大人有大量,也别跟丞相大人过不去了。”


    ……听得满脸囧相的阿婉一下子猜出了两人的身份,文臣一定就是当今丞相袁稷,武将嘛,便是梁铮的养父梁成劲老将军了。


    在燕都时只听说两人一文一武,都是朝中肱骨重臣忠臣良将,文治武功各有所长,撑起了大周朝廷的清明盛况。


    没想到今日一见,不但两人皆器宇不凡口才了得,而且还是一对针锋相对直来直去的拌嘴冤家。


    阿婉犹豫要不要上前劝架,蓦地撞上了梁铮望过来的目光。


    一向凝眉冷面的梁大将军竟然可疑地避开了她的目光,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阿婉自动把这个动作解读成了向她求援的信号。于是,她故作老成地迈开步子,牵着枣儿朝几人走了过去。


    对瞬息万变的战局天生敏感的梁大将军迅速判断出了阿婉的意图,他极其配合地挺直了身板,远远地拱手见礼:“郡主殿下。”


    这句话比其他所有的劝阻之词都好使。他话音未落,身边的争执吵闹已然全部停歇。


    众人都循声发现了阿婉的存在,纷纷垂首施礼。


    阿婉浅笑嫣然地走上前来,免了众人的礼,还不忘有模有样地客气两句:“本郡主是不是打扰几位大人商议国事了?”


    “哪里,哪里……”袁丞相和梁老将军带头客气回去。


    “那就好。”阿婉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盯住了梁铮,“如果没别的事,几位大人就先回去吧。本郡主要跟梁将军说几句话。”


    皇上果然说得没错,这位婉心郡主对年轻有为的梁铮将军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意欲不轨。


    众人皆了然地瞅了瞅梁铮,自觉自愿地告辞离开了。


    梁铮顶着这些**裸的目光,看似淡定地垂眸而立,直到原地只剩下他和阿婉两个人。


    为他牵马的小厮早就被阿婉打发走了,只剩下拴在不远处的坐骑。


    阿婉刚才绷起来的端庄婉约开始崩塌,冲梁铮笑得和善又狗腿:“梁将军,你今天是不是还要去军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