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变成老虎
作品:《别路周道如砥》 一桌的人正笑闹着,突然一个年轻人从包厢外边急匆匆地跑进来,赶到林英龙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一张折好的黄纸。林英龙接过,展开神色复杂地看了很久,越看脸色越差劲。
“怎么了?”
“求的签出来了。是大凶。”说着,她把签翻过来给桌对面的各位看。众人应声围上去,只见泛黄的签纸上,略显空旷地竖着印着两列繁体字。靠右那列大的写着“大凶”,左侧的小字则是三个字:“缘袂煞。”
“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姜名水眯眼辨认着好久没用过的竖写繁体字,刚觉得那列小字读起来有些熟悉,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陌生而沙哑的声音:“缘袂煞。闽南土话,缘分没尽。”
众人闻声,一道转过头去,是一个奇怪的陌生女人。娇小个子,一身暗色,戴着帽子、眼镜和口罩,看不见面容。
林英龙最先反应过来:“花……编剧!你来了!”她迅速地把签纸收起,拉着这位姗姗来迟的花编剧逐个介绍在场的其他各位主创。
“我是我们这次的制片,叫我林英龙……这位是我们的导演荣禄甫,您有他邮箱但今天应该也是第一次见……这是总摄像,切撒雷勒瓦托……”
这位编剧一路顺着林英龙的介绍挨个转过去,没有更多的表示也没有握手交换姓名的意思,还顺势躲过了切撒雷自来熟的拥抱。她全程面不改色——当然她的“色”到底如何别人也无从知晓——但姜名水不知怎么地,直觉地感受到她看向荣禄甫的时间最久、也最难以捉摸。
“这是我们的女主演,姜名水……这位是我们组这次最大的投资方,银信投资的小姜总,姜南枝。这两位还有荣导一样,都和您是老乡。”
林英龙挨个介绍完毕,对方全程没有发声应答。正当大家都以为她要继续沉默、直接加入晚宴时,花女士却突然开口了:“南枝……哪个南哪个枝?”
在一众人间突然被点名的姜南枝也倍感意外:“南方的南……枝条的枝。”
“是梅花的意思?”
“是的。”
女人点点头——这大概是她突然露面至今幅度最大的动作了,“我叫花萤。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您来的不巧了。前面林制片去天后庙求签,结果谁想得到呢?居然抽到了个大凶。”
“看来是老天不要人拍这本我写的本子了?”
“我倒是有个问题……缘分没尽,怎么是大凶呢?听上去是吉签啊。”
“缘分嘛,未必是善缘,也可以是恶缘,或许是你以为自己已经摆脱掉的人或事,缘分未尽,还要找上你呢。”她话音刚落,突然外头轰的一声巨响——预报了许久的台风,如期而至了。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再加上方才“大凶”的预兆,一时人心惶惶。剧组在饭厅里其他桌的各人也都躁动起来,显然是凶兆的消息已经传播出去。四下里一片人声嘈杂。只有花萤还泰然自处地落座了,似乎对自己第一本剧作突遇险境也毫不担心。
姜名水沉默地端坐着,眼神还没从花萤身上移开。从刚刚她点名姜南枝起,姜名水就发觉自己很难不在意她的言行。而她刚才的最后那句话,则更是让姜名水听出了一份意有所指的味道。
想要摆脱的恶缘、还要找上门来的人……她这是在说谁呢?
正沉思着,手上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什么人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的。她顺着方向抬起头:是姜南枝。
她立即想要抽出来,却被他按住了。
“没有人会看到的。”她看到他用口型对她说,“是心脏吗?心脏难受?”
她这才发觉他的目光里只有焦急和关心,没有之前的戏谑调笑。、
“没事。”她冲他轻轻摇摇头,用另一只手也覆过去安抚他,“只是在想事情。”
“我是觉得,封建迷信不可取。”荣禄甫抬高了的声音从桌对面传来,语气却还是笑意吟吟的,显然是在劝解林英龙,“倒是大家的档期不可误。”
姜名水同姜南枝一道转过头去,林英龙脸上还是一副忧愁的表情,显然并没有被说服。
“不论如何,我还是希望明天开机顺利,不过现在看来,无论是我们制片的脸色还是外面老天爷的脸色都不容许。”荣禄甫站了起来,洪亮的声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诙谐的语气着实逗笑了众人,氛围轻松了一些,“今天的一切可真是都精彩极了,我先失陪了,各位晚安。”
他在一众“晚安荣导”声中大步流星地走到饭厅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头:“对了,小姜。我是说这位小姜,小姜老师,我们的女主角。你还记得我们那天试镜时你提的那个问题吗?一会儿你方便的话我在你酒店的会客厅等你。”说罢,他不等她回答,就径直消失了在门外。
姜名水当然不可能忘了试镜那天的任何一件事,和荣禄甫这个级别的导演独处的每一分钟对她这样正处上升期的女演员都是无比珍贵的。这次电影讲述的故事是一个大员女孩,她的全部青春都在大员岛的戒严时期度过,她渴望自由渴望爱情更渴望岛外的世界,却因此同情人私奔却被欺骗抛弃,此后经年,她又重回岛屿回忆往昔。试镜当天,姜名水被给到的剧本片段是女主角在岛上重新找到了当初的爱人,却发现对方已变成了自己最唾弃最不齿的样子。对于女主的反应,本子上是一片空白。荣禄甫以为她会利用机会彻底报复这个没有还手之机的仇人,但姜名水却认为,复仇反而不是她想要的全部。
回忆至此,姜名水急切地从姜南枝那里抽出手来,回头却看到他询问的眼神。“只是讨论剧本,你一会儿帮我回去跟姚杳说一声。”
姜南枝只得顺从地放开了她,沉默地看着她离去。
“你们很熟?”他循声回头,是花萤。
“小时候罢了。”
花萤听了却似乎没有相信,“你知道的,俗话说,‘不要总是凝视着一个只留给你背影的人’。这个姜小姐从刚才起就只盯着我呢,像盯老鼠一样;她是像猫一样谨慎,似乎也会像猫一样不懂珍惜人感情。”
“我没什么感情好让她珍惜。”姜南枝简短地答复。
“是么。”
花萤的目光还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回想起她初次现身时对他的特别待遇,姜南枝总觉得不太舒服。他之前只是一直提防着荣禄甫,很明显,他们的导演对姜名水别有青睐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但他现在很难说在这位新来的花女士的衬托下,他们两个他会更反感谁了。
显然,在他的潜意识里,喜欢他妹妹的是图谋不轨、不怀好意,不喜欢他妹妹的更是品味不佳、罪加一等。
他也迅速找了理由离开了已经酒气酣畅的饭厅。
外头暴雨倾盆,大雨掩盖了一切,视觉、听觉通通失灵,雨中的人们都被动地成为自然的困兽。
而这只是台风的开始。
“今日晚八点,台风兰迪登员,带来黄色风暴预警,暴雨预计最短持续一周……”姚杳听着套间里免费的电视广播,整理着她和姜名水两人的行李。套间里有一个位于内部的主卧和一个靠外的次卧,连带着一大一小两个浴室。她一边手上动作,一边估计着预先铺好里卧的床就行;姜名水前面保证过今晚不会喝酒,自己也不用去接她。
“你回来了?刚刚林制片在群里发消息,说日程延后,开机拖到后天,看天气情况。”姚杳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味道越来越近,边开口边回头——
“小姜总?!抱歉,我认错人了,我还以为是……你走路声音真轻,和我们姜老师一样。”
“没事,大概习惯相似吧。”姜南枝没有看她,自顾自走过来上手帮她一起收拾姜名水的瓶瓶罐罐。
姚杳一阵尴尬,决定还是由自己来打破沉默:“我知道了。你和她,兄妹的事。”
“嗯,你知道了,”对方还是没有看她,语气不紧不慢,好像对此毫不惊讶,“她知不知道你知道呢?”
姚杳暗叹姜名水这是碰上硬茬了,只有在内心替自家老板自求多福,嘴上不得不如实相告:“她不知道,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呢。她打电话告诉的白熙姐——就是工作室大经纪,白熙转头就告诉我了。”
她听见姜南枝轻笑一声。
姚杳悄悄看了一会儿身边高个子男人弯腰动作,最终还是忍不住内心的疑问:“她那么躲着你……难不成你们之前,当兄妹的时候,关系很差?她对你很不好?”
“那倒没有,我妹对我可贴心了,”姜南枝终于直起身子,摸了摸下巴,只是继续用那副不紧不慢的语气回忆起来:
“吃饭总怕我饿着,”所以每道菜都要点但每道菜都吃两口就全给他;
“晚上睡觉还怕我感冒,”所以半夜偷偷爬他床夏天踢被子冬天抢被子;
“每天早上都跟我说早安,”即早上叫她起床没有哪天能逃脱她的起床气攻击;
“也经常关心我陪着我怕我无聊,”于是姜南枝每一天要帮她做的事就包括且不限于吹头发找衣服补作业挑葱拣姜剥虾跑腿拿快递另外还要他的自行车后座早晚准点车接车送。
“反正呢,对我是独一份的贴心。”对外人模人样在家对他一个人张牙舞爪窝里横当然称得上是“独一份”的。
“那真的很体贴了。”这是姚杳的真心话。
“确实。”姜南枝自觉有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