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三十八章
作品:《明珠入坊(探案)》 季琢玉回崇仁坊的胡饼铺子收拾些细软,崔恪背伤未愈,却执意要跟着。
季琢玉拗不过他,只得由他。
刚拐进熟悉的巷口,浓郁焦香的胡饼味便扑面而来。
秦姨正站在炉前忙活,半旧的窄袖短襦,本色的麻葛料子,洗得有些发白。
束袖带从手腕上方一寸缠绕,斜斜向上,一直缠裹到接近肘部下方才用力打了个死结。
动作利落地揉面擀饼,将生饼子放进炉子里烤,拿起筷子搅动碗里的新鲜羊肉馅子。
她用袖子抹去额间的汗珠,一抬头见季琢玉回来,脸上笑开了花:“玉儿回来啦,崔大人也来了,快进屋坐。”
“秦姨,这几日可累坏我了。“季琢玉耸耸肩,嘟囔着:”我在江南这几日,日日都想着您和花大叔呢。“
“你这丫头,才几日不见,嘴上什么时候抹的蜜,是想着我的手艺还是想着我啊。“秦姨擦干手,进铺子招呼他们。
季琢玉直笑,眯着眼睛,垂涎欲滴地看向旁边烤的金黄的羊肉胡饼,酥脆的饼皮上冒着热气。
“尝尝今儿刚出炉的胡饼,香着呢!”秦姨热情招呼,麻利地用油纸包了两个递过来。
崔恪接过胡饼,垂眸看着手里的饼子,似乎深思了一下。
“秦姨手艺绝佳,本官今日也有口福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炉边堆叠如小山的胡饼上,状似随意地问:“不知寻常人一次能吃几个?”
秦姨一愣,随即朗声笑道:“哎哟,那可没准,胃口好的壮实小伙一口气能吃十个,瞧他们吃的多吃得香,我看着也高兴。”
她口中的壮实小伙说的多半就是杨大牛。
崔恪面上不动声色,下颌线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十个?”崔恪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
他抬眼看向秦姨,眼神里带着一种莫名的认真,“那便劳烦秦姨,也给我来十个。”
“十、十个?”秦姨和季琢玉同时瞪大眼睛,脱口而出。
秦姨看看崔恪那清贵挺拔、怎么看也不像大胃王的身板,又看看季琢玉。
季琢玉皱起眉,扯了扯崔恪的袖子,压低声音:“大人,您伤还没好,不易多食胡饼,再说十个也太多了。”
她想起杨大牛那壮硕的身形,再看看崔恪……这能行吗?
杨大牛整日干力气活,在码头上跟船工一起搬货,胃口大的很,一顿能吃下十个饼子,还要再喝几碗浑酒。
崔大人一介文官……能吃下吗?
崔恪拂开她的手,只对秦姨道:“无妨,只管上。”
秦姨将信将疑,麻利地包了十个刚出炉的热腾腾胡饼,堆在崔恪面前,成金黄的小山。
崔恪拿起第一个,姿态优雅地咬了一口。
酥脆掉渣,麦香浓郁,确实不错。
他细嚼慢咽,动作依旧从容。
一个、两个、三个……他吃得又慢又稳。
吃下四五个,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咀嚼的动作也越发艰难,硬是没停。
季琢玉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又觉得莫名好笑。
大人这是在跟杨大牛置气?
杨大牛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有要跟他争个输赢的意思,他倒是记得清楚,刚到长安城就要吃下十个胡饼,以防落人之后。
崔大人比她想的还要幼稚,怎么在这种小事上如此孩子气。
她悄悄扯了扯秦姨的袖子,示意她看。
秦姨也是个人精,看着崔恪明明撑得不行还要硬塞,偏偏脸上还要维持风度的样子,又好笑又有点心疼,忍不住劝道:“大人,吃不下就别硬撑了……”
崔恪正拿起第八个,闻言动作一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咽下嘴里那口胡饼,声音略有滞涩:“尚可。”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吃胡饼。
季琢玉实在看不下去了,趁着秦姨转身招呼其他客人,飞快伸手抢走了他手里刚咬了一口的第八个饼,压低声音嗔道:“行了行了,再吃下去,该请郎中了,我拿了大理寺的银子要照顾好你,你不能出事。”
季琢玉真怕他把自个撑死。
崔恪被她抢了饼,手上的动作僵住,抬眼对上她担忧的眼神,若有所思。
他看看桌上剩下的两个胡饼,又看看秦姨忙碌的背影,最终抿了抿唇,没再坚持,顺带着紧绷的下颌线松了些许。
秦姨适时地端了两碗热腾腾的羊汤过来,笑眯眯地说:“大人,快喝点汤顺顺,您这胃口真好,身体肯定壮实。”
她竖了个大拇指。
崔恪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满意的光,矜持地“嗯”了一声,接过汤碗,小口喝了起来。
季琢玉在一旁,看着他那副明明撑得难受还要强装无事,偏又因秦姨一句话而隐隐雀跃的样子,差点笑出声,赶紧低头猛喝汤掩饰。
“好了,好了,我去收拾东西,大人您稍等我。”
季琢玉起身往后院,被秦姨横插一脚拦住,问道:“这才刚回来,又要去哪儿?“
“秦姨,您误会了,我不是要去哪儿,是要去大理寺小住几日,崔大人受了伤,偏偏厨娘前几日感了风寒不在衙门,我得亲自照顾大人。”
“你一个女儿家……”秦姨指着她,脸色微愠。
玉儿女扮男装跟着崔少卿查案,已经够荒唐了,如今还要去大理寺贴身照顾崔大人,这成何体统。
季琢玉并不在意,继续收拾东西。
“你日后还要嫁人呢,怎么能答应这事,他那么大一个官,家里会没有丫鬟?非得把你留在衙门,是为何?你动动脑子想想。”秦姨声音略低些,压着眉头。
她绝不答应玉儿去给人当妾室,崔少卿若有这个想法,趁早打消。
季琢玉手下的动作一停,眼睛忽得眨动一下,抿抿唇说:“秦姨,你多虑了,崔大人对我没别的心思。”
她依稀记得崔恪在江南道码头同新荔姑娘说的话,他担心她,紧张她,不过是因为她为他做事,尽心竭力,他不想让她这个“属下”出事而已。
说白了,她在他眼里,与崔十八崔十九没什么区别,都是他的左膀右臂。
季琢玉心里的失落和难过来的快去的也快,她想着能在崔少卿身边做事,钱拿得多,脸上也有面子,没什么不好的。
她尽好本分,做好该做的就行了,别的乱七八糟的少想为妙。
秦姨看看不远处坐在桌前的崔大人,再看看认真收拾包袱的玉儿,心里五味杂陈。
得赶紧为玉儿寻一门好亲事,必得是当那穿着大红嫁衣,八抬大轿迎进门的正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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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家穷些破败些也不要紧,总归是不能为人妾室。
季琢玉收拾好包袱,叫上崔大人回大理寺,崔恪走在前面,她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
刚出坊门,转入朱雀大街,瞧见一片热闹的景象。
宽阔的朱雀大街两侧,挤满了背着书箧的举子,个个青衫,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各地口音的交谈话语声,骡马的嘶鸣声,售卖笔墨纸砚和应考吃食的小贩吆喝声,汇集在一起,甭提多热闹了。
季琢玉被眼前各地举子赶考的阵仗惊到,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定住,拉了拉崔恪的袖子:“大人您看,那不是客栈里咱们见到的举子吗?”
崔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之前姓李的清瘦举子,背着沉重的书箧,挤在人群中艰难前行,弯着腰疲惫不堪,眼神却十分明亮。
“嗯,”崔恪收回目光,看着眼前万头攒动的景象,说道,“圣后登基,特开恩科,广纳贤才,过几日便是礼部开考。”
他语气颇为感慨:“寒窗十载,一朝跃龙门,成则青云直上,败再再待三年。”
“那大人也考过?”季琢玉问。
“考过。”崔恪一语带过,并未细说之前科考的事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十一岁考中秀才,十四岁中举人,十七岁中进士,年纪虽比眼前的这些举人小,却是他们当之无愧的前辈。
依稀记得,那日放榜,他是进士第十人,朝中不少大官榜下招婿,纷纷与他道喜。
有个簪花的小娘子气鼓鼓地瞧着他,终于还是上前推开他面前的人,嚷着说:“我是他家娘子,你们不向我一同道喜吗?”
那些大官纷纷笑着也跟她说贺喜的话,她拉起他就往人群外跑去,头也不回,好像身后是什么洪水猛兽。
季琢玉仰头看向一旁的崔大人,不明白他为何嘴角有笑意,眼神却是落寞的,好似陷入了某种思绪当中。
两人费力地穿过喧闹拥挤的朱雀大街,终于回到清静的大理寺衙署后院。
刚踏进院门,便看到崔十九端着一个红漆食案,上面摆着几碟精致小菜和一碗熬得浓稠的粟米羹,从庖厨方向走来。
他见到崔大人,笑着迎上来:“大人您可回来了,正好,刚做好的晚膳,您趁热……”
“不必了。”崔恪打断他,声音带着被食物顶到喉咙口的滞涩感。
他微微蹙眉,抬手极其缓慢地背到身后,深吸一口气才道:“饱了,撤下吧。”
崔十九一愣,看看食案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又看自家大人明显不适又强撑淡定的表情,疑惑道:“大人您……用过膳了?”
这回来的路上也没像样的馆子,大人是在哪儿用的膳?
“嗯。”崔恪不欲多言,只想赶紧到别院休息,缓缓胃里的八个胡饼。
他走远,金黄色的胡饼碎渣从深青色官袍的袖口掉落在青石板上。
崔十九眼尖,一眼就认出来了,大人晚膳用的正是羊肉胡饼。
若是没记错,季姑娘家里就是卖羊肉胡饼的,大人从前不是不吃羊肉的吗?
崔十八走前给他留有书信,写着每每衙门小厨房里烤羊肉,都要记得叮嘱厨娘另做膳食给大人。
他能想到,等十八回来,看到现如今的大人,会多么惊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