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融雪

作品:《当春乃发生

    程霁在机械闹钟第三声铃响前准时醒来,他摘下眼罩,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闹钟背面的精钢发条旋钮,比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突兀的电子音,这种触感更能让他迅速进入清醒状态。


    早餐是个令他略感困扰的环节。他其实有点挑食,但鉴于他的烹饪技术实在有限,煎蛋时常过火,三明治的层次也总是不够分明。故而只能妥协,用恒温热水壶精确控制牛奶温度,再搭配即食燕麦,简单却不出错。


    饭后,他走进浴室,水流调节至40度——略高于体温,适合冬季晨间的血液循环。他偏好纯棉浴巾而非常见的绒面材质,因为他对羊毛制品存在轻微过敏。着装同样遵循实用原则:高支棉衬衫、轻量羽绒内衬、防风但不厚重的呢料外套。


    当时钟的钟锤开始蓄力,他刚好系上最后一颗纽扣。八下铜质的报时声在室内回荡,他站在摆钟前短暂驻足——这种细微的机械韵律比任何电子提醒都更能让他进入高效状态。在规律的齿轮咬合声中,他的思维逐渐清晰,新一天的计划也随之成型。


    程霁租住的这栋高级公寓距离校园只有十五分钟步行路程,作为计算机系第三年的博士生,已经开始的春季学期的课程压力已经减轻不少,但这次临时申请的短期离校还是让他的日程表变得复杂起来。


    三月的城市仍被灰白笼罩,人行道上的积雪化成了浑浊的冰水混合物,河面上漂浮的碎冰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他小心地避开路面上的水洼,行至实验室门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这台三年前的手机依然运行流畅,只是边框上难免有些磕碰的痕迹。


    屏幕亮起的瞬间,程霁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隔着诊室门那块狭小的观察玻璃,邱浥棠穿着墨绿色绞花毛衣静静伫立。发丝有些凌乱地垂在耳际,无框眼镜后的眼睛微微低垂,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程霁的拇指无意识地放大了照片——她比记忆中瘦了一点。


    另一条文字消息简洁明了,是一个地址,精确到门牌号。


    "解释。"电话接通时,程霁单刀直入,一贯的精准有力。而电话那头,程澈的语调带着医学生特有的疲惫,"偶然遇见。"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梁医生那里遇见的,她来送张奶奶治疗。我通知她你要回国了。"


    程霁的目光落在路边一株早开的雪花莲上:"地址呢?"


    "她的住处。"程澈的声音像是恢复些许活力,"不用谢我。幸好我的记忆力和视力都还不错。"


    程霁的回应出人意料:"你的抗抑郁药物半年前就该换了,对记忆力没有很大影响。"他的语气依然冷静,专业的像是他的主治医生,"舍曲林的副作用比帕罗西汀小,但效果因人而异。"


    电话那头传来汽车的鸣笛声,程澈的声音不自觉放大了些。"你的关注点有些清奇。"他顿了顿,"不过还是谢谢你记得我的病程,回来的航班确定了吗?爸妈那边..."


    实验室内已有人在,看来是熬了一整个通宵。"已经视频说过了,"他向对方点头示意,"我会回一趟老城,需要先去祭拜奶奶和爷爷。然后...再去首都。"


    可能是下雨天的缘故,车速时快时慢,程澈觉得有些晕车,微微降下车窗:"要接机吗?最近爸妈都挺清闲的。"


    "不用。"程霁脱下外套,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家里见就行,我待不了几天。"


    程澈听出他话里的疏离,沉默一瞬。父母这些年总想弥补他们些什么,可缺席的年月像一道裂痕,尽力弥补却难掩痕迹。


    "哥,"程澈犹豫着开口,"如果你回国纯粹是学术追求,那……"他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我不该多嘴的。毕竟我现在住在老房子这边,我不想因为我的冒昧,失去一个好邻居……"


    "你在执行操作前没有进行风险评估。"程霁打断道,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段算法复杂度分析,"依据是什么?"他切换成更精确的表达:"你认为我若选择不触发后续事件,她迁怒与你的事实依据是什么?"


    程澈摇了摇头,重新固定了一下头上的耳机。他差点忘了,这位能把人情世故分析得像是在执行什么程序代码。


    "做什么随你。"程澈突然笑了声,擦掉车窗上凝结的水雾,"不过有意思的是,你前女友今天跟我说,她一年前甩了你这件事可能对你造成了情感创伤。"他顿了顿,"但现在看来,你被甩这件事不出所料,至于情感创伤,我觉得还是我比较大。"


    程霁完全错过了话里的调侃,反而敏锐地抓住另一个重点:"你们今天交流过?"无论何时,程澈还是会羡慕,程霁这种精准地忽略所有讽刺,像调试程序一样只抓取有效信息的能力。


    "就说了这些。"他揉着太阳穴,"她承认是她提的分手,说自己当时说了很伤人的话,但没告诉我你们分手的原因。"路上的指示灯终于转绿,"是真的吗?"


    程霁静默了几秒,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得像在汇报实验结果:"从事实层面看,确实是她主动终止了关系。"


    "老天..."程澈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我是问你,她说''说了很伤人的话''这部分是不是真的?你们分手后就彻底断联了?"


    "语言伤害程度属于主观判断范畴。"程霁的语调依然平稳,"关于第二个问题,准确来说,有一次。去年7月14日,需要更新紧急联系人,我发送了邮件通知。"


    程澈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你把前女友从紧急联系人列表移除...还专门发邮件告知?所以她回复了吗?"


    "程序合规要求。根据条款,关系状态变更后需在30个工作日内更新紧急联系人信息,并抄送人事部门备案。"程霁的鼠标滚轮滑动声清晰可闻,"她的回复内容为''收到'',共两个汉字,不含标点符号,这个回复确实达到了最低限度的确认功能。"


    程澈突然很想把手机撂出去,他捏着眉心,第一次痛恨自己旺盛的好奇心。作为旁观者,他像个傻子一样被夹在这对前任中间——当事人双方处理分手冷静得像在交接项目文档,只有他这个局外人在这里血压飙升。


    "我马上要到家了。"程澈干巴巴地说,手指已经按在了挂断键上,"你们的事..."


    "会见面。"


    程霁的声音突然从听筒里传来,让程澈握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


    "基于你提供的信息,我决定修改之前的方案。"程霁的用词依然像在写代码注释,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些,"在我的角度,我和她的关系仍属于潜在非终止,故而不妨碍我实现最终一致性。"


    程澈只觉得对方又开始不说人话,但还是鼓足耐心问:"你想表达什么?"


    "我给你发了地址。"程霁说,"需要你联系房东或中介租房。"


    "等等!"程澈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你要租她隔壁?"


    "是同一栋楼。"程霁的语调平静得像在念论文,"我会整理出要求清单,主要针对房间硬件设施的更新。"


    雨丝被风吹进来,程澈关上车窗,他深呼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对话带来的窒息感:"程霁,你知道正常人管这个叫什么吗?叫''余情未了''!"


    "你可以这么理解。"程霁的回答很坦诚,他切换了分屏,调出昨天的实验数据分析。


    望着被雨水模糊的霓虹光影,程澈将手机揣进兜里,推开车门,"我不在首都,普通大学生一个,帮不上什么忙。"他没带伞,只得将卫衣的兜帽带上,一路小跑回家,"这事找爸妈更合适。"


    电话那端传来键盘敲击声,程霁正在同步修改日程表。程澈能想象他哥那双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的样子——永远高效,永远精确。


    "对了,"程澈微微气喘,"要是想少点麻烦,暂时别提她。"


    键盘声停顿了两秒。"合理建议。"程霁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租房事项已安排在20:30处理。"


    "你那边几点?"程澈突然问。


    "早上8:17。"程霁回答得很快,"正在处理实验数据,导师已经批准了我的短期离校申请。"


    雨更大了,程澈加快速度跑向楼道,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他知道程霁正处于关键阶段——算法优化,那个神经科学团队的红发姑娘Freya上周还在社交软件上晒过他们的阶段性成果。


    "你确定要现在回国?明明刚有成果..."


    "我和国内的团队一直有联系,"程霁语速很快,"他们的项目在追求突破性进展,所以欢迎我的加入。"


    "随你吧。"程澈将钥匙插入锁孔,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音,"我到家了。"


    程澈站在玄关,雨水从下摆滴落在木地板上,老房子还基本维持原样,奶奶和程霁的卧室每周会有专人来打扫两次,母亲特别叮嘱不能移动任何物件,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墙上的相框里,那张泛着冷光的照片中,程霁站在奶奶和邱浥棠之间,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三人,奶奶和邱浥棠的笑容自然,而程霁的表情像是被强行按了暂停键。——那是他小学后就很少出现在照片里的原因,说感觉自己像实验室里被观察的小白鼠,于是开始刻意避开所有镜头。


    在程澈的记忆里,哥哥就像一台精密运作的仿生机器人。所以六年前,当程霁在病房里说"我打算开始一段恋爱关系"时,程澈差点从病床上摔下来。


    而一年前的那个深夜,电话里传来程霁沙哑的声音:"她说我们结束了。"那一刻程澈以为自己听到的是什么末日预言。在他的记忆里,程霁从未用这种语气说过话,有一种将死时的破碎感。


    而现在,这个记忆中永远理性的人突然偏离了既定的运行轨道,跨越时区和空间,笨拙地去寻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