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玫瑰栽培手册》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的庆典已至尾声,再次感谢诸位的到来!”
繁华都市的中心,鲜花与缎带装点的玻璃高台上,宴会的主持人风度翩翩地行了个绅士礼,以高昂的语调落下最后一句谢词,在倒计时的钟声中熟练地挥起右手划向天际。
“最后,请尽情欣赏今晚的重头戏——城市烟火秀!”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间,高台四面大楼的灯光同时调暗,台下三五簇拥着的人群在谈笑中抬头,望向即将被火花渲染的夜空。
“嘭——”
老旧的铁皮垃圾桶在剧烈挣扎中被掀翻在地,圆形桶盖沿着空旷的街道轱辘一圈,最后停在倚着墙脚安静舔毛的黑猫身边。
巨大的碰撞声打破月光掩盖下的安宁,紧接着,细碎而沉闷的打击声在漆黑的巷道中接连响起。
“臭小子!知道这块儿是谁的地盘吗?没人教过你规矩?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
被垃圾铺满的暗巷中,男孩嶙峋的身躯被一双手高高提起,衣襟处勒紧导致他面色涨红,垂在半空中的细瘦四肢不住挣扎摇晃,远远望去如同一只残破的、在夜风中摇摆的风筝。
这种单方面压制的情况没能持续多久,很快,黑暗中便爆发出一声充斥着惊恼的痛呼——
“Fuck!”
与此同时,一道瘦小的身影从垃圾倾洒的斜角冲出,离弦的箭般遁入静谧的街道。
夜幕为他装上一层漆黑的羽翼,男孩儿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几乎要没过脚跟,他的背影没入黑暗里,奔跑时带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别扭的姿势,将双臂合拢紧抱在胸前。
不过眨眼间,他的身后就坠上三条形同猎犬般的影子,这些人最低也比他要高上半个头,仗着身高的优势弥补了差距,急促的呼吸声在街道上此起彼伏,每一个都面目狰狞,又极具穷追不舍的架势。
周遭死寂弥散,他们又都光着脚,于是肌肤拍打在石板上的“啪嗒”声便愈加清晰可闻。
人影穿梭而过的街道正对着那座巍然耸立着的钟楼,此刻,表盘中的时针利落地滑过“9”并指向“10”,当更深的夜色降临之后,布朗克斯区就彻底变成了一片能够容纳任何罪恶的法外之地。
道路两旁逐渐东倒西歪地睡满浑身酒气的流浪汉,一小部分衣衫齐整的“正常人”,身边不约而同散落着空掉的针管,看似清醒却目光呆滞,面上泛着异样的潮红,倚着路灯喃喃自语。
在这里,寻常人眼中堪称诡异的举止实在数不胜数,以至于裸|体主义的奉行者在这其中也只能作为最普遍的装点。
麻木腐朽的人群病菌般凭空从地里钻出,无声地漂泊在这片街区,如同被剥夺意志的行尸走肉,又像是黑夜中挥之不去的幽厄亡灵。
贫穷、欺诈、罪恶与肮脏仿佛毒气般肆无忌惮地蔓延,最后成为埋藏在华丽的城市烟火下一滩病变的沼泽。
即使卯足了劲拼命跑,男孩还是在跑出下一个街口之前被人从后摁倒在地,身后的人用力拽紧他的长发,恶劣地向后拉扯。
“呃!”
发丝牵扯头皮的力道连带着将他面上的所有血色尽数夺走,剧烈的疼痛促使他被迫向后仰起头。
他怀中紧紧护着的东西也因此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分别滚动两圈后,被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在脚下。
是两个巴掌大的奶油面包。
“狗崽子,敢咬我!”
那三条猎犬般凶狠的身影同时欺身而上,为首的人掐着男孩的脖颈将他脸颊朝地狠狠摁近尘土里,淬了口唾沫,才冷笑道:“胆子肥了——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拳脚砸落在骨肉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犹如暴雨时倾盆而下的雨点,然而挨打的人却死咬着唇瓣没发出任何近乎求饶的响动,一双沁血的眼眸透过披散的额发牢牢盯住不远处被踩脏的面包。
只是脏了点,还能吃。
身上的疼痛层层叠加,眼皮也变得愈加沉重,他撑着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不要昏睡过去。
不远处,男人在察觉到异物后皱了皱眉,在松开鞋底看到被压扁的绵软物体上那一圈明晃晃的鞋印后,下意识沿着声音的来源抬眼看去。
“你们在做什么?”
这道有些突兀的嗓音响起时并不显得强势,底色温和,但声调严肃。
那三个正下狠手的施暴者闻声停下挥出的拳头,刚不屑地想要嘲讽说话的人不要多管闲事,一抬眼却直接迎面撞上一杆黑洞洞的枪管。
“砰!”
没等他们抱有侥幸心理开口,一枚子弹就精准地擦过中间那人的脸颊,击中了他身后的一只易拉罐。
这一伙人自小都生活在这片混乱的街区,但到底年纪不大,也没见过眼前这副阵仗,顿时吓得汗流浃背、浑身僵直,直到持枪的人再一次开口,才哆嗦着手忙脚乱地按照对方的话从那个男孩身上爬起来。
“你还好吗?”
视线从那几个仓惶离开的男孩背影上收回,何究收起枪,脚步轻缓地走上前。
地上传来轻且急促的喘息声,男孩瘦小的身躯像是被戳破了无数个口袋的气球,一下下稀疏地往外冒着气。
何究不敢随便把人扶起,只是试探性地将他翻过身,在这个过程当中,对方除了偶尔的闷哼以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何究抬手拨开遮住对方面容的长发,却在和那双眼睛对上视线时猛地一怔。
漆黑的巷道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男孩搭在身侧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却因为脱力而难以进行更多的动作。
饶是疼痛对于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但每一根骨骼都像被碾碎般的痛苦还是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不仅如此,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过分温柔的举止也让他无所适从。
男孩勉力掀了掀眼皮,努力地将人面前朦胧的身影看清——
是一个和他拥有相同肤色,样貌和神态都堪称温和的中年男人。
在看清对方长相的同时,他也没有错过男人在看清他的脸后眼底一闪而逝的讶异。
“还能站起来吗?”
耳畔的声音低沉且温和,男孩鸦羽似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却并没有应声。
面对男孩的缄默,何究皱紧了眉,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口袋一侧的手机却猝然响起。这通电话来得急切,进行不过半分钟,结束后何究的眼底已然染上几分沉肃。
目光触及身旁的男孩,何究在挂断电话后又拨打了当地的急救号码,简洁地交代了所处的位置和情况。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起身准备离开,当视线再次瞥过地上躺着的男孩时,才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那双幼狼般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因为这道目光,何究正欲迈开的脚步莫名一顿,他低声叹了口气,随后脱下身上的外套,披盖在已经重新闭上双眼的男孩身上。
“……抱歉。”
脚步声远去之后,狭窄的小道内再次归于静谧。
过了一会儿,在感觉自己恢复了些力气后,男孩忍着痛尝试了几次,用伤得不算太重的那只手肘支撑着身体缓慢坐了起来。
他身上的那件黑色外套随着起身的动作滑下一些,他伸手轻轻握了握,掌心的面料柔顺厚实,和挂在他身上的那层潦草肮脏的破布形成格外鲜明的对比。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必须快点回去才行。
想到他来时的目的,男孩从地上爬起的动作突然变得有些急切,过程中难以避免地牵扯到伤口,过载的疼痛让他本就失去血色的脸颊愈发苍白。
太冷了。
也太疼了。
冬季的M国深夜寒气袭人,冷风裹挟着冰刃划过时几乎能够将人的肌肤生生割裂,伴随着身上火辣又肿胀的疼痛,说不清是哪种感受更加磋磨人的神经。
男孩喘着粗气直起身,单凭意志一瘸一拐地挪动脚步向前,在经过路口时弯腰捡起地上被踩脏的那两个面包,仔细拍去上面粘着的灰尘,又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这才踉跄着继续向前走去。
贫民区的街道没有路灯,他只能在倚着墙不断摸黑前行。
当他即将循着夜色穿过道路的尽头时,在这条街道右侧的那道铁丝网外、与这片贫民窟仅仅一墙之隔的独属于布朗克斯区的富人区上空,倏然接二连三地亮起各种绮丽绚烂的烟花。
过分耀眼的火光直冲天际,最终透过老旧的铁丝网,将这一整片崎岖矮小的建筑点亮。
所有隐藏在夜色中的卑微与丑陋在这些斑驳的碎片中变得无所遁形,然而那道小小的身影却始终默默地走在阴影里,近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在经过又一个拐角处时,一辆飞驰的救护车发出尖锐的鸣笛,呼啸着与他擦肩而过。
*
在布朗克斯区贫民窟深处,有一片用简易帐篷搭成的临时“住宅区”,大部分流落街头的人会集中居住在这里,偶尔还会有瘦骨嶙峋的野猫野狗徘徊在周围觅食。
男孩抬手拨开其中一顶帐篷的帘子,弯下腰走进,又小心地将门帘拉紧,尽量不让冷气入侵,给帐篷内的另一个人带来不适。
——这个不足三平方大小的空间内并不仅生活着他一个人。
黑暗中,躺在最里侧被破旧棉层层包裹的身影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虚弱地反复张了张口,才成功发出几个干涩的音节:“B…布兰温…?”
被对方称作是“布兰温”的男孩低低应了一声:“嗯。”
“好孩子……你回来了。”
说出这些话似乎耗尽了说话者的所有力气,对方很久都不再说话,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仍旧看着男孩的方向。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男孩取下披在身后的外套,细致地盖在面前的女人身上,又从怀里取出那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面包,往她面前递了递。
“面包,你吃。”
“……我吃不了那么多,你吃吧。”
“你吃。”他的语调显得有些执拗,“今天有很多,我吃过了。”
“真的吗?”
“嗯。”借着黑暗的遮掩,男孩不着痕迹地压了压胃部。
实际上,他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否则今天也不会冒着被痛揍的危险和那伙人抢吃的。
但他还可以坚持,面前这个女人却不能了。
似乎是为了安慰他,女人没再说出其他拒绝的话,只缓慢地抬起上半身,顺着他的要求咬下一小口面包,然而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不上对方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男孩抬手打开手电,又摸出放在床垫旁的干净矿泉水,拧开后递到女人唇边。
“咳、咳咳——!”
温热的液体沿着捂紧的指缝喷涌而出,一部分溅在他的手背上,顺着他的手臂和女人枯枝般的指节流下,将本就凌乱的被褥染成鲜红的一片。
这样的场景自从女人病了之后三天两头就会发生一次,男孩已经从一开始的慌乱变成了如今的沉静以对,他缓慢拍抚着女人的脊背等待她停止咳嗽,给她喂下药片后又扶到褥子里躺好,最后才一点点用破布清理好周围的狼藉。
已经缓过来一些的女人躺在一旁,目光停驻在那道忙碌着的细瘦背影上,良久,才发出一身很轻的叹息:“麻烦你……布兰温。”
男孩擦拭床单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麻烦。
明明他才是那个麻烦。
看着面前的女人枯草般的暗金色长发和微微暗淡的碧蓝眼眸,男孩黑沉的瞳孔微微一动,思绪有一瞬间的飘远。
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冬天,他在一个落雪的早晨出现在街道上某个被积雪覆盖的角落,因为生着一张异国人的面孔,过往自身难保的人群都对他置之不理。
但他的哭声太响,乌鸦啼血似的叫喊唤起了那天早上路过的女人心中的怜悯。
捡他回来的女人在前不久刚生了孩子,是个女孩,出生后不幸夭折,他是有幸吃着对方稀薄的奶水长大的。
“布兰温”这个名字,原本也应该属于女人失去的那个孩子。
拥有一头灿金长卷发和澄澈的碧蓝色瞳孔的女人和贫民窟污糟的环境格格不入,男孩始终觉得对方并不该属于这里。
直到他六岁那年,有个喝得烂醉的男人当着他的面说女人是个怀了孕后被抛弃的妓/女,连曾经生下的孩子的父亲都不知道是谁,在命运的捉弄中沦落到如今的下场。
那个时候的男孩还并不明白这些词汇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能看懂那个男人脸上充满恶意的表情,于是他扑上去和那个男人撕打,混乱中拼尽全力弄瞎了他的眼睛,最后又亲口咬掉了那个人的一只耳朵。
但他同样受了重伤,却在濒死的绝境中奇迹般活了下来。
在这边窄小的、污浊的天空下,他们是彼此的依靠和寄托,一同在泥泞里走过了漫长的十年。
但是现在,这个女人快死了。
“布兰温……我的孩子……”
低且轻的呼唤再一次响起,男孩转过身,循着女人的目光握住她枯槁的手,将它轻轻放在自己颊侧。
手电筒微弱的光打在女人苍白瘦削的脸庞上,她的两颊凹陷,呈现出苦难的弧度,但是唇畔的笑意却恍如湖水般宁静而温柔。
“……给我哼一次吧,我常唱给你的那首歌。”
男孩于短暂的沉默后照做,他张了张口,细窄的喉间慢慢挤出沙哑的调子,他的歌声并不甜蜜,反倒像是眼泪,咸腥而苦涩。
“……光明的飞鸟/自由的乌鸦/我的亲爱孩子/愿上帝永远保佑你/愿你快乐/愿你幸福……”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开天际的时候,布朗克斯下了这个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狭小的帐篷里,浅薄的呼吸声已经消失不见。
男孩放下握了一整晚的手,停止了哼唱。
寂静中,泪水仍旧如同决堤的泉涌,难以自控地流淌。
这个在他生命中短暂出现,或许该被称作是“母亲”的女人,也像雪融进地里一样,无声地离开了。
女人死后第二天的早晨,密闭的帐篷帘子被人从外打开,僵坐了一整天的男孩此时才像是被激活了的木偶般猛地转头,用身体将女人的遗体护在身后。
帘外的男人探进半个身体——是他前一个晚上见过的那张脸。
“别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何究微微退出一些,尽量用安抚的语气开口,“是我的主人想见你。”
眼见着面前的男孩始终满脸警惕的模样,何究无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不得已开口,“如果你愿意……”
“我的主人能够满足你当下的所有需求。”
这句话让男孩的神色警惕的神色一瞬间僵住,那双黝黑的眼眸在何究脸上来回扫视,过了许久他才稍微松口,皱着眉问:“在哪?”
“就在外面。”
拨开不算厚重的门帘,男孩看见一片空茫的雪色,那片雪色的正中,有一道几乎与周围的雪景融为一体的身影。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听见动静偏过脸,微微垂眼和他对视。
直到过去很久,他还是难以忘记第一次和眼前这个人相见时的场景——他光脚踩进雪里,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径直涌入,让他连太阳穴都止不住酸胀发痛。
但是那个人望过来的眼神更冷,沉寂幽深,仿佛亘古不化的坚冰。
青年的眼神徐徐落在他的身上,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你的条件是什么?”
男孩哑着声问,见面前的人许久都没有回话,过了会儿,才咬着牙凑近了些,“你要我的心、肝脏、还是肾?”
他的神色警惕,看起来像只桀骜不驯随时都能够张口咬人的小狼,但是贴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叫人能够明显看出他的害怕。但此时,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感情促使他战胜了本能的恐惧,能够没有丝毫闪躲地同面前的人对视。
那双淡漠的瞳孔扫过来,在他身上停驻片刻,像是打量,接着才没什么感情地回了一句,“如果我说,我要全部呢?”
男孩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显然是因为青年的回应而将他视作是贩卖器官的人贩子,半晌,他张了张口,用很低的气音说:“……墓地。”
“什么?”
“我要一块,墓地。”
青年没说话,那双眼睛在他身上停驻了更长的时间。
过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冷气顺着血管麻痹了他的神经,他才听见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青年低声开口,说:“就他吧。”
这轻得几乎要散进雪雾里的三个字,如同拍卖师砸下的拍定锤,在那一刻命运调弄指针般轻而易举地拨转了他的人生。
而他几乎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我……”
男孩疑惑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面前的青年再次出声,用轻且不容拒绝的语调打断了他的话音。
那是他所不熟悉的异国语调——
“锦。”
“从今往后,你就叫盛锦。”
说话间,乌鸦从枝头振翅而飞,抖落几层积雪,有一根黑色的尾羽被风吹荡,轻轻落在他的脚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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