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不识人的情绪，自顾自热烈燃烧着，滚烫的烛泪流到半途又迅速凝固。


    那一点微弱的烛光不足以将整间屋子照亮，一些人站在光明处，一些人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


    本应被关押在木屋中的叶知秋此刻不见踪迹，只有一捆麻绳被留在原地。


    “你们二人在此看守，竟没有听见一点动静么？”李新亮停在门外，屋檐的阴影落在脸上，说出的话语被裹上一层怒气。两名李家弟子解了佩剑，脸上均露出羞愧的表情。


    一些围观的李家弟子轻声议论。


    “这邪魔肯定是畏罪逃逸了。”


    “那一对男女似乎与邪魔相识。”


    随着这一句小声的猜测，许多狐疑的视线纷纷投向那一对男女。而被怀疑的二人，却表现得仿佛事不关己。那身量高挑，瞳色异于常人的男子手中捏着一枝不知从何而来的花苞，目光落在身前之人的乌发上，仿佛在思考手中花枝的归处，而与此相比，自己染上嫌疑似乎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而他身前的女子向来平淡无波的面色没有丝毫改变，一对乌黑潋滟的眸子因为感情的缺失而更加显得高深莫测。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蹙了蹙眉，那一瞬间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旋即，一只纤细的手将花苞从男子手中轻轻抽出，洁白的花苞与那只手仿若一色，令人不禁好奇，若花苞绽放，该是何等景象。


    李新亮视线在花苞上停顿片刻，唇角抿起，仿佛在心中酝酿着什么。


    溪微垂下手臂，任花苞被笼在裙边的阴影中。她抬起头，直视着李新亮，说道：“从现下的情形看来，叶知秋的嫌疑更大了，对吗？”


    李新亮干咳了一声：“若是他真的无罪，此时逃走确实于理不合。”


    这时，一名李家弟子走到李新亮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同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信笺交给了李新亮。


    李新亮扫视了一下信中的内容，随即拿给溪微，说道：“溪微姑娘，我相信你的为人，只不过，你毕竟与那邪魔熟识……”


    溪微皱着眉，信是石淙留下的，交代了叶知秋失踪的原因——是被她带走的。


    孟昭笑了一声，越过溪微，走上前一步：“李公子，你怀疑这与我和溪微有关，所以，要像对待叶知秋一样，将我们关押起来，是吗？”


    他的话语非常轻柔，甚至是带着笑意说出的，但是却莫名使人感到一股威压，许多李家弟子都握紧了佩剑，警惕地盯着那道手无寸铁的身影，整片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老掌柜躲在人后，拐杖用力戳在泥土的地面上，戳出了一个浅浅的坑。


    李新亮握着佩剑的手青筋凸起，勉强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你们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为了避免那邪魔再次找上你们，我们可以暂时将你们保护起来。”


    溪微唇边梨涡若隐若现，说是保护，其实，还是软禁。


    这短暂的一幕落在了孟昭眼里，他面上笑意更浓，手臂稍稍抬起。


    空气更加凝滞了。


    孟昭抬手将垂到额前的一缕发丝拨至耳后，有些诧异地环视一眼四周，挑了挑一侧的眉梢：“你们怎么都看着我？不是说要保护我们吗，可以呀。”


    凝固的空气霎时碎裂开来，李新亮握剑的手放松下来，手中一股湿意传来，他张了张口，正准备说话，却听孟昭继续说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溪微眸光动了动，余光扫过孟昭上扬的唇线，已经猜到他会说些什么。


    “保护可以，但是得把我和溪微关在一起，不然，我可能会做噩梦。”


    李新亮：“……”


    众李家弟子：“……”


    此时，他们心中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再和你待在一起，只怕我们才会做噩梦。


    李新亮呼出一口浊气，眼神询问地看向溪微：“溪微姑娘，毕竟男女有别，还是……”


    溪微平淡说道：“我与他本就住一间客房，就不劳烦李公子担心了。”


    ……


    *


    再次回到自己的客房中时，月亮已经落到了西边的天幕上，夜色不再那般深浓，再过两个时辰，第一缕天光将会彻底掀开四合的暮色。


    孟昭靠在大开的窗边，对楼下把守的李家弟子抛下一个明媚的笑容，不等他们有何反应，便关上窗户，转过身去。


    “既然叶知秋已经被石淙救走了，我们也没必要待在这里了，那些李家弟子人虽然多，但是还困不住你和我。”


    溪微瞥了一眼姿态散漫的某人，挑了挑眉：“哦？那你说，要怎么走？”


    孟昭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大踏步走到溪微对面坐下，说道：“你若是想要轰轰烈烈，我们就直接从门口出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你若是想要悄无声息，我们就来一招调虎离山，引开窗下那两名看守的弟子，逃之夭夭。你想要选哪一种？”


    溪微：“你似乎很想要亡命天涯。”


    孟昭摇了摇头，倾身看向溪微：“亡命天涯有何趣味，但只要同你一起，亡命天涯也可以是游戏人间。”


    溪微掀了掀嘴唇：“很可惜，我并没有这样的兴致，你若想离开，那么慢走不送。”


    孟昭露出惋惜的神情：“可惜我只不过一介残魂，离不得你周围三寸之地。”


    溪微：“那还真是遗憾。”她站起身，路过孟昭身旁，低头与他对视，“不过，你方才所说的，我有一点赞同。”


    孟昭挑眉不语，抬头迎接溪微投下的目光，一阵浅淡的香气萦绕鼻端，是从溪微袖中传来的，那里藏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花枝。


    溪微抬起手，香气更近了。孟昭眨了眨眼，只见溪微从芥子袋中拿出一道符咒，随着她轻轻一吹，符咒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降落在他们二人中间，遮挡了溪微袖中的花香。


    而那符咒甫一触地，便飞速生长，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活脱脱另一个溪微。


    孟昭眸光波动，端详着这有着溪微模样的纸人，问道：“傀儡符？”


    溪微点头：“劳烦你带着它，演一出调虎离山的戏了。”


    孟昭目光仍落在那纸人身上：“没想到堂堂昆山，仙道魁首，也会传授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溪微皱眉，唇线抿得平直，说道：“这不是旁门左道。”她抚了抚纸人触感逼真的皮肤，声音变得很轻：“也不是昆山传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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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昭不知听没听见，看向溪微：“方才是我冒犯了。演戏，我最拿手了，你尽管放心。”


    说着，他便牵起纸人的手，带着它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之前，他转过头，说道：“别忘了，我不能离开你太久。”


    溪微的目光正落在孟昭与纸人交握的双手上，闻言掀起眼皮，对孟昭点了点头。


    窗户猛然大开，朦胧的天光勾勒出孟昭与纸人相互交叠的身影。他像一只大鸟一般展开双臂，飞入泛白的夜色之中。


    楼下很快响起喧嚣声，溪微藏身在房梁的阴影中，看李家弟子推门进来查看。


    李新亮很快也进来了，站在窗边，眺望着夜色，喃喃说道：“没想到他们会离开，这样也好……”


    客房渐渐安静下来，原本把守在外的李家弟子纷纷出动，顺着孟昭刻意留下的痕迹追寻而去。溪微跳下房梁，听着越来越远的声音，飞身跃出窗外。


    *


    陈娘子母女的房中，未点灯烛，唯一的光源便是铜镜中一枝绚然绽放的白色鲜花。


    无论是第几次观看，溪微仍然忍不住为这世间少有的美丽而赞叹。他偏过头，对着身边另一道佝偻的身影，轻声问道：“老掌柜，这花并不似寻常之物，为何芳娘能够轻易得到呢？”


    并没有得到回答，老掌柜被她悄无声息地带到这里，全身的穴道都已被封住，只有一双苍老的眼珠能够左右转动。此时，那双眼只是定定地凝望着那朵娇艳的镜中美人，对溪微的问题恍若未闻。


    或者是听到了，只不过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避无可避，所以他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反应。


    微光下，自己的身影倒映在镜中，溪微轻轻叹息一声：“就算是为了芳娘，您也还是一丝一毫都不愿意为自己辩解吗？”


    老掌柜没有丝毫反应。


    溪微垂下眼睫，转动铜镜，使镜面将老掌柜的身影笼罩其中。溪微直视着镜中那张苍老的脸，脸上层层的皱纹仿佛是一层坚硬的盔甲，一丝一毫的情绪都不曾泄露。


    接着，更大的光芒从镜中发出，与之相比，镜中美人就如同汇入湖泊的一条小小溪流，泯然无踪了。


    在这道光芒熄灭之后，溪微和老掌柜已置身另一处空间。


    这是一处镜中世界，有了镜中美人作为钥匙，又识别到凡人的灵魄，才能为他们打开。


    这里看起来是一处山洞，因为潮湿，洞壁上爬满了绿色的苔藓。不远处传来细细的呜咽，伴随着女人温柔安慰的声音。溪微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在山洞的深处，有道蜷缩在一起的身影。察觉到其他人的到来，那两道身影全部安静下来，瑟瑟地发着抖。


    溪微在距他们五步之外停下脚步，其中一道身影稍稍动了动，拦在另一人身前。那道身影警惕地仰视着溪微，问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溪微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友善，说道：“我并没有恶意，是来救你们出去的。”


    那二人站了起来，缓缓向她走近。


    在山洞昏暗的光线下，溪微看清了那二人的脸。其中一人，正是不知所踪的陈娘子，而瑟缩在她身后，显瘦矮小的那个女孩儿，不用猜也知道是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