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 28 章
作品:《白与黑月光》 第28章寒年(13)
节度府,笼罩在黑夜里的绮丽堂里明灯绚烂,亮如白昼。
绮丽堂外的一棵参天大树上挂满闪亮的小灯,李绮认不出那是什么灯,只觉得点亮了一整棵树,火树银花般耀眼。
她走进流泄着丝竹之声的绮丽堂,远远瞧见昔日里魏鸣坐的高座上,此时被一道巨大的金纱四君子屏风遮挡,隐隐约约可见其后坐了个人,她看不清那人的脸颊,只觉得那人的身影纤细婉柔,梳着高高的发髻,不用细看便知尊贵无双。
“停。”屏风后,缓缓飘出一声自带庄严的命令。
声音婉约得如同春日盛开的纯白小花,柔柔丽丽的,将李绮脑子里最深处的记忆激起千万层骇浪。
真的是她。
“来来回回都是这些曲子,本宫听得厌烦。既然李乐人已经到了,你们就都出去吧,本宫只听她一个人弹。”
众女起身行礼,跳舞的整理衣物,弹琴的收拾曲谱,她们排成整齐的一队,从李绮身边走了出去,偶尔有一两个投来羡慕或者嫉妒的目光,李绮也不在意。
她只望着那高座之上的人,在旁人都散完,只剩下屏风边守候着的一位宫女后,屏风后的人慢慢起了身,踱步绕出屏风。
李绮从前只知道,董明容虽然爱看情爱话本,但她有自己的端庄得体。却从不知,她曾经的端庄只不过是她看到的冰山一角。
如今的董明容,每走一步都仿似经过了恰如其分的测算,步伐之间哪怕多迈出半寸都会影响她的秀雅,她一颦一动的姿态,既透出书香门第的优雅得体,也有着高位娘娘应有的威严庄重。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微笑着向李绮走来。
绮丽堂里很静,除了明容走出有节奏的噔、噔声,李绮还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当明容走到近前,能够看清楚她的眉眼、她的发丝和她深深的眼光时,李绮的呼吸几乎静止。
“长姐,我总算见到你了。”董明容含泪开口,声音里的威严被颤颤的哽咽所取代,她探出手,缓缓抚过李绮的脸庞。
明明她才是妹妹,可如今她衣着华贵、金珠满身,李绮却是布衣钗裙、木簪挽发,她不得不成为主动伸手的那一个。
李绮拉过明容冰凉的手,呛出一声哽咽:“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在信里你从来不提自己的生活,况且你已有一年未曾来信。”
明容从容一笑,用一种无情无绪语气说:“我不过一个被困在深井里的人罢了,井底只有黑暗和霉腐味,我找不到什么可以给你分享的。”
明容收回手,折过身,坐在早就为李绮准备好的箜篌边。
她伸手轻轻一拨,清雅却低沉的弦乐流出,将她的声音掩得不真实:“我来节度府时,看见父亲的这把剑。我猜你们不会无缘无故把它送给魏鸣,便向魏鸣要了回来,现在物归原主。”
随着她话落,方才守候在屏风旁的那位宫女捧起一个长盒子来,双手奉给李绮。
明容弹着箜篌说:“这盒子上镶了金,你拿去。来日若有困难便可抠金为财,明日我会再让人送些金银回家。若旁人问起,你便说是你弹琴我赠你的小费。
“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你再等我一年,我会把你们都接去京都。
“如果我有不测,她会带你上京都。”她说完,侧头冲身后舞女们换衣的隔间道:“出来吧。”
一个同样是布衣钗裙,约摸十七的姑娘从里头走出,对李绮屈膝行礼:“奴婢生香,见过姑娘。”
李绮不明白董明容这是什么意思,就像是在说遗言似的。看她那样,神色淡淡,语气淡淡,什么都是淡淡的,目光却宛如深井,就像一个濒死的人,把什么都看淡了,只剩下面对死亡的深沉。
她不敢想下去,忙去按住她拨弄琴弦的手,琴音戛然而止。
她蹲在明容面前说:“我答应过母亲不会放弃你和临澈,如若在宫里撑不下去了,你随时可以回听竹苑。”
明容点点头,也不知有没有真的听进去,她对生香道:“走吧,我不方便送你们,我让林珠送你们出府。”
抱着剑盒子的林珠对李绮道:“姑娘随奴婢来。”言罢转身,往绮丽堂外走。
李绮还想再留,但明容不再看她,三尺冰冻非一日之寒,两人太多年未见,她一时敞不开心扉也好,是不想拖累自己也罢,总之是急不得的。
她最后看了眼明容道:“你明日回家吗?”
明容笑说:“自然会去看看。”
“那我们等你。”
李绮带上那位叫生香的姑娘一起离开。
-
到听竹苑时,天已深黑。听竹苑里所有的烛灯都亮着,看来是担心李绮都不敢睡。
李绮看了一眼那几盏灯,平日里会倍感温暖,可现在她眼前浮现的只有董明容那双深若古井的眼睛,她那些宛如遗言的话语。
李绮在梅花树下驻足,回头望着生香:“你跟了娘娘多久?”
生香又行了个礼,低头说:“奴婢从娘娘入宫便一直跟着她了。”
李绮皱皱眉:“我不是什么官家小姐,往后对我不必行礼,更不必自称奴婢。你且告诉我,娘娘在宫里的日子如何?”
“娘娘颇得陛下宠爱,在六宫之中无人能及。”
“便是皇后也如此吗?”
“若只论宠爱,是的。”
有寒风吹过,拂落了一树梅花,纷扬之中李绮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冷眼看着她:“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她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飞到如今的高位,必定折损了无数双翅膀,流了无数的血,每一次都又长出新的翅膀继续飞,继续折,是不是。”
生香的眼圈一红,勇然抬眼跟李绮对视:“娘娘不说,是不想你去冒险,你如今没有能力帮她,问了徒增伤心又有何用?谁都是这样过来的,你要做的是释怀,你救不了所有人。”
“但我至少能救她!”
生香深吸了口气,冷空气冰得鼻子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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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她说:“我只能告诉你,娘娘这一年里死了两个孩子,她一直都没有走出来。你若真想救她,那就别真的等她一年,你自己想办法去京都,到那时我看见你的本事,觉得你有能力救她了,我自会告诉你全貌,以及该向谁寻仇。”
李绮看了生香几秒,不愧是董明容教出来的人,真有骨气。
“姑娘?”二人身后响起夜阑的呼唤,夜阑的脚步声走近,看着陌生的生香,疑惑地问:“你们在吵什么,她是谁啊?”
李绮笑了笑,说:“她是明容带来的,以后就跟我们一起住在这儿。你就跟她一屋吧。”
夜阑嘿嘿一笑:“好啊,我去为她整床铺。”
她蹦跳着回屋,李绮的笑容眨眼间消失,对生香说:“你有骨气,我服你。我自有本事三月内上京都,希望届时你信守承诺。”
“这是自然。”
-
李绮独自回房。
冯斯疾坐在她的桌边,不动如山的翻阅一本书皮破旧褶皱的古籍,翻阅的速度极快,发出唰唰的声音,那模样让李绮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看。
她关上门,在他身边落座,凑过头去想要看他的书,却被他轻轻合了上,侧目望着她。
烛光迁延而下,将他的一半脸隐匿在灰影里,让他的眼睛朦胧不清,看不清最真实的心情。但屋子里仿若凝固的空气,和那几乎静止跳动的烛火,让李绮察觉一丝不对。
她疑惑问:“你怎么了?”
冯斯疾的手指捏着书页,极为缓慢地来回摩挲,似沉思着开口:“你真的不知道魏鸣的金山是空的吗?”
李绮的心头狠狠一跳,顿觉眼前的光线暗下来,那些晦暗的光影密不透风,密密麻麻的从头到尾包裹着她。
她压抑地问:“什么意思?”
“我听夜阑说,你们曾经无家可归时曾住在那儿,既如此你怎会不知金山是空的?”
李绮眨眨眼,妄图这样就能眨去眼里的心虚,她努力把自己的语气放得认真:“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听说过,底层人哪里会知道上层的消息?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他有没有信,他用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盯着她,一直盯着,几乎不眨。捏书页的手指也在渐渐收紧,都将本就破旧的书本戳出了个洞,他试探说:“可今日你从节度府回来,你也没有去找董临澈问洞里的情况。你是忘了问他,还是你本身就知道洞底下的情况,所以不需要问?”
李绮的呼吸慢了半拍。
只觉得冯斯疾的眼睛会杀死一切真相,所有的秘密和伪装只要在他眼皮子下永远都逃不过去。
有时候她真想问,为何他有这样一双明辨是非真相的眼睛,却救不下这荒唐的江山,也救不了云洲那些枉死的百姓。
她咬牙,坚定自己最初的想法:“我真的不知道,我没问是因为我忘记了。”
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你忘记了?”
“是,我忘记了。怎么,你不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