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父慈子孝】

作品:《相国在上

    东宫,端本殿,东暖阁。


    太子姜暄身着一袭赤色织金蟠龙袍,盘领挺括,肩背金龙在浮光下暗涌金辉。


    乌纱翼善冠轻束墨发,玉带环扣腰间,悬一枚羊脂玉钩。


    他临窗展卷,袖口窄收,指间一枚青玉扳指轻扣书页。


    东宫首领太监邓宏垂首低眉,肃立一旁,眼角余光看着太子手中的书卷,不由得暗自叹息:殿下已经在这一页停留将近一刻钟。


    他知道太子此刻心情不佳,因为云安公主姜璃先前来过一趟。


    身为太子最信任的大伴,邓宏得以在旁听完两位贵人的交谈。


    姜璃此来自然是因为春闱中那五名落榜的举子,要给太子一个交代。


    她没有刻意帮薛淮开脱,只将贡院内发生的风波详细说了一遍,从而阐明薛淮当时所处的境地,他唯有先朝自己开刀才能取得那两方势力的信任。


    太子心中确有对薛淮固执性格的些许不满,然而这次终究是他要找姜璃迂回,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姜璃和薛淮身上,身为太子不至于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因此他反倒费心安抚略显忐忑的姜璃,让她莫要介怀。


    姜璃离开之后,太子便陷入眼下这种状态。


    良久,他放下手中书卷,发出一声轻叹。


    “殿下。”


    邓宏近前一步,面露关切。


    太子转头看着他,迟疑道:“大伴,你觉得孤要不要向父皇坦白此事?”


    “这……”


    邓宏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方才公主殿下说过,她绝对不会泄露消息,那位薛侍读亦非长舌之人,而且他未必能猜到这是殿下的安排。”


    “话虽如此,父皇肯定能看出个中蹊跷。”


    太子神情阴郁,他素来畏惧天子,但又不甘于困守在这座东宫里,只能使用一些比较隐晦的手段,比如这次让姜璃去说动薛淮。


    在太子想来,姜璃绝对不会出卖他,而薛淮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要和姜璃翻脸,毕竟她对他有救命之恩,最多就是薛淮断然拒绝姜璃,太子本身不会有多大的损失。


    然而他没算到薛淮进入贡院之后的风云变幻,早知薛淮会卷入孙炎与岳仲明的争斗,他自然不会插手春闱。


    便在这时,殿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


    “圣上驾到!”


    太子遽然变色,和邓宏对视一眼,心中瞬间浮现惊惧。


    他在三年前被立为储君,这三年时间里天子从未踏足过东宫,今日却来得如此突然。


    “殿下莫慌,速去迎驾。”


    邓宏终究老成一些,连忙低声提醒。


    太子咽下一口唾沫,快步向外行去。


    及至殿外庭院,便见御辇出现在前方,太子几步跨下台阶,率领赶来的东宫属官于道旁跪迎,高呼道:“儿臣恭迎父皇!”


    当此时,内廷侍卫已经掌控整座东宫的防务。


    天子走下御辇,院内肃然静谧,唯有一众东宫属官极力克制的呼吸声。


    太子伏地叩拜,视线所及仅见天子龙袍下摆金线盘结的螭龙尾尖,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下,袍服随天子的步伐在青砖上投出扭曲长影。


    他大气也不敢出。


    天子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两株郁郁葱葱的百年银杏,淡淡道:“朕当年潜邸于此,最喜这两棵树生长得极好,因而一直觉得这座端本宫乃福荫之地。”


    场间一片沉寂。


    天子收回视线,迈步走向殿内,平静地说道:“平身罢。”


    “谢父皇。”


    太子全身紧绷,缓缓站了起来。


    片刻过后,暖阁之内,天子坐在紫檀平头案后方,抬眼看向案头太子批注的《春秋》,这让垂首侍立一旁的太子心中一紧。


    天子却没有趁势发挥,他端起邓宏亲自奉上的茶盏,取茶盖轻刮盏沿,瓷音刮过太子耳膜,“春闱主考孙炎前几日呈上《贡院锁闱疏》,其言今科有几篇文章‘璞玉含瑕’,朕倒觉着这评语像极了你十三岁那篇《论齐桓公伐楚》。”


    “父皇谬赞,儿臣幼时戏作岂敢比肩新科贡士的文章。”


    太子只觉几滴冷汗滑落后背。


    天子所言自然意有所指,太子很快捕捉到一丝深意,那句话应该是以童年旧事比拟,说他行事手段依旧稚嫩。


    关乎此节,太子回想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试图插手春闱确实有些心急。


    天子将茶盏放回案上,缓缓道:“看到那两株银杏,朕不由得想起太庙前那株百年古柏,你说那古柏为何中空反而枝叶繁茂?”


    太子喉结滚动未及作答,天子便继续说道:“因其根须早蛀尽腹里精髓,独留皮相沐浴着天恩雨露,你说是也不是?”


    这句话显然有两层含义。


    其一是指代有些人腹中草莽,只因有天恩照拂才能身居尊位,其二则是更深一层的质询,暗指有些人在背地里搅动风云,为了培植自身的势力从而动摇朝堂的根基。


    太子能够听得懂,毕竟他的老师也是内阁大学士之一,平时还有诸多学识渊博的文臣为他讲经读史,多少能磨砺出他对于那些敏感话题的悟性。


    但是听得懂不代表就能冷静地回答,尤其天子先点明春闱再以古柏做比,语调虽然平淡,那股无形的压力几乎让太子呼吸停滞。


    他轻咬舌尖,勉强镇定心神,愧然道:“儿臣……儿臣有负父皇期许。”


    天子悠闲地抚着案上的和田玉螭龙镇纸,细长的双眸里始终不见半丝波纹:“何意?”


    太子的额角已然渗出细汗,他低头说道:“父皇容禀,儿臣在春闱前收到一些今科举子的程文,因为欣赏这些举子的才学,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


    他当然知道坦白的凶险,但天子三年来首次踏足东宫,此行背后蕴含的深意无需赘述,再加上这些年他逐渐了解到父皇的喜恶——你可以犯错,但你不要在犯错之后还想着狡辩,这样做的下场会更凄惨。


    暖阁内回荡着太子愧疚低沉的语调。


    除了对初衷含糊其辞,太子并未隐瞒其余细节,包括他如何去找姜璃、又让姜璃去找薛淮的详细过程如实道来。


    天子始终平静地听着。


    良久,太子躬身道:“儿臣糊涂,请父皇责罚。”


    “糊涂……”


    天子漫不经心的声音让太子愈发紧张,下一刻便听天子说道:“朕记得太和七年,你那年将将十四岁,岁末祭祖之时,你曾问朕为何太庙外立着一块无字碑。”


    太子的面庞沉在阴影中。


    天子继续说道:“如今朕方知道,你不愧是朕的骨血,毕竟你这凿石留痕的毛病,朕年轻时也犯过。”


    所谓凿石留痕,大抵是说太子行事不缜密,留下太多破绽。


    太子微微愣神。


    他本已做好面对疾风骤雨的心理准备,然而天子自从踏入东宫地界,始终从容淡然,没有刻意表现出来的怒意,尤其此刻这句话带着些许追忆往昔的感慨,似乎无意问责于他。


    太子心里只觉难以置信,这还是他记忆中严苛的父皇吗?


    “朕明白……你如今大了,又住在这座东宫里,身边难免会有一些奉迎之辈,变着法儿蛊惑你,这不全是你的错。”


    天子轻叹一声,继而语重心长地说道:“太子,你是朕选定的储君,将来这大燕江山要交到你手中,朕希望你能明白,为君者当行煌煌正道。”


    “父皇,儿臣知错了。”


    太子神情真诚,心中却浮现一阵阵寒意。


    “知错便好,能改尤佳。”


    天子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道:“你和云安从小一起长大,倒像是亲兄妹一般,朕乐得看见你们晚辈亲近,不过也要稍稍注意分寸。这些年因为朕偏疼她一些,朝中那些大人们时不时就要直言进谏,你居然还让她去做这种事,万一传扬开来,岂不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你就是这般疼爱妹妹的?”


    太子的脑袋垂得更低,悔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此番行事孟浪了,往后决不再犯。”


    “朕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


    天子缓缓起身,提点道:“齐王弟临终之际,朕当面对他承诺,要让云安此生富贵喜乐,你们莫要再将她牵扯进朝堂之中,记下了么?”


    “是,父皇。”


    太子诚恳应下,心中却对“你们”二字惊疑不定。


    天子遂向外行去,至殿门外时忽地驻足,他微微抬头看向端本殿的匾额,悠悠道:“方才朕说起你十三岁那篇《论齐桓公伐楚》,此文虽然言辞稚嫩,单论文脉之气却要胜过你这几年写的奏疏。”


    太子面露羞愧,却又不敢辩解。


    好在天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抬眼看向立在不远处的曾敏,后者随即带着内侍上前,只见内侍捧着缠枝牡丹纹剔红漆盘,内盛御窑甜白釉菊瓣壶。


    “太子,这是今年新贡雪顶含翠,赐你烹茶静心。”


    天子语调温和,仿若仁慈君父。


    太子连忙行礼道:“儿臣谢父皇赏赐!”


    天子看了他一眼,叮嘱道:“水温须控蟹目,注盏宜旋碧螺,过沸则苦,过凉则涩,切记。”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太子再行礼,然后亦步亦趋地将天子送上御辇。


    他望着御辇在内侍和廷卫的簇拥中离开东宫,回首看向邓宏亲自捧着的漆盘,一时间只觉满心苦涩和惶然。


    “殿下可有不适?”


    邓宏来到近前,声音极低。


    太子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却不由得自嘲一笑,藏于袖中的双手已然用力攥紧。


    “回去罢。”


    太子当先而行,步伐虚浮。


    邓宏满心担忧,又不敢继续询问。


    太子径直回到暖阁,邓宏识趣地守在外面。


    “璞玉含瑕、不及当年、烹茶静心……”


    太子瘫坐于榻,眼中迸出怨怒之色。


    “难道这不都是父皇您一手造就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