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偏安》 晚秋的夜总是带着一层薄雾,宫女点上灯,佛堂下跪着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下影影绰绰。
香炉上即将燃尽的香灰坠落零星的灰烬散入风中。
一阵香风伴着衣裙的翻动跨过门槛,候在门前的宫女瞬间跪成一片。
“德妃娘娘万福—”
何萋葛往身旁搀着自己的素贞递了个眼神,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开口,“你们都下去吧。”随后一同跨出了屋外,顺手关上佛堂的门。
原就寂静的佛堂内顿时只剩二人无声地对峙。
何萋葛缓步走向供桌,原本供奉在桌上的佛龛却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雕花描金的牌位上面还写着苍劲有力的几个大字——何氏满门英灵之位。
她望着面前的一切,眼底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悲戚。她抬手抚去眼角的泪,转而低头去看那个仍旧跪在蒲团上的人影。
“若你往后不想叫这些儿女情长之事再绊住你,就好好记着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记着你外祖和何家上下的枉死,为他们沉冤得雪。”
她捏起周劭铮的下巴,凤仙花染成的指甲掐进他脸上的皮肉,眼底不见方才的悲色只剩冷厉肃杀。
“你是成大事的,比不得旁人,有舍才有得。不想做阴沟里的老鼠就要踩着别人登上那个位置,即使是心爱之人……“
何萋葛甩开手,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母妃不必忧心,此事我自有定夺。”周劭铮藏在袖里的手攥紧了拳头,几乎要掐破掌心。
他强撑着跪麻木了的腿起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华仲早候在了殿外,见他出来赶忙上前。
“都过了快四个时辰了,估摸着徐姑娘已经过了鄯州界了。”
“好一出棒打鸳鸯,德妃为了阻止你送别也真是费尽心机……”华仲戏谑地瞟他一眼。
周劭铮垂眸慢条斯理抽出手帕缠在掌心的伤口上才缓缓开口,“鄯州的事都安排好了吗?”语气冷得如腊月的寒冰。
“我们的人已经在候着了。”华仲顿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将那句话从唇齿间吐露出来,“现下还未摸清二皇子的计划,贸然派出死士恐生变数……”
“我会派人盯着,他手下那些废物暂时还掀不起什么风浪。”他低下头睥睨一眼缠在掌心白布上渗出的猩红,翻身上马转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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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远离了皇城世事的樊笼能获得些许喘息,随即对前路未知的不安又攀上了她的心头。徐怀安恹恹的托着下巴倚着车窗,在马车上颠簸了数日,沿途的景象越发荒凉,天色渐晚,视野中才补抓到一丝人烟的痕迹。
燕州地处崇国和突厥交接处,一到逐狼峰在大地上划分出一道天然的屏障。雁镇坐落在燕州最西边紧挨着旱漠中罕见的桦林,建筑的残垣断壁中还能昔日贸易的繁盛。两国议和给了这片疲惫不堪的土地片刻安宁,街上又重新涌现了人影,和亲车马缓缓驶入城内,百姓皆投来怯怯的目光。
外头传来一声喝令车马顺势停下,银屏探身朝外查看,左骁卫都尉林甫在马车前微微躬身抱拳道,“劳烦公主下车在此稍作休息,明日启程不日便能抵达突厥边境,偏僻小村不比皇城还望公主莫要怪罪。”语毕侧开身摆出一副请她下车的架势。
银屏先一步跳下车挡在林甫面前递手去扶徐怀安。徐怀安没说什么跟着下了车往驿站里走,手下的人早已打点好了一切,上了楼关上房门将喧闹隔绝在门外。
林甫卒了一口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暗骂一声,“呸,冒牌货还真把自己当天仙了过了今晚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一双吊稍细眸中透出阴测测的寒意。
房内,银屏扒着门缝观察楼下的场景,见林甫往外走才放心回到桌边。徐怀安正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桌上的茶杯。
“林甫不对劲。”银屏神色不宁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不过是人长得有些其貌不扬罢了,银屏你不要以貌取人嘛。”徐怀安头都没抬漫不经心的开口。
“跟你说正事呢。”银屏上前一步夺过她手里的茶杯稳稳当当地摆回茶盘上。
“延安江一路北上出关今日便能抵达突厥地界,何须西行绕远路来雁镇白白耗费精力,况且……”
“雁荡关一带匪寇横行,雁镇商道发达和亲随嫁器物贵重避开风险也情有可原。”徐怀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生硬拽出一个蹩脚的理由想说服自己。
“不过我们留个心眼也好免得节外生枝。”
“好。”银屏应下,推窗打算下去探探究竟又不放心的转身,“你待在房内,我去去就回。”
得到徐怀安肯定的答复后才稍稍安心的点点头翻出窗外,眨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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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刃伏在土丘上远眺驿站,枯草被碾在脚底沙土扬起的声响传入神经,来人虽敛了动作但依旧没能逃过他的耳朵,他缓缓将手伸向自己别在腰间的匕首猛地挺身手掌撑地借力向后一转,对方先一步攥住他抽刀的手腕将即将拔出的匕首弹回刀鞘。夜刃暗道不妙,凭自己的身手能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实属罕见,心里难免升起一丝路遇知己的怜惜,更勾起了他对来人真面貌的兴趣。眼睛滴溜一转心生出个好念头,空出的手抓起一把黄沙往来人面门一扬打了个措手不及。
想象中的咳嗽声却没有响起,他一时错愕还想伸手去攥人的衣袖,一脚就踹上了他的腰,飞出一丈远,痛得他捂着腹直不起腰。缓了半天他抬头才看清那人的庐山真面目。
裘千山拉下面罩,蹲下朝他挥了挥手,露出得意的笑。
“师父!”夜刃连滚带爬起身张开手扑向裘千山。谁料裘千山一个侧身让他扑了个空摔了个狗吃屎。夜刃握紧拳头猛锤地,内心懊悔,又被阴了。
裘千山不忍,提起他的衣领将整人个人像提小狗一样拎起来。
夜刃拍拍身上的灰,“你怎么来了?”虽然有师徒相见的欣喜但同时心里又泛起了嘀咕,自己好不容易独当一面被信王委以重任,裘千山的出现又让他变得有些不自信。
“计划有变,你即刻快马加鞭将这封密信送到殿下手中。”裘千山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信封,纸面上的字迹还有些凌乱夜刃一看便知道是仓皇写落的。
“可是……”他就知道准没好事自己闯出一片天的大业又泡汤了,他对上裘千山严肃的目光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不再多言接过信立即往回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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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安独自待了半天正昏昏欲睡,楼下突然爆发一阵骚动的暴乱声,她小心走到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怒骂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刀剑出鞘的铮鸣。通过门缝的一小角光景,楼下职守的士兵和几个穿着异族服饰外表粗旷的男人扭打在一起乱做一团,林甫却不见了踪影。异族男人训练有素,职守兵卫根本无力招架很快人数锐减,还有几个人正沿着楼梯往上探。她跑到窗边,驿站外里三层外三层几乎围满了人,出去无望,银屏还没回来眼下只能指望自己了。
她抽出发簪躲到门后,木门不堪撞击的碎裂声犹如垂死一刻挣扎的悲鸣,她虽懂拳脚但寡不敌众何况生理差距存在巨大的横沟只能寄希望于智取。
啪的一下,木门发出咽气的绝唱,门被破开一个大洞。男人往门洞塞脸正欲探寻她的身影,下一秒一把利剑穿透他的脸,血沿着剑锋滴落在房内的地板上。男人的尸体瘫软靠着门洞,房门被踹开,露出门外银屏带着斑斑血迹的脸。
“快走。”银屏此刻脸上不见往日气定神闲的淡然,拉起她的手就要往外闯。
徐怀安跨过门口的血泊,顺手捡起了尸体旁留下的刀。楼下的男人就像沾了腥的秃鹫目光齐刷刷的转向她。这些人是冲她来的。
银屏将她护在身后,徐怀安余光撇见她握剑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剑锋不见往日的寒光被猩红黏腻的血液覆盖卷了刃。在她带出徐怀安之前不知已经苦战了多久,开始脱力了。
银屏头脑一阵眩晕脚步虚浮从楼梯上被拉了下去,徐怀安顾不得这么多翻身跳下楼梯,挥刀砍断对方握着银屏脚踝的手臂,将那只断臂扔回面前的人群,眼里带着寒光,警告这就是上前的下场。她拦刀护在银屏身前,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腐臭不堪的乱葬岗,被盘旋的食腐鸟围着。可是这次不会有人把她拖出泥潭了。苟活多一世,也许这次气数已尽,内心自嘲刀却握得更紧手背上暴起数根青紫的血管。
“怎么回事,两个女人都处理不好!”一声怒骂从门外传来,林甫提着腰带一副酒足饭饱餍足的模样跨过门槛,看见她负隅顽抗狼狈的模样放肆大笑,“你还真有几分能耐……可惜啊,不过是一头困兽。”说着还伸手去拉徐怀安,刀光闪过,几根手指带着利落的切口坠落地面。林甫握着自己血流不止的断掌爆裂出杀猪似的哀嚎。
林甫气红了眼也没了再耗下去的心情,往一旁持刃的异族人下了最后通牒。
徐怀安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内心前所未有的宁静。可忽地耳畔传来了马蹄踢踏的脆响,大地为之颤抖,她以为是自己濒死的幻觉。
她闭上眼想验证自己的想法,不等她睁眼,温热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她猛然清醒,她还活着。林甫的身躯倒落在地,脖颈光秃秃的鲜血飞溅淌成一小块血镜倒影着她的脸。林甫的头落在一旁,眉心被箭矢贯穿,箭头刻着陌生的符文。
余下的异族人也接连倒地,血染红了整个地面,而她跪坐在血中抬头,眼前陌生的男人睥睨着她,像一条冰冷的蛇,带着侵略性的目光看得她不寒而栗,一股寒意袭卷了她全身,四肢像灌了铅般沉沉的坠向地面。
“肃清虎思叛党,不留活口。”男人垂眼斜眸望身后吩咐,无数手持弯刀的士兵像狂风灌入屋内开始搜查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汉人的公主?”男人并不看她,只是将染满血的刀背过来在衣袖上来回的擦拭,收回刀鞘。
“是。”徐怀安寻回理智,这些人和刚刚的人一样都穿着异族的衣服,但暂时看来应该没有恶意。
“你是突厥人。”徐怀安淡声道,她瞥过男人衣物上的图样,是突厥人独有的灰狼图腾。
男人深绿色的眼眸中笑意转瞬即逝,他没有回答,默认了徐怀安的话。
“这可是我们突厥的赛罕特勒!”一个男人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话开口,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我为什么要信你们。”她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毕竟伪造一个图样并非难事。
方才讲话的小兵一时有些为难,似乎是汉话不太好的缘故,纠结着怎么和徐怀安讲清楚。
“他说的是真话。”裘千山一直杵在门外看戏,等**落幕才不舍地走进屋。
徐怀安一见他就像看见了亲人一样松懈下来,四肢百骸涌入一股暖流,刚经历完惊心动魄的刀剑交锋突然他乡遇故知,她激动得几乎落泪。
裘千山虽说是周劭铮的老师但实际上府中见过他的人并不多每次进出都格外小心。寻常下人也只知道有这号人连名字都不知晓,她对裘千山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裘千山是江湖出身的绿林人士是德妃旧识。即使此刻不知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但她还是生出一股莫名的信任。
随嫁车队人数庞大,半数人都留在城外休整,只有公主护卫和林甫的亲卫跟在她身边此刻也没剩下多少了。
银屏伤得重由突厥的人守着在驿站内休息,徐怀安由裘千山领着往外走。城外留守的见城门经闭大概也察觉到不对乱成了一锅粥,见到徐怀安才稳了心神。
徐怀安掏出崇帝御令,按裘千山方才交代的开口,“左骁卫都尉勾结虎思部叛党妄图离间大崇和突厥议和刺杀公主,阻挠和亲。圣上知情况紧迫特许赛罕特勒入关相助。现下叛党已被肃清。今夜便原地休整明日由突厥接手护送。”
城门吊下几个叛军的头颅,即使有白布笼罩,但渗出布面的血迹也能推断出死状的惨烈。城外的人全都吓得不轻,即使还有潜藏的同党也只能伏低尾巴做人,对此事有异议的也闭了嘴。
等一切尘埃落定,回到厢房,徐怀安望着坐在茶桌对面的裘千山抬手给对方倒了杯茶。
“先生为何在此?”刚刚情况紧急如今静下来心中发愁,旁人眼中她与裘千山是初识方才种种只怕惹人生疑。
“来见一个故人罢了,没想到却歪打正着……”他抿一口茶,笑笑。
“此事关系复杂,只怕今日之事落在有心人眼里连累先生和殿下……”她绞眉内心纠结。
“无妨,今日我是受圣上之命行事有心之人想要深挖也做不成什么大文章。”
皇帝之命……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难掩眼底的惊异。
裘千山笑着朝她摆了了噤声的手势。
从前她以为裘千山是德妃秘密请来的夫子,可如今看来几人纠缠的关系并非如她所想那般简单。
事情解清,裘千山也不好多留客套几句离开了。
为免叨扰银屏在隔壁客房休养,她独自一人反而觉得冷清。
吱呀一声风推开一条窗隙,抬头是墨色般深沉的夜空缀上一轮明月更显寂寥,徐怀安趴在窗边连睡着了也浑然不觉。
赛罕站在楼下,夜色掩盖了他的身影却难掩那道犀利的目光。他盯着窗柩边笼在月光下的脸庞。
“多备点治风寒的药。”他望身后的将士吩咐下去。
将士不解正欲开口追问被旁边人杵了杵手臂,示意他顺赛罕原先的视线望去,二人默契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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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木鱼声回荡在佛堂内,何萋葛跪在蒲团上诵经。
“夜深露重当心点身子。”周珉开口却没能分得她丝毫注意。
一旁的宫女伏跪在地上连喘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给自己招来横祸。
两个人干耗着谁也不愿再开口,何萋葛停下手中的动作起身要走,周珉扯住她的衣袖将人停在身旁。
“又无旁人你何必再演这夫妻相敬如宾的戏码。”何萋葛冷笑拍开他的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那些小动作,教唆自己亲子弑父的母亲还真是天下罕有。”周珉反手掐起她的下巴,语气里满是嘲讽。
何萋葛没有丝毫惧意盯着对方满眼都是恨不得把人剥皮抽骨的怒气。
“你杀何家满门时就该想到迟早会有这一天,你活该。”她不愿再多纠缠撂下一句狠话拂袖而去。
“恭送皇上、德妃。”宫女颤抖着声目送两人先后离去,吓得四肢瘫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