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雨水

作品:《海棠铃

    铜铃与玉铃铛在檐下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静怡晨起时,发现枕边放着一枝初绽的海棠,花瓣上还凝着晨露。沈砚舟早已起身,青灰长衫的袖口沾着些新鲜的泥土,显然是从院子里刚折来的。


    她捏着花枝轻笑,指尖抚过花瓣边缘的锯齿状纹路——那是他惯用的手法,总说这样插瓶能多开三日。


    窗外传来陈妈刻意压低的絮叨:“舟少爷,这海棠还没到节气呢,您硬折下来,当心伤了根本……”


    静怡将花枝别在衣襟上,推门走出去。沈砚舟正蹲在院角翻土,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递来一把小铲:“《本草拾遗》里说,雨水这日的土最养根。”


    她接过铲子,蹲在他身旁。两人的影子在晨光里交叠,像两株并生的植物。


    西厢的书桌上摊开一本新册子,封皮题着《静舟合纂》。静怡蘸墨誊写昨日整理的药方,沈砚舟在一旁研磨药材,药碾的咕噜声与她笔尖的沙沙交错,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这里,”他突然伸手点住她刚写的一行,“白芷剂量多了半钱。”


    静怡笔尖一顿:“你记得我从前用多少?”


    沈砚舟的指尖在纸面上轻划,留下一道浅浅的墨痕:“甲戌年你治风寒的方子,白芷三钱,桂枝两钱半。”


    她望着那道痕迹,忽然想起利物浦的书桌抽屉里,那沓被她随手丢弃的废稿——原来每一张都被他悄悄收着,连批注的朱砂色都分毫不差。


    窗外一阵风过,玉铃铛叮咚作响。沈砚舟忽然搁下药碾,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钥匙:“老宅地窖的钥匙。父亲留下的药材……或许对铅毒后遗症有用。”


    静怡接过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钥匙柄上缠着一截红绳,正是当年系铜铃的那根。


    雨水当夜,沈宅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裹着斗篷,帽檐压得极低,直到进了内室才露出真容——竟是永利钟表行老板的女儿,那个曾中铅毒的女孩。她脸色苍白,手里紧攥着一块怀表,表盖弹开,里头嵌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静怡在利物浦医学院的毕业合影。


    “父亲让我交给您。”女孩声音发抖,“他说……这表走得不准,但齿轮是真的。”


    静怡接过怀表,指尖触到机芯边缘的刻痕——那是沈砚舟的手笔,一个极小的“静”字藏在齿轮间隙。她突然明白过来:这表根本不是钟表行的作品,而是他当年在利物浦暗中托人转交给她的。


    沈砚舟站在廊下,雨丝打湿了他的肩头。静怡走过去,将怀表按在他掌心:“你改过机芯?”


    他沉默片刻,终于坦白:“那时怕你发现,只能让表走得慢些……好让你多看看家乡的时辰。”


    雨声渐密,铜铃在风中轻晃。静怡忽然踮脚吻了吻他潮湿的睫毛:“现在它该走对了。”


    三日后,静怡独自去了沈家老宅的地窖。


    昏暗的烛光下,她找到了那口樟木箱。箱中除了药材,还躺着一本蓝皮日记——沈砚舟的字迹密密麻麻铺满纸页,从她离国那日直到归来前夕。


    “癸酉年腊月初七,静怡来信说利物浦下雪了。她总忘记戴手套,指尖生冻疮还坚持解剖实验……”


    “甲戌年二月,得知铅毒一事后,当掉祖田购解毒剂。父亲震怒,罚跪祠堂三日。然,不悔。”


    最后一页写着:“若她此生不再归来,我便做她留在故土的那枚铜铃。锈了也好,哑了也罢,总归是她的。”


    静怡合上日记,发现封底粘着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瓣尖有一点褪色的红,像是被人摩挲过无数次。


    她回到沈宅时,沈砚舟正在院中修剪海棠。见她手中的日记,剪刀“咔嚓”一声剪偏了枝桠。


    “沈砚舟,”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却软得像春水,“你这辈子,有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他放下剪刀,沾了花汁的指尖抚上她脸颊:“你在的时候,都是。”


    檐下铜铃突然无风自动。静怡从怀中掏出一枚崭新的怀表——利物浦带回的那只,如今机芯已校准,表盖内侧嵌着两人在棠树下的剪影。


    “走时准了。”她将表链绕在他腕上,“往后你的时辰,我来对。”


    海棠花簌簌落下,覆满了他们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