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涌无声

作品:《侯府卿刃

    荷露很快回来了,端着的红木托盘上,放着一碟精致的梅花酥和一盅冒着热气的燕窝羹。


    “夫人,夜深露重,喝点燕窝暖暖身子也好。” 荷露的声音比芸香更清脆些,透着一股年轻丫鬟特有的活络劲,她殷勤地将东西摆放在桌上。


    沈知微被搀扶着坐回桌边。她拿起小巧的白玉汤匙,舀起一勺乳白的燕窝羹,凑到唇边。甜腻的香气钻入鼻腔。


    然而,在汤匙即将碰到嘴唇的瞬间,她的手腕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香气之下,极其微弱地,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辛的气味。不是食物的天然味道!


    毒?


    不,不像致命剧毒。更像是……迷药?亦或是某种能让人神思恍惚、吐露真言的药物?


    沈知微的眼睫低垂,遮掩住眸底骤然闪过的寒芒。


    她将心中翻涌的不满强压下去,维持着汤匙在唇边的姿势,脸上却倏然显出更深的惶惑和难过,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滚落,直接滴落进羹汤里。


    “爹爹……娘亲……” 她哽咽着,肩膀又开始抖动,将汤匙放回盅内,掩面低泣,


    “往年在江南,冬日里娘亲总会亲自为我熬一盏暖暖的杏仁茶……如今……物是人非……便是龙肝凤髓,我又如何吃得下……”


    她推开碗碟,动作带着一股绝望的无力感,那盅燕窝羹被推得歪了,汤汁险些泼洒出来。


    荷露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失望。芸香立刻上前,一边扶住差点倾覆的汤盅,一边对荷露飞快地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夫人节哀……” 芸香低声道,伸手去收拾桌面,“既是吃不下,奴婢撤下便是。更深露重,夫人安歇吧。”


    沈知微疲惫地点点头,任由芸香搀扶着走向那张挂满喜庆帐幔的紫檀木拔步床。那鲜艳夺目的石榴百子帐幔,此刻在烛光下,红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芸香放下厚重的帐幔,隔绝了视线。


    “奴婢就在外间守夜,夫人若有事,唤一声即可。” 芸香的声音隔着帐子传来,脚步声渐远。


    室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床边的烛火跳跃着,在层层叠叠的帐幔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沈知微睁着眼,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锦被之中。体内那根叫做警觉的弦绷得死紧。她知道,芸香和荷露必定未曾真正离开,就守在外间。她们甚至可能在帐幔的缝隙间,在屏风的角落里,留下一只窥探的眼睛。


    时间一点点流逝。


    黑暗中,她的脑子在高速运转。


    除了明处的两个丫鬟,那位藏在暗处的窥探者呢?是否也在?那个能轻易躲过她感知的存在,绝非等闲之辈。是萧彻的心腹暗卫?如果燕窝羹里的手脚是他授意……那这位靖安侯的冷酷就远不止表面上的漠然了。


    灭门案的真相,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她心头。凶手留下的唯一线索,指向那个书房深处……父亲临死前紧攥在手心的东西……是什么?


    一阵夜风吹过回廊,带动窗纸发出细微的“噗噗”声响。隔壁主院的方向,似乎传来极远处低沉的鼓点声,或许是军中巡夜的号令。这声音让她心头一凛。


    侯府水太深。仇敌隐在暗处。而她现在,孤立无援,身处龙潭虎穴,唯一的倚仗就是这张与亡者酷似的脸。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被这表面的“替身囚笼”锁死。她必须找到突破口,哪怕是极其微小的缝隙。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床顶精致的木雕花纹。然后,小心翼翼地、动作缓慢得像久未上油的机括般,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这只手没有探向床边或者枕下,而是在床内侧的围板上,极其轻微地摸索起来。


    触感是冰冷的、细腻的木纹。一寸寸移动。直到指尖在床围板与墙壁接缝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夹角凹陷处,触到了一处极微小的、几乎与木头融为一体的凸起。


    那里,原本应该光滑平整。


    她指尖用力,用上一种极其特殊而细腻的力道技巧。只听得“咔”一声轻得几乎无法捕捉的机簧声响,那处微小的凹陷木板无声地向内弹开一小块,露出一个只有核桃大小的隐秘空间。


    借着帐幔缝隙透入的微弱烛光,能看清里面空无一物。但有新鲜的、极其细微的木屑碎末,无声地落在内侧边缘上。


    这里,曾经藏过东西。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


    这张拔步床,曾经属于……阿瑶?!这暗格是那个早逝的“侯夫人”留下的隐秘空间?


    取走其中之物的人是谁?


    更深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这“合庆苑”,这看似全新的布置,这属于亡者的拔步床,竟处处残留着那位“阿瑶”的痕迹?


    就在她心神剧震,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之际——


    “笃、笃、笃。”


    清晰的叩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四更时分的死寂。


    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和幽暗的庭院,清晰地落在寂静无声的内室。


    不是芸香,不是荷露,更不是夜巡的仆妇。


    这声音的主人,只能是这靖安侯府真正的主人。


    他怎会来?


    在这个时辰?


    为她这个碍眼的“赝品”而来?


    几乎在她思维停顿的同一秒,如同本能刻入骨髓深处的警觉被瞬间激发。


    她左手闪电般从暗格处收回,右手则同时探向袖口内侧用蜜蜡封存、缝死的袖袋,瞬间准确无误地捏碎其中一枚蜡丸。


    细微的颗粒感粉末无声飘散,裹挟着一股极淡的、近乎无味却让人心神瞬间安定的气息,迅速被她吸入鼻端。


    凝神药。


    在这电光石火之时,沈知微脸上的表情却如同被无形丝线精确操控般,完成了剧烈的切换。


    那双深不见底、充满杀意与冷厉的墨玉眼眸,在转瞬间完成了惊人的转变——惊惧如同黑夜浓雾般迅速弥漫,瞬间覆盖了所有锋芒。


    泪光倏然再度凝结,盈盈欲滴。浓密纤长的眼睫如同受惊蝶翼,微微颤动。原本绷紧的嘴角向下耷拉,勾勒出极度无助的弧度。


    那是一种被巨大声响惊吓后,刚从梦中惊醒的惶恐不安,混合着深切的、无法言说的孤寂悲伤的脆弱表情,完美地嵌合在她苍白泪痕未干的脸庞上。


    她将自己缩进锦被之中,如同受惊的幼兔,只露出半张苍白泪痕交错的脸和一双写满惊慌的水眸,怯生生、带着浓重鼻音和迷茫破碎的声线,软软地颤声应道:


    “谁……是谁……”


    这声线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如同寒风里瑟缩的秋蝉。


    室内那盏即将燃尽的红烛,烛火极其轻微却又剧烈地爆闪了一下!仿佛也在这真假莫辨的巨大压迫下,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重压,无声地……熄灭了。


    瞬间,整个房间陷入彻底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与此同时,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


    浓稠如墨的黑暗里,一个更高大、更浓重的暗影轮廓出现在门口,像来自深渊的凝视,一步踏入了这片死寂的黑暗空间。


    空气中,只剩下沈知微那低回压抑、带着明显惊惧气息的微弱抽泣声,以及那个暗影沉默靠近时,衣袍拂过冰冷地面的、极细微的摩挲声。


    黑暗,如同一块厚重的幕布落下,隔绝了世界,却放大了听觉与感知。


    沈知微蜷缩在锦被下,体内凝神药的清凉气息无声流转,迅速抚平因危险临近而骤起的波澜。唯有身体因“惊惧”而产生的细微颤抖,被她完美地控制在孤女特有的频率上。


    “呜……” 压抑的啜泣在粘稠的黑暗中飘荡。


    门轴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一个高大沉凝的身影,携着如同实质的威压,无声地走近。浓重的阴影笼罩了拔步床,空气骤然冰寒刺骨。


    沈知微瑟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幼兽,动作慌乱地想要起身。“侯……侯爷?”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破碎而迷茫,带着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无措。慌乱间,“不小心”带倒了枕畔的玉如意,“啪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尤为清晰。


    帐幔被她带着几分慌乱的手微微扯开缝隙。


    外间立刻传来芸香和荷露靠近的脚步声:“侯爷?夫人?可有……”


    “退下。”


    低沉的命令,如同冰凌坠地,干脆利落,不容置喙。门外的动静瞬间消失。


    脚步声停在拔步床前。


    萧彻没有靠近,他就立在床前半丈的黑暗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空气凝滞,他身上那股久居上位又刚从铁血旋涡中脱身的威压,混合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沉郁,沉沉地弥漫开来。


    沈知微抱着双膝,坐在床的最里侧,只能透过帐幔缝隙和黑暗勾勒的轮廓,感受到他那道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凌乱的发间停留,最后落在她那双水光迷蒙、盛满惊惧与茫然的眼睛上。


    长久的沉默,呼吸可闻。


    沈知微的泪无声地流淌,每一滴都仿佛砸在寂静的冰面上。


    终于,那低沉的声音响起,比沈宅初见时更沉郁,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的沙哑:


    “今日……委屈你了。”


    这开场的话语出乎意料。没有冰冷的命令,没有直接的训诫,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涩然?像是在对着空气陈述一件事实。


    沈知微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和戳中了伤口。她猛地摇头,泪水汹涌得更厉害,声音带着强抑的哽咽和破碎的委屈:


    “不……不委屈……妾身能……能得侯府庇护……已是天大的福气……” 她语无伦次,努力将姿态放到最低,卑微如同尘埃。


    黑暗中,萧彻似乎很轻地吸了一口气。


    “既是侯府的人了,”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语速放慢了些许,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某种权衡下的让步,“合庆苑清静,你在此安心住下。日常所需,遣丫鬟去找府里管事。”


    他停顿了一下,那审视的目光仿佛更锐利了一些,落在她紧抱着膝盖、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上。


    “沈家的事……”


    提到沈家,沈知微的身体无法自控地剧烈一颤,喉咙里发出幼兽悲鸣般的压抑呜咽,巨大的痛苦瞬间湮没方才的委屈,绝望如潮水般涌出。


    “……本侯,” 萧彻的声音再度响起,似乎在刻意压制着什么,字眼加重了几分,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责任感,“既带你回来了,自会查清。”


    沈知微抬起头,泪水涟涟的脸庞在模糊的黑暗轮廓中显得惊心动魄的脆弱,眼神里混合着强烈的希冀和无助的哀求:


    “侯……侯爷……我……我……我只想知道……他们……他们……到底招惹了谁?”


    她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问出这句,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悲鸣,“求侯爷……若……若有消息……可否……可否告知妾身一声?哪怕……哪怕一点点也好……” 她卑微地恳求着,姿态低到了泥土里,像一个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黑暗中,萧彻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他轮廓边缘的光影似乎凝滞不动。


    “此案盘根错节,”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像是在劝解,也像是在陈述一个冷酷的现实,“远非表面那么简单。你……莫要插手。” 最后四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命令般的警示。


    他看着那个在黑暗里颤抖的身影,停顿片刻,语气又奇异地放缓了一瞬,补充道,“安心休养。余下的事,自有本侯。”


    “盘根错节……” 沈知微喃喃重复,像被这四个字抽空了灵魂。她眼中的希冀如同风中残烛,剧烈摇晃了几下,最终被绝望的冰冷彻底浇灭。


    “妾身……明白了……” 她低下头,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彻底认命的死寂,


    “妾身……谨遵侯爷之命……再……再不多问一句……” 眼泪不再汹涌,只是静静地流淌,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如同熄灭火堆后仅剩的、冰冷的余烬气息。


    这份陡然降临的、深重的绝望和死寂的顺从,让床前那尊沉默的轮廓有了更明显的异动。


    他似乎……向前倾身迈了极微小的一步?又或者是错觉。


    那锐利如刀锋的审视目光,第一次显露出了除了威压和沉郁之外的情绪波动——一丝极其隐晦的烦躁?或者说……一种被这巨大的绝望情绪烫到般的……不适?


    “你……” 萧彻开口,声音比先前更低沉嘶哑了半分,仿佛在喉间堵着什么。


    然而,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